生完小孩以后,脸颊上长了黑斑,擦什么都没有用。揽镜自照,无奈地自嘲:过了三十五岁,脸上出现任何斑点、皱纹、眼袋之类的,统统都是永久居民,不是拿观光签证到脸上到此一游就算数的。
我妈妈也是,生产完以后脸颊上多了黑斑,记得她时时在脸上涂抹各种面霜,微微皱眉叹气,因为那个黑斑也是永久居民。
看着脸上的芝麻点,我笑了,只有在这种很无聊的细枝末节上面跟妈妈意外地相似,妈妈的好处遗传到我身上的不多,倒是忠实地复制了妈妈脸上的黑斑,连位置跟形状都差不多。
珍珠粉最叫我心动的地方,不是可以美白跟淡化疤痕,而是“帮助入睡”。我一直是很浅眠的人,十分警觉,也许是因为长年独居,没有安全感,虽然很喜欢睡觉,可是睡眠质量一向不能算好,稍一有动静立刻清醒,简直像神话里面的百眼巨人,就算九十九颗眼睛睡了,总还有一颗眼睛张开守望着。
有了孩子,辛苦的地方不足而道,对我,大概是本来已经不很优的睡眠质量,整个降到冰点以下。最开始因为要喂母奶,每三小时一次,整得我七荤八素。然后因为没经验,很愚笨地被小孩唬住,他一哭,我就急急忙忙地赶去伺候。养痞子法的头三年,我没有一天可以连续睡超过五个小时的,身体完全建立起这种模式,有事无事,每三小时自动清醒一次,而睡眠这种东西,又不是说可以三小时加三小时就等于睡到六小时呀。
然后又来了老二,跟老三,虽然我的妈妈技巧有随着经验提升,变得比较熟练自信,可是睡眠质量没有,我还是维持着那种三小时醒一次的模式。长年睡不好,家务繁重,累得贼死,火冒三丈,整个新陈代谢跟生理机能都天下大乱。不过火气大倒不能全怪到这上头,脾气本来就不好,长期睡不够、睡不好只有变得更加暴躁恶劣而已。
睡得少不是唯一的问题,我常常做噩梦,噩梦多得足够我写恐怖小说而不需要另外找灵感。出过一本暗黑小说,据说吓唬到很多读者不得好睡,我做的噩梦就是那个样子的,而且画质还清晰写实得像是蓝光版的DVD。这样质量差的睡眠实在是很凄惨,睡了等于没睡,身体躺在那里不能动弹,沦陷在内心世界里面强迫看恐怖电影,惊得心跳气促,毛骨悚然,有睡觉比没睡觉还要累,爬起身来,活像是被巫婆拖出去用扫把柄毒打过似的。
吃珍珠粉帮助入睡是真的,整个星期,一躺上床马上睡着。以前都还要在枕头上胡思乱想一番(呃,其实是不由自主地构思我下一篇文章,可是睡觉前大脑活动得这么厉害,睡不好实在也怨不得谁),辗转反侧一下,才会累极入睡。吃了珍珠粉以后那种睡眠,就很像缓缓的下沉,滑落入黑甜乡,呼吸均匀,心情平静,大脑松懈,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唧溜唧溜咕嘟咕嘟地啜饮睡眠的甜汁,每一个细胞都张开双手拥抱休憩。
眼睛闭上就睡着,睡到自然醒(通常比我的闹钟早五分钟),中间一个梦也没有。漆黑、深沉、安静、甜蜜、稳妥的睡眠,真的像是有人拔了我的插头那样。
一两星期这样好睡以后,有没有变白呢?我自己天天瞪着看是不觉得什么,不过出差两星期回来的老法看看老妻,难得地注意到不同:“你最近心情不错,睡得很好的样子,换了新化妆品乎?脸上气色很好喔。”
我也觉得这张老脸有点春暖花开的趋势,用了两星期珍珠粉,脸色光洁不少,容光焕发。不像以前那么黑墨墨,一脸黯淡,没病看起来也像秘结,一脸劳瘁,随时要找人吵架还是倒下来扑街的样子。珍珠粉不但美白,由内到外地改善体质,帮助入睡。而睡眠充足又是肌肤亮丽的最佳妙方,睡眠质量好,气色跟着好转,两者相辅相成,妙不可言。
珍珠粉哪珍珠粉,这是古代皇后贵妃的保养圣品呢,我倒是豪华起来,真的好像很阔气的样子。
不期然地有点忧郁。活到这个年纪,快乐跟悲哀都是小小的、淡淡的,脸上不表示,嘴上不说破,心里面却深深地感觉着,什么情绪都混合在一起。笑里面有点无奈,愤怒里面有点凄凉,喜悦也总是带着一丝丝缺憾。
