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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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疯狂·梦想·荒凉(1)

一阳光打在地上

就像两个凶狠的僧侣点火烧着了野菊花地。——海子《给1986》

就像所有的悲剧英雄一样,海子的生活愈加接近于苦行。吃,他不在乎,穿,他更不在乎。他只在乎顺着自己的笔尖流淌下来的东西。而他已经有足够的鉴赏力来感知这些东西的好与坏,美与丑。知道怎样能做得更好,且去做,最让人产生希望,有能力前进,却舍弃世俗的幸福,这就让别人感到心酸了。而如果舍弃是因为害怕,就叫悲惨。

海子迎来了1986年,这时候中国现代诗坛兴起一阵创作热潮,由安徽的《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推出的“中国诗坛1986年现代诗群体大展”一时间轰轰烈烈,传遍全国。

有人说这是中国诗歌的一次解放运动,有人说,这是中国精神的最集中体现,也有人说这是中国文学界焕发青春的一次重大机遇。无论如何,形形色色的诗歌流派、团体、个人都对这次展览表示出了强烈的兴趣,他们精心创作、挑选,将自己最精美的作品拿出来,面向全国的读者。热闹非凡。

海子想走进来,虽然在许多表现上,他对世俗深恶痛绝,但内心中仍然希望自己的思绪被社会承认,自己的理想能够为人们熟知。这其实就是一只困兽向牢笼做出的斗争,牢笼见不可破,困兽要么死去,要么被征服。

海子的尴尬,就在于不想马上死去,更不想被征服。这次大展的消息传到海子那里的时候,他正在殚精竭虑创作一首新诗,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停下了笔。下午的太阳照在笔上,在纸上留下了一个椭圆的光晕,海子静下心来,想一想。

海子在大学里教书的时候就创办了自己的诗刊,为了得到诗坛的承认,从大学毕业后就开始油印了《河流》、《传说》、《但是水,水》等大批诗集,不间断向各个杂志社邮寄。自己就是一匹千里马,希望遇见独具慧眼的伯乐,可的名声传播有限,很多编辑根本不知道还有海子这个人,有一些人一见是这样一个无名小辈,稿子连看都不看就直接丢开,那么随意,随意地就像一个顽童丢弃玩腻了的莲花……

海子不知道这些,这样一个积极进取的人只知道人定胜天,知道自助者天助,知道人善天不欺。于是他一如既往地油印自己的作品,并发到各个杂志社,结果永远没有结果。

海子当然不全是在想着虚无。他想的什么,没人知道,当时他的笔尖略微一颤,上面的光晕霎时消失无影踪。海子对自己说:“我不想去了”。然后他没有参加这个盛会。

海子为什么没有参加这个盛会呢?因为他的诗歌没有被所有的人认同,他不好意思参加?因为他对中国文坛充满了失望?还是因为——在他就要做出决定的一刹那,他钢笔上的光晕没有了,然后他失去了信仰?研究海子人认同第一种说法,喜欢海子的人倾向于第三种说法。

海子拒绝参加诗歌大赛,也没人强求他参加,海子自己甘心做一颗默默的星辰,在旁边静观别人的喧嚣,直到有一天海子的静默变成了烦躁。

海子的稿子很少被发表,可是他仍然拼命地写稿投稿。可在文坛中,并不只有海子这种自我拼搏的人。一个投机取巧的青年,把海子诗集里的诗歌重新摘抄一遍,署上自己的名字,他得意洋洋,要找正规出版社出版,海子一开始并不知道,当他得知后,愤怒地把自己的钢笔甩出窗外,他真想一拳打破眼前的玻璃!

就好像一个产妇的孩子被他人偷窃,海子陷入了一种被掏空的虚幻之中,他愤怒的情绪像一条疯狗,他想杀人。海子的夜晚来临,他已经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下午,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升旗的台座上坐下,自己到底哪里错了?一个追求梦想的人,一个有毅力的人,为什么必须面对这些不公平……

梦中无情的天空,黑暗的堡垒,禁锢囚徒的城市,可惜我只在一个荒岛上生存,没有生活带资格,头发打结胡须茂密,泅渡泅渡,不知所去……

如果没有什么出路,就只能死。可海子对生有着本能的渴望!他在外面呆了很长时间,回到寝室已经是下半夜了。忽然,他发现门把手上放着一封信,是北大寄过来的,海子百无聊赖地打开信件,原来北京大学中文系要举办“中国当代新诗潮诗歌十一人研究会”。

作为当年北大的三大诗人之一,海子自然受到邀请。信件中强调,本研究会“旨在精通中国当代诗歌的本质主流,把握其最有发展前途的流向。限定其内涵丰富的艺术特征,强调并赞赏对诗歌的语言而非语言的诗歌的探索,因为这种探索的最终意味着已经复活的中国当代诗歌具有一种真正的生命”。

海子有些心动,上次的所谓诗歌大展是自己主动不参加的,如今诗歌被人剽窃,也是因为自己的名声不够,这次北大主动邀请自己,想必是给十一个人发的邀请信,这里面没有竞争——还是自己的母校温暖,海子想。这个诗人虽然有狂热的情绪,但本质上不喜欢竞争。

