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传来马路上尖锐的刹车声,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在我童年的小世界里面,只有母亲,狗狗跟家里的一切是真的,院子那个树篱笆以外的世界,其实并不存在。
一只狗
很小的时候,我家养过狗。
一只有点瘦瘦的,脾气很好的金色寻回犬。也许是因为有点年纪了,还是因为品种不大纯,狗的颜色是一种温柔的淡黄色,夹杂了很多白毛。我不记得狗叫什么名字,我那时候好像五岁不到,印象中我只会叫它狗狗。
狗狗是捡回来的,不是买的。那个时代,民生不如今日的丰裕,什么五万块买一只比熊犬,还是十万块一只得奖的雪纳瑞,听都没听说过。路上的野狗捡回来养养,算是挺奢侈的一件事情,最好的状况,让狗跟人吃一样的东西,已经算是优厚的待遇,通常喂的不过是剩菜剩饭,省得要出门倒馊水。专门的狗饲料、维他命、狗食罐头,照我妈的说法,大概就是讨债吧,跟现代人那种视宠物如命的娇惯,把宠物视为家人的态度,是有点儿差别。
妈妈不大喜欢狗进屋子里来,我幼年肺弱,天一冷就咳嗽得厉害,妈妈顶怕我对动物毛过敏。但妈妈也不是刻薄动物的人,让爸爸用木板搭了个狗屋子(真的像迪斯尼卡通里面那种小狗屋喔),里面还垫了旧床单跟毯子。要是下雨,就把狗屋子挪到屋檐下,加块塑料布,遮风兼挡雨。天气冷了,妈妈也会多给狗狗一张厚毛毯。我偶尔会在夜里悄悄地溜出去,跟狗狗一起挤在它的屋子里头。有次在狗屋里睡着了,来不及溜回自己房间,天亮以后,我妈发现我不在自己床上,吃了老大一惊,以后就把后门加上了钥匙锁,以前本来是只用个钩子的。
每天我跟狗狗都在后院玩球,在洗好的床单中间追来追去,彼此搂着在草地上翻滚。我还会勒令狗狗给我当马骑,它的脊椎有点儿侧弯,五岁的小孩把狗当马来骑,还是蛮虐待动物的。不过狗狗总是好脾气地由着我玩弄,最多只是打个滚把我翻倒在地上,用一双忧愁的大眼睛望着我。它很少吠叫,偶一为之,听起来只像是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懒洋洋,对一切都不是很起劲的模样。我妈有时候跟我爸说,觉得狗狗很懒惰,是一只“不麻烦但是也没有什么用处的动物”。
有一天我们坐在前门口,妈妈在后院子里晒香肠跟腊肉,乖巧的狗狗忍不住兴奋得口水直流,摇着尾巴团团转。我妈觉得烦,让我们坐到前门去玩。静静的上午,附近没有什么人,狗狗忽然耳朵直竖起来,露出牙齿狺狺地低吼起来,有一个陌生面孔的伯伯走过来问路,问我知不知道胡适纪念公园怎么走。
我不知道,不过陌生伯伯很和蔼地提议可以带我一起去,到了公园,他会请我吃棉花糖,买气球给我。我摇头,我不喜欢棉花糖,也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一股子很奇怪、黏稠而腥臊的怪味道。而且伯伯的笑脸,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到牙齿很尖锐的动物。
伯伯伸手过来要拉我的手,就在这个时候,狗狗忽然发出愤恨的一声长嗥,跳进陌生伯伯跟我的中间,暴怒地狂吠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过狗狗这样紧张激动,把手蒙着耳朵,害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陌生伯伯也吃了一惊,缩回手,一边向后退,嘴里含糊地嘟哝着,试图叫狗狗安静一些。
狗狗没有一丝退却的意思,咆哮得更加厉害。妈妈马上就摔下腊肉,赶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看到陌生人站在我面前,狗狗又如斯戒备,二话不说,一把就把我拽进门,“砰”一声把大门甩上,狠狠地上了锁。