那时候我年纪小,人微言轻,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受人欺辱,并不能、也无力为妈妈做什么,只能努力做到不给妈妈添麻烦,不增加她的负担,不叫她因为我丢脸,可是其他的一切,我完全无能为力。妈妈为了维持家族的和谐和平,非常忍气吞声,苦往肚子里吞,每每想起来,心就炙痛非常。
妈妈去世得实在太早,我来不及对她好。要是妈妈今日还在世,买整箱整箱的珍珠粉,让我妈妈每天吃,拿来泡澡,敷全身,或是敷脚板。买御木本珍珠让妈妈插戴得满头珠翠,走到小姑姑面前捻花微笑,说她也不喜欢戴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就是看在女儿的一片孝心罢了。就算妈妈要拿御木本珍珠来捶成珍珠粉,我眉毛都不会皱一下。
钱不管什么时候都好用,尤其想要拿来压死人的时候,没有什么比金钱的力量更大。
现在我有能力了,可是母亲墓木已拱。而且我也知道,就算妈妈真的还活着,她也不会纵容我如此逞一时之快,乱花钱,糟蹋好东西,没的买个敌人出来,搬砖头砸自己的脚,莫过于此。
亲如姐妹的好友阿妹听完这故事,有点恻然,我却又忽然地高兴起来,跟她商量:“阿姨的生日我想送套珍珠粉,你不要跟我抢,自己去找别的礼物送你妈妈。我来不及对我妈妈好,你妈妈借我表达一下好不好?”
“三八啦!”
我们都笑了。只是,我的微笑里面,带着一点点泪意。
新 衣
糖果妹的T恤都旧了,褪色的褪色,破的破,是时候给她添置新衣服了。
说尽可能的公平,其实我对待儿子、女儿还是有差别。儿子的T恤裤子通常等打折才去买,或者是大卖场货色。可是女儿的衣服就稍微精致一点,即使不需要,但看到漂亮的也忍不住手,马上败下去。
这个女儿的洋装比我自己的还多,鞋子数目远多于她的兄弟,多到出门要挑鞋子配衣服,等得她老爸发火,烦躁到揍过一顿咧。
幸好在曼谷有的是物美价廉的店铺,换了在欧洲可能就要忍着点,不然随便好看一点的洋装鞋子都二三十欧元,有时候比大人的衣物还要昂贵。穿个几次,长高了拉长了,马上又不能穿,太划不来。
我小时候并没有自己挑选衣物的权利。家母品位甚优雅,别家的小女孩穿着大花大绿的绒布洋装,我老母嫌俗气,不给我穿那种东西,长年给我蓝白两色的衣物。夏天是白色短袖衬衫、短袖T恤、牛仔裤;冬天是白色长袖毛衣、长袖衬衫、海军蓝的西装外套、牛仔裤。我通常只有三双鞋,上学用的黑色玛丽珍皮鞋,体育课用的白色球鞋,一双家里穿的拖鞋。连扎头发的发圈都只有黑色的,老实说,去葬礼都不需要添购新衣服,衣柜拉开根本就跟戴孝差不多。
有一年夏天,爸爸的朋友从夏威夷返台探亲,给我带来一大堆“美国货”。
现在看当然是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当年观光还没开放,舶来品实属稀罕货色。各种颜色的T恤上面有英文跟夸张的图案。镶着一点点荷叶边的格子七分裤。露出整条大腿的短裤居然是闪着光泽的紫色。
灯笼袖子有皱皱花边的麻纱通花衬衫。其中,有一件白底红边橘红色大花的露背长裙,特别叫我倾倒,我摸着那个柔软的弹性棉质布料,爱不释手,其他什么巧克力啊洋娃娃啊,统统放在一边,我已经不是玩洋娃娃跟吃糖果的年纪了。
妈妈没有说什么,不过那条电光紫的热裤是立刻就失了踪,豹纹花样的比基尼也跟着人间蒸发。其实我不介意,我最想穿的是那条露背长裙,而且认真得烦恼起来,没有鞋子搭配。(笑,这真是女人永恒的烦恼!)终于鼓起勇气,跟妈妈说,我想要一双凉鞋,可以配裙子穿。每天上学下课,经过市场旁边的鞋店,橱窗里面有一双红色凉鞋,鞋面做成一只镂空的蝴蝶模样,在我当时的小小心灵里面,简直是美艳的极致,红鞋配着那条长裙上面鲜艳的红花,越想越爱,越爱越想要。
