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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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太阳·流浪·忧伤(3)

人的一生需要一次长途的旅行,这样才能心怀世界,人的一生要经过一次文明的洗礼,这样才有包容力,海子的西藏之游实现了这两样。在这里,海子的心灵被重新洗礼了一番。

离开的那一夜,海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没人住的地方,他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朝着太阳伸着懒腰,吸着烟,想着自己的故事,醒来之后,他写下了《云朵》:

西藏村庄

神秘的村庄

忧伤的村庄

你躺倒在路上

你不姓李也不姓王

你嫁给的男人

脾气怎么样

神秘的村庄

忧伤的村庄

你生了几个儿子

有哪些闺女已嫁到远方

神秘的村庄

忧伤的村庄

当经幡吹响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当经幡五颜六色如我受伤的头发迎风飘扬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当藏族老乡亲在屋顶下酣睡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像周围的土墙画满慈祥的佛像

你多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四 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海子《九月》

总有一种文化是遥不可及的,西藏的佛教便是如此。海子只有顶礼膜拜的份,“所以我只能是一个诗人”,海子想,而不是文学家,不是思想家,不是科学家……

可是这样的想法持续了没有半个小时,海子就纠正了自己。如果没有挑战,那就不是自己了,如果不去贴近,去学习,怎么会体验到其中的幸福呢。海子真有下车重新回到西藏的冲动,最后他没有回去。但这种情绪一确定,内中不存,取之于外,海子不自觉地开始涉猎其他的东西。

首先让他感兴趣的仍是气功。据说气功对身体有不可言说的妙处,还可以让人体验到冥想的幸福,他一遍遍地说,盘腿打坐,照着别人的说法和自己查阅的书籍练习,久而久之,肚子中竟然真有了书上写的咕噜咕噜的“如水沸”的声响,这让海子欣喜不已。

海子迷恋气功,正好他的学生们不喜欢那些哲学课上的说教,于是他就讲给学生们听,不仅仅是气功,还有西藏的见闻,自己的心得体会。海子本来就是一个诗人,嘴上反应迅速,讲得津津有味,学生们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一天,他讲到自己的“训练成果”时,向学生们道出了一个秘密,他练通了“小周天”。所谓的“小周天”,就是从脑顶到尾骨,再从尾骨到后脑的一个逆时针的运气周期,修炼气功的人在到了一定程度可以在这个管道里自由运气。

学生们似信非信,但后来,确实有人看见了查老师在冬天里穿着单衣散步,也不觉得冷。于是有同学认为查老师“功不可测”。

海子不知道,他天真地将自己的隐私告诉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可能对他指指点点。当时中国政法大学里关于海子的流言已经遍地都是。

B的父母也都知道了,他们坚决不同意自己的女儿跟这样的一个“神经病”在一起。为了让B死心,他们还找到了校长,学校早就感受到了这件事的压力,对海子也不能刻意袒护。最后,B的父母直接向自己“高贵”的女儿挑明了态度,要么和海子一刀两断,要么就退学。

B的温柔可以融化海子冰冷的心,但同样能被人当成靶子来攻击,她好恨,恨自己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恨自己柔弱无力,像风中的一棵摇摆的柳树。海子也恨,他天真地认为水滴石穿,认为恒心可以打败一切,他错了,他看错了这个社会!

B没有海子的血性,她还是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生活惯了的地方的,海子拼命地跑出学校大门,他用头磕墙,用砖头砸树,没有用。

1986年11月18日,伤痛到极致的海子差一点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于当日写下了一生中仅存的三篇日记中的一篇:

“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

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个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

海子终究没有死成,或许他感受到了什么?他感受到了什么?他感觉自己需要雨,来彻彻底底地冲刷自己的灵魂,冲刷世界的灵魂。

孙理波曾经回忆,海子在那几天里,情绪极其消沉。那一天,他们共同坐在开往昌平的班车内,外面天气寒冷,车子的每一个缝隙都在透着凉气。快到目的地时,两人都已冻透了全身。当时全城恰好停电,一片冰冷的漆黑,海子嘟囔道:“真像一座鬼城。”

到了宿舍之后,孙理波提议到他屋中喝酒,两人买了几瓶二锅头还有一些羊蹄,聊到半夜,那羊蹄扫了海子的兴,便郁郁而散了。后来,海子告诉孙理波,这个举动或许救了他的命,那时,真萌生过“不想活”的念头。

爱情产生的负效应始终无法完全排除,海子品味着孤独,将血泪化为诗句。

我请求熄灭

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我请求下雨

我请求

在夜里死去

我请求在早上

你碰见

埋我的人

岁月的尘埃无边

秋天

我请求:

下一场雨

洗清我的骨头

我的眼睛合上

我请求:

雨是一生过错

雨是悲欢离合

一生错过,多么绝望的呐喊!海子真想朝着全世界念自己的这首诗,让别人明了自己的情感。他又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看自己的诗,因为这是自己的宿命,与别人无关,死,已经开始在海子的意识里蔓延(此后他的诗歌里面经常出现跟死有关的词语)。

