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欢也飘零,悲也飘零:苏曼殊的红尘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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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空山流水无人迹(1)

1.民族之耻

辗转,辗转,他始终都走在途中。罔罔人生,他已经没有可渴望的去处,只是随着命运的风,一处处流连。

苏曼殊在日本逗留了一个多月,之后他再度回到上海。在上海,他读了一本翻译本的《茶花女轶事》,认为这书翻译得太糟糕,跟原文出入很大。他打算将这书重新翻译一下,将这书的原本模样呈献给国内的读者。但是这项工作还未开始实施,就因为其他事情的打断而未能实现。

他在上海停留了一段时间后,从兄苏维春从青岛赶来与他会面。当年他们都是一起上学的同学,在苏家的时候,他与这些兄弟的感情还不错。不管他对苏家的情感如何,不管他对自己的父亲作何感想,至少这些兄弟们都是无辜的。所以有从兄来拜访,他也十分乐意会见。在与从兄的攀谈中,苏曼殊得知苏家对自己始终很有微词,不过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因为他毕竟已经是一个出家人了。

不久后,苏曼殊又与刘三和陆灵素夫妇见了面。说起刘三与陆灵素之间的情缘,还有苏曼殊的一份功劳。当初刘三在日本避难的时候,苏曼殊正好与陆灵素在一起工作。他觉得这个女子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又觉得她与刘三十分相配,所以就有意无意地撮合这段姻缘。他时常对陆灵素讲诉自己的好友刘三的各种事情,让她对刘三在未见面的时候就产生了好感,同时又在给刘三的信中讲诉了陆灵素的各种好处。后来就变成了刘三与陆灵素直接通信。后来刘三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与陆灵素相约,她与他心目中勾勒的形象简直是一模一样,而陆灵素对刘三也是一见倾心,两个人就这样结成了以对恩爱夫妇。而看到朋友幸福地娶妻成家,苏曼殊也打心里为刘三高兴。

苏曼殊感念与刘三夫妇之间的深刻友谊,当下为他们绘制了《黄叶楼图》送给他们。在当时,苏曼殊的画作已经是十分值钱的东西了,能够得到他的一张画那可谓是莫大的荣幸。只不过苏曼殊的画多数都是送出去的,他很少卖画,他通常卖的也只是翻译的作品。或许在他的心里,始终为他的绘画作品留有了一片清白的田地,他不希望自己的画作被铜臭玷污了吧。

在告别了刘三夫妇之后,苏曼殊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越是觉得将死的时候,苏曼殊就越是想要看望养母河合仙。所以他在回到中国后不久,就又去了趟日本,与河合仙团聚。几个月后,他才离开日本,回到上海。

他在上海停留了几个月后,又来到安庆,为安徽的高等学校任教。到了第二年,他辗转于上海和苏州间等多个城市,这一年里他时常与朋友们四处游玩。此时他的心已经宁静了许多,并且受朋友之邀编撰了《汉英词典》和《英汉词典》。现在,我们学习英语时,总是必须手捧这两本词典,殊不知,编撰出这样的词典,需要怎样的毅力和为学子们服务的决心。

一直到十二月份,他的脑病还未发作,就换上了肠疾。那时候国内的医学还不够发达,医生嘱咐他最好能去日本养病。就这样,苏曼殊再次踏上了前往日本的旅途。

纵观苏曼殊的一生,他似乎多数时间都是在路上的。他很少在哪个地方做过多的停留,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停留久了,他就总想换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走的次数最多的航程大概就要数中日两国之间的轮渡了。他坐去日本的轮船,已经如同我们坐着上班的公交一样普通。

苏曼殊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稍不注意就会换上疾病。这一次,他先是在东京养了些时日,后来去了西京游玩,无奈因为他的不加注意,病时常复发,后来他到了太久保时又不慎换上疟疾,无奈只有去千叶就医。后来,他的病稍好一些,就又四处游玩。说起来,他的身体这样糟糕,大概也与他自己从来不注意保养有关系吧。现在也有很多年轻人如他这样,仗着自己年轻体强,就肆无忌惮地摧残自己的身体,导致年纪不大就患上了一些只有老年人才会患的病。甚至还有人年纪轻轻就猝死身亡。