妈妈说好吧,月考前三名就买,我于是分外用功,期待着月考。
考了第二名,跟第一名总分只差了两分,妈妈盯着家计簿不说话,我也沉默着苦苦等待。
妈妈总是要我把新衣服留着,等有什么“特殊场合”再穿,这大概是老一辈人节俭的美德。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喜庆宴会呢?结果从初夏一直等到夏末秋初,天气渐渐凉了,那件露背长裙,还是挂在衣橱里面。那双红蝴蝶凉鞋,有一天经过橱窗的时候,不在了。
起头我只要一想到就去衣橱摸摸那条裙子,然后有一天,我就放弃了,不再去开衣柜,给自己找难过。
冬天来了。
过新年,别人家的女孩子穿的是黑丝绒大红花的裙子,我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白色毛衣、牛仔裤。幸好不用去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不然准保挨顿臭骂。
叔叔婶婶来拜访,好吃的、好喝的全拿出来招待客人,小堂妹进我房间东摸西摸,一看到衣橱里面那件白底红边橘红色大花的裙子就闹着要,妈妈无奈,把裙子拿去做了人情。
下课回家,大老远地看到那条鲜艳的花裙子在家门口转悠,我的心向下一沉,越走得近,越看得清楚,终于确定是我一直想穿而没穿到的那件花裙子。失望重重地把整个心都拉沉了,脸上却不敢哭。开玩笑,还要跟客人打招呼呢,可是眼泪化为暗涌,全部流进心底。
那天我几乎没有吃几口饭,借口说要做功课,早早地就退入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面默默地哭泣。小堂妹穿着我极想要而没有机会穿到的花洋装进来展示,一面转圈圈,一面叫我看裙摆的波浪。年纪小,已经知道伤心失望的滋味,这还不是最难堪的,隐忍着表面上什么都不露出来,才真的是刻骨铭心。
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后几日,每天放学回来就躲在自己卧室里面,连点心也不吃。自己做功课,自己看书,闷闷不乐、不声不响,像沉默的鬼魂,在屋子里头怀抱着怨气飘来荡去。来借糖的邻居妈妈嗓门儿大,在楼下说的话,一五一十地传到二楼来:“……这么好福气,那么静,那么乖,还自己会做功课,不像我家那两个,不打得鬼哭神号是不肯坐到书桌前面的……”后面说的什么,一点也听不清楚,眼泪堵塞了耳朵。
唯一的好处是段考考了第一名。我们那个时候,班上的什么股长都是照成绩排,第一名的当班长,第二名的副班长,然后依次这样顺序排列下去,什么职务都在前十名里面搞定,座位也排在一起。当时的班长是个心眼非常坏的小个子女生,不愿意当副班长,偷偷篡改我的考卷,闹了个不可开交。一直到我本人跟老师要求不想当班长,才算结束这场闹剧。
回到家,床铺上摆了一个鞋盒子,妈妈去买了那双红色的蝴蝶凉鞋。
我看了看,默默地把鞋放回盒子,收进衣柜里面。有些快乐是不能延迟的,时机错过,快乐之中也免不了遗憾。
太迟了。
我仍然穿着我的黑色玛丽珍皮鞋去上学,白色球鞋上体育课,在家里面穿普通的塑料拖鞋。可是我始终没有去穿那双红色蝴蝶凉鞋。
糖果妹在童装店非常犹豫不决,啊这件深蓝色镶粉红边的蝴蝶洋装好美呢,可是那件白底粉红条纹的无袖棉质洋装也很漂亮。还有这件横条纹的T恤,那件白底无袖粉红花的背心刚刚好可以配这条玫瑰红的棉质A字裙,几乎恨不得把人家整个店买下来的样子。