与B分手后的第二天,海子拿着刚刚油印出来的《麦地之瓮》来找苇岸,他们谈论诗歌,苇岸还对海子进行了很高的评价。“语言在他手里,像斧头在樵夫手里。海子的诗不指向任何具体事物,而指向实体。幻想和实体是它的两翼……”两人并未谈起诗歌之外的任何事情,海子在刻意压抑失恋带来的情绪。苇岸将海子的作品推荐给昌平文化馆。

好在,海子又挺过来了,用情太专,是善良的人自己喂给自己的毒药。这一剂毒药没把海子毒死,海子没有自杀,他自己暗自嘲笑,“我是一个没有执行力的人”。

海子失恋之后,经常梦见活佛丹增罗布,他一身简朴的僧服,黝黑的面庞,不是很亲切但是很安详……对西藏的眷恋充斥了他的心。他随后花了一百五十元钱购买了一本《西藏唐卡》,一百五十元,对当时的很多学生来说都是天文数字,海子为了解脱,不惜一切代价。

这是一本好书,一本精美至极的画册,海子的心仍然习惯性地颤抖,见到别人的眼光时,他开始犹疑,揣摩,他已经思考别人的想法了,可当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这本宝贝书的时候,淡浓适中的纸料气味就传入鼻孔中,他贪婪地吮吸几口,然后一页一页地翻。

这本书里面不仅有从清朝到以后的唐卡图片,还有简略的文字介绍附在后面,就拿《西藏的起源》一幅画来说,上面介绍的是“据《时轮经》记载,地球是由风、火、水、土、空气五种物质和七金山、须弥山等构成的,佛教认为,世界最下为风轮,其上为水轮,再其上为金轮,即地轮,这件唐卡即是根据这些记载而绘制的,外层是风火,内层为水土,水中画有各种生物,以代表生命。”

熟悉中西方哲学史的海子当然知道,多少人认为世界是火,世界是水,世界是五行,而这种对五行进行层次化的划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一见,更加深了他对西藏佛教的爱。

另外,海子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翻阅唐卡的时候,有种十分熟悉的久违了的感觉缠绕在自己的胸口久久不离去,是什么呢?海子苦想,啊,是我的瘦哥哥——唐卡的着色多么像梵高笔下的向日葵!就像将两个阔别多年的恋人重新拉合到一起,海子得意地大笑,他得意地大笑,笑,好像要把树上的叶子都震下来。

我所热爱的少女

河流的少女

头发变成了树叶

两臂变成了树干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

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

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戴

用你美丽的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

秋天的屋顶、时间的重量

秋天又苦又香

使石头开花象一顶王冠

秋天的屋顶又苦又香

空中弥漫着一顶王冠

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和苦香

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和苦香,国王情怀与现实中的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样的矛盾下,海子越要证明自己的文学才华,为别人,为自己。他已经用精妙的笔写出了《太阳·断头篇》。

另外的一部《太阳·土地篇》也在酝酿当中,除了看唐卡和睡觉的时间,海子都在苦思冥想,创作诗歌,既然女人只能做他的王冠,就让诗歌做自己的王后吧,海子用月光酿造自己的诗酒,高高举起,满饮。

元旦之后,海子完成了工作,做好准备回家过年。他先是坐火车到成都,然后到达县,再到万县,最后回安庆。之所以要拐到达县,是因为那里有一票诗歌朋友,其中有一位女性,被称为AP。AP是一位女诗人,与海子有过书信往来。

达县是一座奇特的小城。一条叫做洲河的河流穿肠而过,河岸是荒凉的,稀稀落落停着船只。他与AP打着雨伞,沉默地穿过街道,与忙着收摊的民间艺人们共同走入黄昏。他与AP在一起共度了几天的时光,他们去了真佛山,写下一首《雨》。

打一支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头被雨淋湿的麦地

又弱又小的麦子!

然后在神像前把火把熄灭

我们沉默地靠在一起

你是一个仙女住在庄园的深处

月亮你寒冷的火焰穿戴的象一朵鲜花

在南方的天空上游泳

在夜里游泳越过我的头顶

高地的小村庄又小又贫穷

象一颗麦子

象一把伞

伞中裸体少女沉默不语

贫穷孤独的少女象女王一样住在一把伞中

阳光和雨水只能给你尘土和泥泞

你在伞中躲开一切

拒绝泪水和回忆回忆

AP在年龄上要比海子年长,甚至很可能有丈夫和女儿。他们的爱情注定是一场空。如果B是一杯烈酒,海子已经将自己灌倒,他坐在强烈的阳光下,看起来没有醉意,酒精却在荒凉的血管里,奔流。

一个仰望诗人的女性,在最适当的时间,给了他微薄的爱,虽不足以让爱情复苏,但足以感受生之温暖。在诗人的记事本里,她浓缩为一个符号,没有过多的注解,但是带着疼痛,在诗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