在日本的期间,苏曼殊并没有停止他的创作,这个时期的他热衷于写小说。他在五月时发表了小说《天涯红泪记》,这小说出版在东京的《国民杂志》上面。他虽然身在日本,但心仍然系着中国的朋友们。由于国内国际形势的紧张,日本人与中国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那时候,苏曼殊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敌意。其中有一件事,让他感到作为一个在日中国人受到了不该受的耻辱。

那是在东京,苏曼殊的病刚刚养好了些,他正在公园里散步。其时风景宜人,他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望着远空。他很喜欢看向碧空,看着天上的浮云。他总希望自己能如那云一般自在。而今,他过着四处漂泊的日子,想来云也是如此的。从前他是羡慕云的自由,如今他看着天却在想,这云四处飘着,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它们一定很迷茫,这样漫无目的的存在,虽然为蓝天增添了一点柔情,但对它们自己而言,恐怕也是充满悲苦的吧。

其实人也不过是这样,悲苦都是自己的,关键的是你能为他人带来什么,那才是你在这人世上存在的价值。苏曼殊想,他这一生,作过许多画,多数都送给了朋友。他也教过很多学生,多多少少也在他们的求学生涯中帮助了他们,后来,他又翻译了国外的着作,还参与了辞典的编撰。不管他是一个多么悲情的人,但他的生命总算没有被辜负,总是过了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他想,这就够了。对于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可惜他心中是那样淡然超脱,世俗却会用十分卑劣的眼光去看他。比如坐在他身边的这个日本人。也不知道这日本人是抽了什么风,他在身上摸摸索索地,最后摸出了一只虱子。他忽然之间就暴躁起来,跳起怒骂苏曼殊。在苏曼殊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话时,他是被震惊到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神经病啊!他竟然说这虱子是从苏曼殊的身上跳到自己身上的!苏曼殊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他问:“你说这虱子是从我身上跳过去的,你如何证明呢?”那日本怒道:“这只虱子是黑色的!只有你们支那人的身上才会有这么肮脏的虱子!”苏曼殊心中的怒火蹭地一下被燃烧起来!原来在日本人的眼中,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从前,关于国外人对中国人的歧视,他也只是听人说过,只不过他平时遇到的日本人都十分友好,所以并没有在意。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感同身受了!

这是怎样的侮辱啊!这是整个民族的耻辱!看啊!这就是那腐朽的清政府干的好事,看看他们已经将华人在外面的形象败坏成了什么样子?印象一旦形成,要想夺回尊重那就不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苏曼殊冷笑着看着那日本人,他知道,于这样的疯子讲话只会是无穷尽的争吵,最后不过是让自己变得失去理智而已。他从来都不会和这样的疯子争吵。所以他立刻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个公园。身后,那日本疯子仍然不停地指着他的脊梁辱骂着,而他则愤然快步离开,直到听不见那犬吠一样的声音。

这是第一次,苏曼殊为自己身上的日本血统感到难受,同时,他也为自己身上的那一半中国血统感到自豪!他决定,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跟日本扯上半点关系!他是华夏的子弟,是中华民族的血的后人!他想起了当初留学的时候,那一张张欢笑的面孔。他们是那样可爱,那样朝气蓬勃,现在,他们正在华夏大地上建设着一个崭新的世界。他为他们感到骄傲,为自己有这样的同胞感到骄傲!

也就是在那时,他作下决定,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说一句日语了!既然日本人认为中国人是肮脏的,那他也可以同样认为日本人是卑劣的。他不想再说出这个卑劣民族的语言,实在有需要的时候,他宁可请翻译。而且,在日本期间,他就算是旧病复发了,也坚决不再去日本的医院。

有一颗鲜活的心,在病魔缠绕的躯壳里跳动。就算此刻身死,他热血也始终为他热爱的祖国而喷涌。

2.命若游丝

祖国让人怀念,它是另一个母亲,是家。

因为发生了这样让人不愉快的事情,苏曼殊决定离开日本,回到自己的祖国。他回国的时候,正赶上袁世凯筹备称帝的时期。当时袁世凯已经露出了自己的本性,这个做着皇帝梦的悲哀的人,甚至已经命人赶制出了黄袍,打算在登基大典那天穿在身上。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历史的倒退,是封建社会的回光返照。