终于挑了三件紧身长裤、一件短裙、两件T恤、三件洋装,我踌躇了一下,说小孩衣服不贵不贵,可是我们原来说好要来买两件T恤、两条裤子而已的……糖果妹仰起小小的脸,满脸盼望央求,“可是妈妈,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这些衣服喔,我一定会乖,会帮你收玩具(喂!是你的玩具好不好),还会把饭都吃完,可是,我每一件都喜欢,pleasepleasepleasepleaseplease……”
我望着那张充满期待的小脸,叹气,乖乖地付账。最多我自己少买两件衣服算了。
回到家照例一件一件地先试穿过,确定尺寸无误,才给她她专用的左手剪刀,让她剪掉标签跟价码牌。糖果妹一面试穿一面跑去展示给爸爸看,获得爸爸大力的赞赏,父女两个的欢笑声直传到客厅来。
当然,免不了的还有质疑,“哇,你今天到底买了多少衣服?”
然后糖果妹说,“我可不可以穿这件今天买的蝴蝶洋装?”
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回荡着,好衣服要留起来等有什么特殊场合再穿。我轻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知道那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是我记忆中母亲的话语。
“当然好,”我帮糖果妹换上新衣服,“你高兴的话,穿着睡觉也可以。”
“Butmama,”糖果妹皱起眉头,“我睡觉才不要穿这件,我要穿那件没有袖子的白色裙子,上面有粉红色跟橘色条纹的。”
“好好好。你高兴就好。”
糖果妹得偿夙愿,跳跳蹦蹦地出去展示给痞子法跟泰山猪看,还在那里唱着说要去户外游乐场给她朋友看。老法转过脸来,微微笑,并不说话。
“我们有个漂亮女儿,要好好打扮嘛,是不是?”我忽然觉得有点解释的必要。“就算她喜欢在家里面穿着新衣服也无所谓,衣服买来本来就是要穿的,不是搁在衣橱里面等到季节过去小孩长大穿不下了才徒呼负负,你说可是?”
“当然当然。”
前尘往事忽然涌上心头,我一股脑儿地把那件无缘的白底红边橘红色大花的露背长裙的故事说给老法听。蓦然察觉,我其实还是很介意那件裙子,解释给老法听的那些话,其实是想讲给我妈妈听的。尤其小堂妹家里有钱,那件裙子对她来说不过是新鲜一天两天的玩意儿,穿过了也就扔进衣橱里挂着,然后整批整理出来扔掉。对我的意义却是完全不同的。
我真的很小气,过了三十年还念念不忘,自己都觉得有点羞耻惭愧。女人啊,说起自己的旧衣服也还是一往情深。本来以为老法会讪笑,他从前调侃过,我对我那件老鼠灰撒芝麻点的开司米毛衣还比对男人长情。我跟我的衣柜维持的关系比跟人长久许多。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走过来轻轻拥抱住我。“明天你就去买布料,照着样儿做十件八件露背长裙,穿着睡觉也无妨。”
我觉得有一点眼泪的冲动,不过还是嘴硬。“唷,转性啦?不是说黑色皮革迷你短裙跟高跟长靴才是你认可的‘床上装束’乎?”
“当然,如果你穿那个更好。”
老法把下巴抵着我的头顶,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深深呼吸,觉得很舒服。有一股新生的力量,随着他的体温,汩汩地传进我心底,暖暖的。
我不记得我心里面有这个鬼,不过,不小心踢到箱子,摔开来,顺便又释放掉了一个。
天啊,我的心里到底还有多少个这种尘封的遗忘的鬼魂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