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许多年后,陈果夫成为了蒋介石身边的得力助手的时候,他再听到关于曼殊先生的消息,就是他已经住院病危的消息了。他第一时间放下手里的工作赶去看望老师,见到老师气若游丝的模样,他的心痛急了。他凑到病床前,问老师是不是还记得他。苏曼殊笑着说:“记得啊,果夫同学,你都长得这么大了呀。”陈果夫万没想到当初的短短数日,先生竟然记住了他!原来先生并不是感情淡薄,他只是将一切情感都藏在了心里啊!
离开医院之后,陈果夫心中非常难过,他找到蒋介石,向他诉说了自己对这位老师的敬仰,说起现在老师的境况,他唏嘘不已。蒋介石听了心中也很难过,于是慷慨地给苏曼殊送了很多钱,期间更是一度将苏曼殊接到自己的家中照顾。可惜,这点温情并没有让苏曼殊的病变得好些。后来他的病情再度恶化,被转入了广慈医院。
苏曼殊病危的消息在他的朋友圈中彻底传开了,一时间,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苏曼殊第一次感到原来自己的人缘还是不错的。来看望他的,除了当初在日本留学时的青年会的朋友,还有后来在他最苦闷的时候结识的那些青楼女子。当然,一些寺庙的僧人也都赶来看他。他们都希望这个年轻的生命能在世上多停留一段日子。这个人的一生太苦了,为什么病魔还要来折磨他呢?
其实是死是活,苏曼殊已经不在意了。活着对他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在他最应该享受父母呵护的时候,他得到的是庶母的虐待;在他最应该好好恋爱的时候,他得到的是女友的死讯;在他拥有了一群好朋友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朋友们都在热衷革命不理会他。到后来,当他的身边终于充满了一群爱他关心他的人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敞开心扉去开怀大笑了。如果经历的并不是这样的命运,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性格呢?
太多的如果了,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更何况,这么一个小小的生命,对于历史长河,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又算是什么呢?哪位神会那么闲去理会你的如果呢?其实人们总是在悲伤的时候希望获得神明拯救,这不过是美好的愿望而已,最终可以拯救一个人的,不过是他自己。苏曼殊对自己一向不怎么好,所以也就谈不上所谓的自我拯救了。
在广慈医院,苏曼殊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冬天。冬天正是飘雪的季节,往常的这个时候,他早就邀来三两个有人,一起去北方或者去日本看雪了。现在,他只能是呆在病床上,一举一动都需要护士的照顾,这真是够让人难受的。冬天过去,春天到来,苏曼殊眼看着窗外的柳枝变绿,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寒冷的季节里,没想到他竟然熬了过去,竟然还熬到了这个春季盎然的日子。这就更让他难受了,这种日子,他是最喜欢出去踏青的啊!
苏曼殊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啊!没想到他对这尘世有这么多的依恋,这么多的不舍呢!他又想起自己过去的东南亚之行,想起庄湘老师为他描绘的西欧画卷。是了,他还没去过欧洲,还没去看过那些他未曾见过的风景啊!拜伦故乡,雪莱的故乡,他真想亲自过去看一眼啊!原来他还有这么多的事情没有做,还有这么多的愿望可以实现。生命为什么要这么短暂呢?他真希望自己能尽快好起来,就算不会痊愈,至少,也能让他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让他能够再多看看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多看看这个他曾经一度想要逃离的红尘!
可惜他的愿望无法实现了。他只有继续躺在病床上,接受着来自护士们的照顾。他连自己走到病床门口尚且困难,又何来四处旅行呢?太痛苦,太痛苦了。他甚至不愿意再有朋友来看望他,因为朋友们的健康,他们的活力,只会让他更加为自己的现状感到悲哀。悲伤啊,是在是太悲伤了!莫非是佛祖埋怨他皈依的心不够虔诚,所以惩罚他的么?命运总是跟他过不去,他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怎么得罪了这个坏东西。
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之后,苏曼殊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挣扎不过是徒劳。他已经不肯能离开这间病房,离开这个医院了。死亡只是迟早的事情。原来只有在临死前的时候,人才会明白,什么是不甘,原来只有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才会了解,什么叫后悔。罢了!罢了!