妈妈没有跟我多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和颜悦色地问了陌生伯伯要干什么,我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有点忐忑不安,不太知道自己犯了哪一条家规?没有,妈妈很温和地保证,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重申了不准接受陌生人的糖果这条律法。当天晚上,我看到她在喂狗狗的饭里面放了好几块红烧肉,而且炖汤的大骨头也没有把上面的肉刮下来,直接从汤里捞出来就赏给狗狗吃了。狗狗心满意足地舔了那根骨头好久好久。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狗狗咆吼,过后狗狗又恢复原来那种懒洋洋、不大起劲的态度,可是我妈没有再嫌过狗狗没用处,甚至于有时候会留下鸡肝鸡杂的给狗狗加点菜。偶尔晒衣服的时候,还会跟狗狗说几句话,狗狗也友善地摇摇尾巴,表示“听见了”。
有一天我们又在后院玩球,球扔得太高,穿过树篱笆不见了,狗狗从树底下钻了出去找球回来。这个把戏我们是玩惯了的,过一会儿狗狗就会叼着那个柠檬黄色的网球,眼里带着一点自满的神情,从树篱笆底下的缝隙钻进来摇尾巴。
远远的,传来马路上尖锐的刹车声,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童年的小世界里面,只有母亲,狗狗跟家里的一切是真的,院子那个树篱笆以外的世界,其实并不存在。我很安心地先去上了个厕所,经过厨房,偷了一块可口奶滋,等一下可以给狗狗当奖赏。
我捏着那块饼干,蹲在树篱笆旁边,等了很久,狗狗也没有回来。脆脆的饼干捏在我的手上,渐渐地变得有些潮软。天黑了,狗狗还是没有回来。
每天,我都回到狗狗钻出去的那个角落去等,等了多久,我不记得,后来妈妈说,我等了有两个多月吧。
晴天,端个小板凳出去,坐在树篱笆旁边。下雨天,自己穿了雨衣雨鞋,撑了小花伞,还是出去等。并不疑惑,或是愤怒,还是悲伤,只是很有耐心地坐在狗狗消失的树洞旁边,等着。狗屋子空空的,渐渐积了灰尘跟蜘蛛网,狗狗吃饭的那个小铁盆子,也是空空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柠檬黄色的网球,又悄悄地回到后院子里。
然后有一天,我就不再去后院等了。为什么,我也不记得。小孩也会接受事实吧?
伤心吗?我自己完全没印象,倒是妈妈好像有点难过,问我要不要再养一只狗,我想了一下,摇头拒绝了。
那之后,我多半在屋子里看书,画图,听故事录音带,只有在帮妈妈做家事的时候才会到后院去。妈妈洗衣服,我帮忙搓手帕。妈妈晾衣服,我帮妈妈拿衣夹子。有时候会坐在厨房通后院的门框子里,用肥皂水吹泡泡,圆大的泡泡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草地一样是绿油油的,洗得雪白的床单跟衬衫在竹竿上迎风招展,但是空空的狗屋子被挪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不再去后院玩了。
七月初七的晚上,过了十二点钟,所有的纸娃娃会活过来一个晚上,从我们收藏的抽屉还是盒子里爬出来,把主人掐死。
纸娃娃
我曾经拥有一整个抽屉满满的纸娃娃,店里卖的、国外寄来的(金发蓝眼的外国美女穿外国衣服,那个年代可是超级稀罕的玩意儿),最了不起的收藏,是我妈妈替我画的纸娃娃。
妈妈闲时在救国团上国画课,习水墨花鸟,偶尔也画水彩,她做衣服的版子都是自己打的,画工相当精致。替女儿画纸娃娃跟替换的衣服,不但笔触纤细秀美,品位独特,还保证只此一家绝无分号,每次跟小朋友玩纸娃娃,都会大大地引起艳羡跟赞叹。
