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在杭州期间,还有一件事情直接说明了苏曼殊和刘三性格的差异。就在那时候,刘师培忽然变节,出卖了许多革命党人。因为在此之前苏曼殊曾经与刘师培有过交往,所以有革命党人怀疑苏曼殊也是与刘师培同流合污的人,并给苏曼殊去信,警告他最好老实一些。苏曼殊接到了信,当即离开杭州奔赴上海,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没有实际投身过革命运动,发生了事情时,反而有人怀疑到他头上,这怎能不让他胆寒呢?
倒是刘三对此十分看得开,他作诗安慰苏曼殊,并告诉他,这件事情本来就与苏曼殊毫无关系,他根本就是无需理会的。刘三是个活得坦坦荡荡的人,但是苏曼殊不同,他从小到大经常被愿望,被迁怒。如果他自己不去辩白,他就很有可能遭到迫害。他活得很累,很辛苦。他很羡慕刘三能够那样轻松的活着,他是做不到了,只有等下辈子吧。
不久后,《拜伦诗选》正式发行了,这让苏曼殊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书出版之后,他又能赚到一点钱,有了钱,他的心就又不安分,又想出去旅行了。这一次,他来到了新加坡。新加坡虽然是个小国,却五脏俱全,而且人民生活富足。苏曼殊在那里呆了些日子,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好了很多。他听说自己当初的恩师庄湘和女儿也在新加坡,便只身前去拜访。
如今,庄湘的年岁已高,面上却红光依旧。苏曼殊真心为他高兴,他自己虽然身体残破不堪,但看到昔日那些疼爱自己的人们都生活得很好,心中也觉得十分安慰。庄湘能再度看到苏曼殊,也是很开心,而且这次他的女儿雪鸿也在。当初的亭亭玉立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一个气质出众的少妇了。雪鸿还是那样美丽,或者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在她的身上又刻下了另外一种美丽。如果说过去她是青涩之美,那么现在就是成熟之美。
“雪鸿变得越来越美丽了。”两个人在散步的时候,苏曼殊对庄湘说,他又笑着说,“而先生还是如从前一般,完全不显得老。”庄湘哈哈大笑,他说:“但是你看起来的变化却非常大!”庄湘十分理解地看着苏曼殊,感叹道:“看来这些年里你过得并不快活。”苏曼殊却说:“哪里?我十分快活,我简直快活极了。你看,我的朋友们都在展开革命活动,他们一个个都是那么勇敢,而且他们的活动已经初见成效了。我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还有,我还出版了当初答应雪鸿的拜伦诗集,另外我还翻译了许多梵文书籍,在这些过程里,我始终快活及了!”
苏曼殊一串的辩解只是让他看起来更加可怜而已。庄湘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他知道,没有人能够走进苏曼殊的心,就算走进去了,他也没有力量把里面的那些阴霾全部拽出来。那些阴霾太沉重,根深蒂固了。苏曼殊的人生,说是悲剧也可以,说是正剧也可以,如果说成是励志剧也不算错。然而苏曼殊的性情,他的心,却是永远留在悲情的层面上的。不论他的一生做出多少了不起的成就,都无法改变他心中的那一份沉痛的悲。造成这份悲伤的有很多原因,童年的经历是最主要的原因。而谁又能回到过去,去改变一个人的童年呢?就算可以回到过去,又有谁能够有那样强大的力量,能够许给苏曼殊一个幸福圆满的人生呢?
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注定了一声的悲剧。他拥有过爱情,却不敢为爱情做下许诺,他拥有过亲情,但却只是与亲人聚少离多。在他的生命里,幸福总是转瞬即逝,只有痛苦,只有悲伤才是他人生的主旋律。到最后,庄湘也不过是叹气,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叹气而已了。
到了苏曼殊要离开新加坡的那一天,庄湘将自己珍藏的许多书籍赠送给苏曼殊,这是他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他虽然知道苏曼殊只能采用逃避的方式来减缓心中的悲苦,但是既然能够逃避,那他就帮助他逃避吧。苏曼殊逃避的方式就是读书,就是无限地阅读,只要他把自己沉浸在书本中,他就什么都可以忘记。所以庄湘将许多他认为苏曼殊会喜欢的诗集都赠送给了他,希望能在某个冰冷的午夜里,如果苏曼殊忽然从悲伤中醒来,可以随时用这些书本来抚平心上的伤痛。
离开新加坡之后,苏曼殊又来到爪哇国。他在那里被聘请为中华会馆的英文教师。他在那里教授几十个学生学习英文。在这里,他又将自己投入到了忘情的工作中,病痛对他的折磨虽然仍在继续,但他还是每日坚持上课,风雨无阻。
命运各色苦痛他已经一一尝尽了,痛苦也就成了寻常味。
3.国家动荡
再美好的国度,对于苏曼殊来说也是异乡,他的魂,在每一个日日夜夜里都缠绕在祖国。当有一日祖国轻轻召唤,他定会毅然归去。
苏曼殊始终无法逃避实实在在存在于脑中的疾病。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按道理他是应该仔细留在当地养病的。然而在一九一一年,苏曼殊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再度忍着病痛回到了中国,来到上海与朋友们团聚。到了八月份的时候,他才离开上海回到爪哇。而就在那个时候,中国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那是在黄冈起义失败之后的第五个月,也就是一九一一年的十月十日。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在许多年后,这个日子被记载如历史的教科书上,随同这个日子被记载的,还有几十个名字,以及一个新的时代。