索性,此生无憾,足矣!
3.告别尘世
苏曼殊熬过了冷酷的寒冬,又看到了春花微笑。生命的每一份真,之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都是无比珍贵。
在朋友看望苏曼殊的时候,他还笑着说,“说不定我能熬到中秋节呢,到那时候你们一定要给我送两块月饼啊。”朋友本想说他现在的境况是不能吃月饼的,但想想他的生命可能根本维系不到那个时候,就将话咽了回去,只是笑着说,一定,一定。朋友并没有料错,苏曼殊的确没能熬到中秋。就在一九一八年的五月二日,苏曼殊在广慈医院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据当时照顾他的护士说,他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后来朋友们回想起这句话,又联想苏曼殊的一生,他们发现,他的生命里的确是一切有情的。尽管这个人一直抱着出家的愿望,而且还真的出家了,但是他心中的情感从未减少过,他努力地爱着每一个朋友,努力爱着每一个身边的人,甚至是那些不认识的人。
苏曼殊逝世这件事很快就出现在了当时的各个报纸上,又通过报纸传入了许多人的家中。其实他在活着的时候,是郁郁而不得志的。那时候他创作了许多诗作,可惜那些诗作过于伤春悲秋,不符合那个时代,所以一直不被主流看好。当时他曾经写信给朋友,讲诉心中的憋闷。后来朋友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只发现了一些用过的胭脂香囊。至于他的诗稿,据说都存放在了远在日本的母亲河合仙的手中。后来,这些手稿全部在关东大地震中震毁,彻底失去了被人阅读的机会。
尽管他的文学成就得不到承认,但他的逝世在当时仍然引起不小的影响。因为他是很多人最亲最真的朋友啊!可怜的苏曼殊,他半生飘零,甚至在死后,也没有钱入葬。他的生前好友刘三为了能够让他安心下葬,带着妻子陆灵素到处奔波,替他筹集经费。他们找到了孙中山,孙中山立刻悄悄地把钱给了汪精卫。当时,汪精卫还是一个热血向上的好青年。他去医院将苏曼殊欠下的医药费补足,同时主持了他的下葬仪式。
就这样,苏曼殊的生命总算是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说起他的一生,有人感到他毫无作为,有人认为他有情有义,而不论别人怎么看,他都听不到,也感受不到了。他不必再忍受来自各个方面的争议,不必再为了朋友的事情奔波,也不必为了人世间的悲剧而苦恼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万事到头都是空啊。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到头来,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死亡也许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罢了,活着有时候也不过是承受更多的苦,自然如此,人啊,又何必苦,何必喜呢?
后来,当刘三经过西湖旁的白云禅院时,经常会想起,那个可爱的僧人,就在那里打过坐。当时他总是故意去捣乱,去打扰苏曼殊。反正他知道,苏曼殊六根压根就没静,还打个什么座,坐个什么禅啊?就算苏曼殊喜欢用僧人的身份为自己加上一个保护的壳,刘三还是更喜欢钻到那个壳里面去,去看看里面那个可怜的孩子究竟是在哭,还是在偷着笑。
如今,在看去,白云禅院还在,人却再也回不来了。“真是寂寞啊……”刘三轻声感慨。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是不容易被寂寞吞噬的,但是苏曼殊离开之后,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望着当初苏曼殊经常打坐的地方,自言自语地说:“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你还欠了我那么多的钱,你是不打算还了是吗?你还欠了我那么多张画,看来你也是不打算还了啊,你可真是够混账的。”刘三静立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也够混账的,如果我早点发现你的问题,也许还能多劝劝你,让你不至于那么不顾身体。”
回想苏曼殊去世前的那几年,刘三发现其实这个社会对他是很不公平的。苏曼殊是这样一个人,他虽然有才华,但是他的才华对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用,他其实很会写文章,但他的文章并不符合当下主流。所以不论他的朋友们多么喜欢他,对他的作品却总是无法认同。那时候,正是新文化新思想的热潮盛行,他的文章不但有些守旧,还带着点文学性的小黑暗,在那个崇尚光明的时代,他的那些作品根本就得不到认可。这也是造成他后来越来越抑郁,病情越来越重的原因。
在苏曼殊逝世后,南社的朋友们再度为他筹集经费。他们认为对苏曼殊遗骨的处理太过草率,希望给他安葬在一个好些的地方。他们发起了一个会议,主要讨论对苏曼殊遗骨安葬的问题。那场会议上去了很多人,包括苏曼殊的生前好友陈独秀,包括他敬爱的国学老师章太炎,孙中山虽然没去,但是托人送去了五十金。虽然会上筹到的钱并不多,但是南社的朋友们并没有放弃。他们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终于筹集够了经费。他们把苏曼殊的遗骨安置在了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西泠桥南边的一块土地上。
大家都知道苏曼殊很喜欢西湖的景色,把他安葬在这里,让他每日对着西湖风景,也算对给了他一个最后的交代。巧的是,就在西泠桥的北面,便是名妓苏小小的墓地。苏曼殊生前与许多青楼女子都有着深厚的交情,不知道苏小小对此是否知晓,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是否来到苏曼殊的身边,为他演奏一曲古筝呢?