邻居的丁姐姐比我们都大,偶尔也会跟我们这种小她一截的小女孩玩。她家开美容院,拿出绿色的发卷跟五彩缤纷的塑料夹子,一群小女生统统会大惊小怪地觉得漂亮得不得了,是很有趣的玩具。不过丁姐姐一向对我们的玩具嗤之以鼻,有点看不起,说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扮家家酒还是纸娃娃,统统都在她轻蔑的范围里。
农历七月快要到的时候,丁姐姐说了一个很吓人的故事:七月初七的晚上,过了十二点钟,所有的纸娃娃会活过来一个晚上,从我们收藏的抽屉还是盒子里爬出来,把主人掐死。
那个时代啊,农历七月还是非常忌讳的月份。鬼门开,到处都是游荡的好兄弟,不但要拜祭,要检点言行,门禁提早到天黑之前,大人还分外严格地教训小孩,不可以乱跑乱撒尿,等一下冲撞了过路的孤魂野鬼,后果堪虞。不可以去大水沟游泳,会被水鬼拖去当替身。
不可以随便乱指乱讲话,免得莫名其妙得罪出来放暑假的幽魂。规矩比平日多三倍,教训也严厉五倍。
平常如果瞒着大人,偷偷地去灌溉用的那个大水渠泡水,给逮到了,大概是一顿鸡毛掸子。七月份,看谁有那个狗胆去游泳吧,泡过水的皮肤白泡泡,还有点皱皱,妈妈伸手指一刮就是一条白痕,待会儿那顿打,藤条抽下去就是一条一条的红印子,保证打得屁股瘀肿,两星期没有办法坐椅子,够呛的。
我们都被父母尊长教育得起码知道要怕。农历七月这回事,讲给现在跟wii游戏机还有psp掌机一起长大的小孩听,大概上网查询一下就会嗤之以鼻吧,可是当年的我跟一班淘伴可是信得十足十,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的。
啊纸娃娃会活起来,一干小女生统统吓坏了,哭泣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都不想被掐死啊。
丁姐姐很讲义气,一拍胸脯,允诺替我们这些拖鼻涕的小孩消灾解厄,叫我们全部都把纸娃娃交给她,她负责替我们销毁这些“惹麻烦的东西”。
别人乖乖地把纸娃娃交出来了,我有点不舍得,销毁?可是那些漂亮的衣服难道也会变成鬼吗?妈妈帮我画的那些呢?会不会看在妈妈的面子上放我一马?
丁姐姐很郑重地再次警告我七月份鬼门大开的严重性。我怕了,再不舍得,还是把所有的纸娃娃跟衣服都交了出来。
平安地过完七月以后,我们玩橡皮筋,跳房子,扮家家酒,可是没有人有纸娃娃可以玩。人都是这样的,立即的危险过去以后,就忘记了当初我们为什么放弃了心爱的纸娃娃。有人想要重新买过,可是要经过家长那一关(这个不是已经买给你了为什么还要再买一次,原来的呢?),事情就像漏水的天花板一样,一开始只是一滴两滴,天花板的一角有点晕染开来的黄色水渍,然后愈漏愈多,到最后下雨得拿个盆子出来接水,真相便以这样的速度揭露。
有些家长跑去找丁妈妈质问,你家女儿怎么这样吓唬小孩,拿去的那些纸娃娃都丢掉了害人家现在要重新买过。然后才发现,所有的纸娃娃都没有破损,没有销毁,当然也没有活转过来,好端端地躺在丁姐姐的抽屉里头。丁妈妈那一顿打,隔着三间屋子都听到丁姐姐的号哭声。
事后丁妈妈道歉又道歉,把所有的纸娃娃发还原主,村子里头每一个妈妈烫头发都打七折,才算是平息了众怒。
我们这些“拖鼻涕的小孩”也没有就此不跟丁姐姐玩,还是有说有笑,只是,再也没有人相信她说的故事。丁姐姐的权威身分一夕瓦解,她变成一个只有尺寸比我们大些的同辈。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就此不再对大人说的任何事情都深信不疑,再也没有什么是比被骗更好的学习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大喜欢玩纸娃娃了。
同学看到我那个日日变化菜色的新鲜便当艳羡不已,我也乐得装大方,拿一块排骨换人家两片鱼板之类的交替着尝新,然后偷偷地在心里面得意着,谁的便当都没有我的好吃。
蚯蚓与便当
小学的时候,中午吃饭没有学生餐厅,可以自己带便当,也可以到校外吃。