那天夜里,武昌城中响了一夜的炮火。对于这场战争,在当时的中华大地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在武昌的城头上就挂起了一个胜利的旗帜。这旗帜是属于革命党的,是属于千百为了新时代而前赴后继的革命党人的。旗帜上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那是在废墟上面开放的花朵,是在经过了种种考验,而辛辛苦苦被诞生下来的元婴!那个旗帜的出现,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与一个新的世界的到来!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天是迟早都会来的。清政府早就是一个岌岌可危的大厦,只需要一个推动的力量,这大厦就会顷刻倒塌!曾经被几代人维持构建起来的大清王朝,完全是被他们自己葬送了江山。这个王朝早就已经坏掉了,已经腐朽不堪了。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个王朝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仍然繁华,但其实内里已经彻底烂透了。只有那些对皇权还抱有幻想的人,才会对这个王朝寄予希望,才会把家庭和自身的命运交给这样一个王朝。
康有为也好,清政府也好,他们如果意识到自己维持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当初那些在朝为官的抵御外寇的英雄们,如果知道了解救中国的办法就是推翻清朝王权,不知又会作何想法呢?当然,历史永远只是相对的,今天,我们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品评古人,是可以肆无忌惮信口开河的,但是在那个时候,人们如果想做出什么决定,却必须前思后想。没有几个人能够知道决定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人们只知道,当他们选择好了一条路,就只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只有走到尽头,他才能看到这路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而不论对还是错,只要初衷是好的,就不会有人埋怨他们。
不论如何,在武昌起义成功之后,大清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瞬间崩塌。到了第二天,全国各地的组织都纷纷起义。从长沙,到西安,上海,凡是大些的城市都纷纷推翻了当地政府。当时的孙中山正在美国为革命军筹备军款,他万万没有想到胜利竟然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快!这幸福来得太过强烈,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简直疑似在梦中了!
到了十二月,在革命党们的簇拥下,孙中山回到中国,并在南京与众革命党见面。这个一直在国外活动的真正的革命领导者,这个所有革命党人的精神领袖,当他来到革命党人的面前,大家都沸腾了。所有人都拥护他作为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民国,顾名思义,就是人民的国度。这是说好了的,一旦起义胜利,就要建立起一个完全民主自由的国家。他们成功了,他们做到了!他们是伟大的,是了不起的!到了次年的一月一日,孙中山正是宣誓就职。
当苏曼殊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他还在爪哇教书。他由衷为这些革命党人感到高兴。他知道,那些领导者中,许多都是他的同学朋友们!当新中国建立之后,首先要做的必然是休养生息。经过战乱后的中国正是百废待兴,正需要各方面的人才。苏曼殊知道,为国效力的时刻到了。在这样的时候,他怎能留在异国他乡,怎能不回到国家奉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呢?
苏曼殊正心潮澎湃地打算回到国家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大难题:他没有钱。他本来是有钱的,在这教书虽然赚得不多,好歹路费总是有的。可问题是,在这之前,他创作了小说《断鸿零雁记》。为了顺利出版这本小说,他几乎是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现在要想回国,他根本凑不到路费。他先是典当了书籍和燕尾服,发现钱还是不够,于是他写信给国内的朋友,希望能得到朋友们的资助,但是信投出去后却始终没有得到回音。苏曼殊不知道他们是在忙什么,如果收到了回信,他们一定会回应他的,没有得到回音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实在太忙,无暇顾及。
这时候苏曼殊忽然明白过来,是了,他们现在都是国家的领导人了!他们怎么有功夫打理他呢?他忽然有种十分异样的感觉,昔日那些把酒言欢的同学少年忽然变成了国家领导人,他们一下子变成了万民拥护的高高在上的人们。他知道,他们其实也不过是平凡的人,有着各自的喜怒哀乐,忽然被捧到一个圣坛,不知道会将新中国经营成什么样子呢?
于是苏曼殊决定暂时留在爪哇,先观望一段时间。新中国虽然建立了起来,但是毕竟到处还有许多不同的声音,未来会怎么样,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实在是不敢妄下断言。当然,他内心里,还是希望这些人真的能把这个国家建设成当初他们期望的模样。因为这毕竟是他们奋斗多年的理想啊!