为了阻止袁世凯称帝,居正在山东成立了护国军,打算对袁世凯进行讨伐。苏曼殊知道这件事后,直接感到了青岛与居正见面。只可惜他的身体状况太过糟糕,无法为讨伐行动做些什么。在盘桓数日之后,他回到了上海,来到孙中山的住处。那期间里,他仍旧没有停止自己的创作,他在陈独秀的《新青年》上发表了小说《碎簪记》,后来,又撰写了《人鬼记》,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实在太糟糕,这篇《人鬼记》并没有写完。

之后苏曼殊搬去了西湖,后来又再度回到上海,在最后一次去日本与养母见面之后,不久他就因为病危而住进了霞飞路的医院。他是入秋的时候住院的,到了冬天时,因为病情的加重,他又被转入海宁医院。当时他的情况已经十分不好,每天要泻上五六次,大夫也无力回天,只能让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过得舒服些。

这个时候的苏曼殊,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时常有朋友来看他,清醒时,他还能与这些朋友正常交谈,他仍旧十分关心现在中国的局势,关系朋友们的工作进展。大家告诉他,一切都好,他只要安心养病就好。而他只是轻轻笑笑。他也知道,所谓的安心养病,不过是一心等死而已。待朋友离去后,他就独自躺在病床上看窗外的天。他发现自己从小到大总是在看天,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莫非是在碧空之上,有他的生母的灵魂在时刻注视着他么?

恍惚间,他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婴儿,这个小婴儿只能躺在床上,除了笑和哭,和不断摇动他的手臂,他无法再做其他的动作。他大声哭叫,希望可以引起人的注意,这时,一张慈爱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个温柔的女人轻轻将他抱起。这个女人是谁呢?这张脸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她长得与河合仙很像,但又并不是河合仙。他听见这个女人称呼自己为妈妈,又听见她叫自己为孩子。难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么?他伸手去够,去发现自己的手臂太短,根本够不到她的脸。

女人见他不哭了,就把他重新放到床上,自己去忙别的。苏曼殊想呼叫,却又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忽然可以下地走路了,他开心地向前走着,而身后,他听见一个女人在对他说着加油。他回过神,看到了一个与河合仙一模一样,却比河合仙要年轻很多的女人。这个女人笑着过来抱起他,他不解地看着这个女人。

忽然,周围的一切又变了,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艘轮船上,对面,是河合仙哭泣的脸,身旁是一个冷冰冰的女人。这个女人是谁呢?好像是苏家的人,是苏杰生的大老婆吧。苏曼殊茫然地立在那里,心想,自己这究竟是在哪呢?是在哪呢?这些都是他童年的经历吗?那么他是来到了自己的记忆深处吗?还是说他的灵魂已经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几十年前呢?

恍惚着,苏曼殊睁开眼睛,他看到了自己的洁白的病床,以及窗外仍旧碧蓝的天空。原来这不过是一场梦么?不知道死后的人会不会做梦呢?如果一个人死后会永远生活在梦中,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如果重来一场,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朵云,或者是一棵树,或者只是一个木鱼也好。不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做人了。做人实在太累,太累,他做不起的。

当初他在四处教学的时候,曾经教过一个名叫陈果夫的学生。当时,这个学生还只有十四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曼殊先生的课彻底迷住了他,他为先生丰富的学识而拜服,更为先生举手投足的优雅所沉醉。那时候他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能够在学堂上曼殊先生的课。可惜这先生平时不是很喜欢与学生们交谈,不然陈果夫同学真想多了解一些关于先生的事,真想与先生那些朋友一样,与他结下深厚的友情。

然而苏曼殊的教学生涯总是到处辗转,他在任何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所以,陈果夫同学的欢乐日子很快就到了头。曼殊老师离开的那天,他就站在学校门口,目送着这位他最尊敬,最热爱的老师。那之后,他经常关注着这位老师的境况。可惜他这位老师虽然才学丰富,但是并不热衷革命,所以在报纸上很少能见到关于他的消息。而他当时写的文章又没有多少报纸愿意登,所以即使陈果夫想要找篇他的文章来看,都是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