很多同学把午餐当作一种社交仪式那样慎重办理,每天认真地讨论要去东门吃自助餐,还是西门那头的市场吃面摊。东门那边除了有自助餐还有冰果室,吃了午饭还可以吃冰,他们家的刨冰大碗,料好又实在,布丁牛奶冰最最好吃了。可是西门那边的米粉汤也很精彩,还有卖糕点的摊子,现炸甜甜圈厚厚地撒上一层糖粉,光想起来就让人馋涎欲滴。
为了吃什么而烦恼虽然好像有点小题大做,到底民以食为天,还算是可以理解的范围,可是为了谁可以一起去谁不可以,今天让甲加入,明天说不定又要把甲剔除在名单外,一下这样一下那样,现在想起来不免哑然失笑。有些人啊,一辈子都在搞小圈圈文化哪。
万幸我很少跟同学去校外吃饭,不需要担心社交跟应酬这码子事情。我从小就不会选边站,难得去一次,倒是谁都来拉我的手,当作我是“便当国”的特别来宾一样。
我一向是很忠贞的便当派,妈妈节俭,手艺又好,自家的饭菜,当然强过外面饭馆面摊重油多味精的东西。说起便当,很难不想到花色繁多摆饰精美的日本便当,可是日本便当多冷食,第一次去日本旅游,吃到冷冰冰的火车便当很是意外,车窗外飘着细雪,冷飕飕的,我只好拼命灌热茶暖胃。
台湾便当跟吃台湾菜一样,要热乎乎的,热菜热饭热汤,才是王道呀。
我的便当通常是前天晚餐的菜色,稍微加以变化,装进便当盒,放进冰箱,隔天一早带着去上学。每天中午,值日生都会去把全班蒸好的便当抬回来,食物是滚烫的没有错,可是回炊过的饭菜有一点怪味道,妈妈不管怎么样变换“适合回锅加热”的菜色都没有用,我的胃口给妈妈精湛的厨艺养得很刁钻,于是老带着剩下大半的便当盒回家,使得她至为烦恼。
后来妈妈心疼不过,每天都扣准时间,专程做好午饭,骑她那台原始的小摩托车(还是邓丽君做的广告,没有油可以当脚踏车骑噢)来学校送饭,于是我每天都有新鲜热辣的饭菜吃。同学看到我那个日日变化菜色的新鲜便当艳羡不已,我也乐得装大方,拿一块排骨换人家两片鱼板之类的交替着尝新,然后偷偷地在心里面得意着,谁的便当都没有我的好吃。
现在想想,我真是个麻烦的不孝女,但是,那样备受宠爱,真是幸福到极点。
有一天中午忽然下起大雨,南部夏天的阵雨,下起来简直挟千军万马之势。不一会儿,花圃就积了几乎十厘米左右的水。我心疼脚上新买的白球鞋,花圃那条小路又是直接从教室到校门的必经之路,于是我做了一个当时自以为很聪明、但却使我受害终身的决定:打赤脚跑去校门口拿便当。
没有小孩不爱玩水的,我明知可能会挨揍,看到积水的泥塘,还是无法控制大力去踩的欲望。被我妈痛打无数次,还是忍不住要在雨鞋里装满雨水,让脚趾在水里快乐地扭动。湿漉漉的袜子若想赖账说是天雨,妈妈都知道我玩什么把戏。
雨势稍微小了点,我轻快地在淹及脚背的泥水里向校门口跑,溅起带泥的水花,热切地期待着,不知道今天的便当里头会有什么好料?想着想着,想得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脑海里充满愉快的想象,脚步可没有稍停,说时迟那时快,我光溜溜的脚底板忽然正正地、准准地踏上一团比拳头大、纠缠在一起扭动不已的——蚯——蚓!
我几乎像是触电一般,万分之一秒内立刻弹跳得八丈高,即刻拔腿狂奔,但是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还是看得很清楚,泥泞中那一整坨纠结成团的肉虫,被狠狠踩了一脚后,全体仍然蠕蠕动、颤抖抖。视觉不是最糟糕的,真正的重伤来自脚底板跟蚯蚓堆的直接接触,那种软烂扭动挣扎的感觉,遂成为我终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妈妈永远是我的定心丸,灰暗的阴雨中,她白皙的脸庞几乎有莹光,使我镇静下来。因为我脸上毫无血色,妈妈以为这个苍白是因为受凉所致,还把雨衣脱下来,罩在我身上,自己淋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