事实果然如苏曼殊所料。这些人虽然成功进行了革命,但他们的许多想法还不成熟,所以这场革命虽然胜利了,斗争却并没有停止。孙中山上任的第二天,中国形成了南北对恃的局面。一边是由孙中山坐镇的南京临时政府,一边是由袁世凯坐镇的北京政府。为了让国家实现彻底同意,孙中山在与袁世凯进行谈判之后,袁世凯答应逼溥仪退位,而孙中山也辞去临时大总统,改选袁世凯问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
在那之后不久,袁世凯就露出了自己的本性。他本来也不仅满足于一个大总统的位置,他要做的并不是一个民主国家的总统,而是一个集权国家的皇帝!他所谓的逼溥仪退位,只不过是打算将江山易主!其实袁世凯的想法也可以理解,在中国帝王制度延续了几千年之后,拥有权力的人谁不坐着一场皇帝梦呢?孙中山主动交出政权,等于是把辛辛苦苦建立的民主国家重新交到了封建政权的手中罢了。
不论江山如何变幻,这些与苏曼殊的关系其实都不大。苏曼殊之所以关心这场革命,更多的是因为他关心自己在这场革命中勇往直前的朋友们。因为思念朋友们,苏曼殊在二月份就回到了国家。他先是去了香港,与自己在苏家的一位从兄苏维翰见面。苏维翰感念弟弟生活困苦,赠送给了弟弟伍佰元,并与弟弟摄影纪年,之后苏曼殊才带着从兄的赠银离开。
到了三月时,苏曼殊来到上海,因为国家新建,所以正需要苏曼殊这样的有学识的人才。《太平洋报》聘请苏曼殊为报纸主笔,苏曼殊欣然应下。那之后,他在报纸上发表了许多杂文。包括《南洋话》、《冯春航谈》、《华洋义赈会观》,另外,他将自己创作的小说《断鸿零雁记》也放在了报纸上连载。可惜当时小说还未连载完的时候,报纸就已经停刊了。
那时候,他还画了一副《荒城饮马图》,他托穆弟将画带给了香港的萧公,希望萧公可以带他将此画在赵声的墓前焚烧。赵声乃是苏曼殊当初在南京时认识的朋友,那时候,赵声十分喜欢他作的画,苏曼殊也答应为他作一副画。后来苏曼殊离开了南京,去了日本,再度回国的时候,就得知了赵声黄花岗之役失败后吐血而死。苏曼殊心中十分难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的画焚烧在他坟前,希望赵声九泉有知,能够得到这幅画作。
为了排解心中的难过,苏曼殊再次来到日本去找河合仙。河合仙的而身体十分硬朗,至少比苏曼殊是硬朗多了。这个女子一生多舛,但在最后却得了善终,这正是风水轮流转吧。河合仙活着看到了苏家的败落,看到了苏曼殊的成长,想起天上的妹妹若子,她觉得自己总算是对得起若子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此时的苏曼殊已经身患绝症,活不了多久了的。
苏曼殊来到日本,他带着河合仙来到横滨,又来到当初那个小村庄,仿佛把过去的岁月重新走了一遍那样。河合仙开心地跟他来到横滨附近的动物园,对苏曼殊说:“当初呀,我就在这里,拉着你小小的手,看这些狮子呀,老虎呀,豹子呀,你才只有四岁,看到这些新奇的动物,别说有多高兴了,你就那么紧紧拉着我的手,到处跑呀,跳呀……”河合仙说着,仿佛眼前再度浮现了那个天真开朗的小男孩子,那个孩子亲切地喊着妈妈快来看这个,妈妈快来看那个。
河合仙感觉视线模糊了,她用手一擦,原来眼里已经满是泪水了,她哽咽着,这是高兴的哭泣。“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我可再也抱不动你啦!”苏曼殊心中涌起一阵悲伤,他拉住河合仙的手,“妈妈,你不用再抱我啦,我现在已经不会走一走就累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带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呢!”河合仙却笑着摇摇头说:“老了老了,走不动了。”
他们来到一个石头旁,那块石头表面平整,很多人都会坐在上面歇息。河合仙对苏曼殊说:“当初,那么小的你,就躺在我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我害怕你染上风寒,就脱下衣服为你挡风。你睡着的样子呀,别说有多可爱了!我真希望永远都能看到你那么可爱的样子啊!可惜不行的,我不能那么自私,你必须要长大的,你看,现在长大了,多好!只是没想到你会做了和尚,不过当和尚也好,省了许多烦恼啦!”
人老了就难免变得唠叨,一路上,都是苏曼殊在听河合若说。而他就那么默默地陪伴在他的身边,享受着这样的母子亲情。是的,往日的一切都回不去了,苏曼殊已经不能回到从前,不能回到那无忧无虑的小时候。他的生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现在她的唯一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爱的人们都能够获得幸福。河合仙已经得到了,庄湘也过得不错,那些他亲爱的朋友们也都正是意气风发,大家都很好,这就够了。
苏曼殊,他只要将自己的悲伤永远隐藏在心中,待他离世后,随着他的灵魂带走也就好了。一个游行的僧人,在他生命的终点,也不过是死亡而已罢了。他的灵魂,会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痛苦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