恰好,第二天,骆一禾也来信了,首先他对海子没有参加诗歌大展感到惋惜,其次,他说自己已经接到了北大的邀请,要海子务必参与进来,其中的一段话十分动人,如下:

“海生,我的弟弟,可能你想自己探寻智慧的王国,可能你现在一无所获,可能你对这个世界的信任与日俱减,但我要说的是,这个世界既然存在,就必然有存在的道理,你是学哲学的应该知道这一点,在这个道理之中,我们首先要成为自己的目的,你是你自己的目的,所以无需被俗事打扰,而且,我一直相信你……

西川也受到了邀请,我们三个人终于又可以相聚了,这是缘分,我们都不想错过你……“

海子决定加入。

在第十三期发行的《启明星》杂志,研究会成员的名单被列出来,他们分别是:海子、李书磊、骆一禾、于慈江、老木、西川、张旭东、海翁、落兵、张伟、郁文。海子的诗《歌:阳光打在地上》也在此杂志上发表:

歌:阳光打在地上

阳光打在地上

并不见得

我的胸口在疼

疼又怎样

阳光打在地上

这地上

有人埋过羊骨

有人运过箱子、陶瓶和宝石

有人见过牧猪人。那是长久的漂流之后

阳光打在地上。阳光依然打在地上

这地上

少女们多得好像

我真有这么多女儿

真的生下过这么多女儿

真的曾经这样幸福

用一根水勺子

用小豆、菠菜、油菜

把它们养大

阳光打在地上

海子感谢北大,在他的心中,北大就是自己的另外一位母亲,她总能得知自己的困窘,总能在最及时的时候让自己感受到爱和温存。他于该年荣获了人生中第一个诗歌大奖——“北大一九八六年度五四文学大奖特别奖”。同时得到文学大奖的还有芒克、北岛、西川等人。

由黄亦兵专为北京大学首届文学艺术节编辑的《风眼》专集中,还专门编发了海子的《城里》和《抱着白虎走过海洋》两首诗歌。

城里

面对棵棵绿树

坐着

一动不动

汽车声音响起在

脊背上

我这就想把我这

盖满落叶的旧外套

寄给这城里

任何一个人

这城里

有我的一份工资

有我的一份水

这城里

我爱着一个人

我爱着两只手

我爱着十只小鱼

跳进我的头发

我最爱煮熟的麦子

谁在这城里快活地走着

我就爱谁

《城里》这首诗的题目就很好,城里人是不会这么称呼城市的,只有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人,才会这样。海子从来不隐瞒自己是个农村人,他以一个喜悦的、满足的农村人的姿态在城市里抒情——与这一点相对应的就是倒数第三句“我最爱煮熟的麦子”,谁在这城市里快活地走着,我就爱谁,没有比这更能表达人在幸福时候的连带感了。

海子恍然明白,人不只有在孤独的时候可以产生对世界的连带感,人本来就可以活得很简单——如果生命在最幸福的时候戛然而止,那该多好。

海子最快乐的时候就又想起了B,平日里他给B写了无数封信,都没递出去。这次,他重新打开笔记本,他要把自己的快乐和最喜欢的人分享——他来不及想更多了。

他写道:“我有自己的母校,这是我的荣光,我爱北大,这里我的梦想起航了,我千万次在梦里,叠着纸飞机扔向太阳,可它们都陨落了,这次不是梦,我能真切地摸到我的诗——印刷到纸上的诗,我想,你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种颜色,一种不可或缺的颜色,我有的时候后悔遇见你——请原谅我这么说,更多的时候却很庆幸遇见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没有人了。

我窗户前的树们都开始凋落,从你走后,天都变色,黑夜成了我蜷缩的地方,这曾经是你我共同留恋的地方呵……“

信写的十分安静,“思翻空而易奇,辞征实而难巧”在海子这儿成了“辞因人而生情”。当字从笔端流淌下来的时候,忽然就没有了怒气,只剩下淡淡的哀怨与忧郁。

当他写完这封信,那些焦躁与不安重新占领了他的心扉。

二谁在美丽的火中飞行

我们坐下,感受茫茫黄昏,莫非这就是你我的黄昏。——海子《北方的树林》

冬天来了,海子回到家,发现大弟因复读面临着很大的压力,整天眉头不展,海子为弟弟着急,却也没有太多的办法,他明白自己考上了北大,这无形中对弟弟就是一种压力,他拍着弟弟的肩膀,力图给弟弟一点信心。

海子还是忧郁的,回到家里之后,他更加依靠气功给自己身体与心理上带来的支撑。他练习很勤快,有的时候一天练习三次,他将自己的心得告诉弟弟。

弟弟似懂非懂,“什么是小周天?”海子热情地给弟弟讲解气功的练习阶段,和自己取得的成就,海子说自己现在已经破了小周天,上半身的气息可以自由流动。为了更直观地展现他练习气功所达到的境界,海子叫弟弟把手放在他的两只掌心中间,轻轻发功,由弱到强,大弟弟明显感觉到了气力的存在。

弟弟对海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不被人误解,不重演中国政法大学里谣言翻滚的悲剧,海子嘱咐弟弟,这事情千万不可以对家里人说。

弟弟点头。然后他们又聊起了西藏,海子毫不掩饰自己对西藏的爱。他讲西藏的牧马人和高原美景,讲那里的套马杆与蒙古套马杆的不同,将青稞酒和糍粑的味道,讲那里姑娘绯红的双颊。

弟弟如痴如醉地听着,原来考上大学会有这么多的好处,原来外面的世界真有这么精彩!海子从弟弟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他给弟弟讲述自己的诗歌创作历程,他要在心理上让弟弟摆脱对自己的怀疑。

海子跟家人谈起去西藏的旅行,不由产生深深的怅惘,他于是明白,自己对西藏的眷恋,已经根深蒂固。怅望祁连(之一)和怅望祁之二就是在这个时候完成的:

怅望祁连之一

那些是在过去死去的马匹

在明天死去的马匹

因为我的存在

它们在今天不死

它们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天空上的大鸟

从一棵樱桃

或马骷髅中

射下雪来。

于是马匹无比安静

这是我的马匹

它们只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怅望祁连(之二)

星宿刀乳房

这就是雪水上流下来的东西

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

失我胭脂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只有黑色牲畜的尾巴

鸟的尾巴

鱼的尾巴

儿子们脱落的尾巴

象七种蓝星下

插在屁股上的麦芒

风中拂动

雪水中拂动。

海子的才华让几个弟弟非常佩服,尤其是二弟和三弟,他们缠着海子写好东西给他们看。海子微笑着答应了,说你们别嬉闹,等我写完了就念给你们听。二弟三弟点点头,就一点都不调皮了,海子诗情勃发,一挥而就,他看了看两个弟弟,大声朗诵道:

“那些是在过去死去的马匹/在明天死去的马匹/因为我的存在/它们在今天不死/它们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天空上的大鸟/从一颗樱桃/或马骷髅中/射下雪来。/于是马匹无比安静/这是我的马匹/它们只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海子有滋有味地读着,神采飞扬,可当他看向两个弟弟的时候,他们竟然已经跑出去玩了!海子感到了失落。海子像一只蛰伏的野兽,等待着春天的到来。鸟语花香,柳带香风,给海子的印象已经化成了天堂。

刚刚开春,海子就来到了昌平,他找到青年作家苇岸,聊以排解心中的无聊。苇岸是非常喜欢海子的,他和海子保持着长久的书信来往,用他的话说,海子操纵语言,就好像是“樵夫操纵斧头”,而苇岸早就胸怀大志,他了解海子,所以二人见了面,分外亲热。

苇岸请海子吃饭,都是青年,免不了谈起感情方面的事,海子久久压抑的对于B的复杂情绪在苇岸面前痛痛快快地吐露了一番,他说爱情就像沙漠中的一棵花,看上去美丽,却在风雨雷击面前如此的无能为力。

苇岸很欣赏海子的这一比喻,他谈到海子的比喻,平凡如画,天马行空,新奇独特。海子笑了,我算什么独特,在人家高级知识分子眼里,我不过是个种地的。苇岸知道这是针对B的父母说的,不便多说,便问海子愿不愿意到文化馆工作一下,也挣一些零花钱。海子想了一下,这对自己倒是不错的一份工作,不是零花钱,而是对自己十分重要的一笔钱。他非常感激地拍了拍苇岸的肩膀,答应了。

苇岸把海子介绍到了昌平文化馆,以海子当时的名气和学历,很轻松地在文化馆立足了。他的主要工作是利用业余时间给馆里的学员们做些简短的培训。以前海子只在大学里工作,接触到的大多是学生,这样的一份工作让他接触到社会上的那些文化人,感受颇为不同。

更让海子兴奋的是,一位非常有气质的女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当海子在上面讲述的时候,女孩子就瞪着清澈的眼睛看海子,海子能够感受到她眼睛里面的热情,这份纯真打动了海子,海子讲课的时候就仿佛是给她一个人讲,连声音都充满了感情。

海子为她写了首诗:《献诗——给S》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谁在炊烟散尽的村庄

谁在晴朗的高空

天上的白云

是谁的伴侣

谁身体黑如夜晚两翼雪白

在思念在鸣叫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很少送给别人诗的海子,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这首诗送给了S,她大方地接过去,珍藏起来。海子觉得她的身上有种母性的光辉,她是自己的姐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S的确称得上是海子的姐姐,作为回报,S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给海子织了一件毛衣,针脚细腻,柔软保暖。海子的心融化在S的爱心里面了。

海子从S那里得到的幸福,足可以把他创作长诗的激情点燃。他的激情被S一次次升华。其实海子早先开始构建长诗《太阳·断头篇》完成后,中间停歇了一段时间。后面的接下来宏大的场面构筑因内心的矛盾和心情的低落一度中止。

《太阳》系列诗作,海子共写了七部,称《太阳七部书》。骆一禾先生在谈到这样一部对海子影响十分重要的诗作时,这样形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