南社的朋友们在做完了这件事后,各自心头才终于把这块悬着的石头放下。大家在心中都隐隐地觉得有些对不住苏曼殊。苏曼殊这样具有惊世之才的人,在当时受到的多是冷遇,多是争议,这对一个本就个性敏感的人来说,无疑只会加重他的心事。
那个时候,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学的倡导者们认为苏曼殊的作品是在传达旧社会的思想,对他多有批判。其实文学也是经常伴随着时代性的,在那个时代里,他的作品的确是不符合潮流,会被批判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那个年代还充满了各种新旧思想的冲击和斗争。苏曼殊在其中不过是被牵连进其中的。他只是想要写出自己心中的故事而已,对他们的争斗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正所谓人不惹红尘,红尘自惹人。就算他不在乎,也会有人在乎。他轻易就被人划分了阵营,还是被划入那个必须要被打倒的阵营。
其实文学这东西,本就应该是脱离时代的。那些一千年前的作品,在一千年后,仍能引起人们心中的共鸣,这才是最好的作品。时代性太强的作品,你可以说作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却不能说他的作品有多么强的文学性。只可惜当时的时代人们都被热血冲昏了头,早就忘记了文学的本来意义,非要争个你短我长方罢休。
说到底,还是苏曼殊生错了时代,若是他晚生几十年,他的作品得到的待遇肯定不会是当时那样的情况。就好比现在,文坛上可谓是百花齐放。什么样的作品都有人看,什么样扭曲的观点都能游刃赞赏。你可以说这不过是群魔乱舞,但这样的环境下,作者们的生存环境也好了很多。苏曼殊的悲剧人生让人不禁想起了梵高。梵高当年的画作也是无人赏识,但在他死后几百年,忽然就有人发现了他的作品,忽然就将他捧上了神坛。只是这种神坛又有什么意思呢?人都死了,谁又能去告诉当时活着的他,原来他画的画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看的呢?
说来也讽刺,在苏曼殊去世的几年后,文坛上忽然又开始欣赏起他的作品来。甚至在当时掀起了一阵曼殊热。也不知道从谁开始,人们忽然从废纸堆里找到了苏曼殊的作品,忽然发现他的文学造诣真是惊为天人。忽然很多人都开始热衷于阅读他的作品了。甚至一时间,还滋生出了许多文学研究者,专门研究苏曼殊的着作。
柳无忌在编撰《曼殊大师纪念集》的时候说:“曼殊虽死,曼殊却在精神上未死,在文坛上不朽。因为他的作品流传着,受到千万读者的爱好,赞美,欣赏,不知打动着多少有心人的心窍。在此一二十年中,各种曼殊的集子陆续出版,就是北新本亦是一版再版,销行数万本之多,差不多打破了一切普通书籍的销售记录,誉为出版界的空前盛况。这颗文坛上的彗星已陨落有二十五年了,他是一个世纪末的鬼才,一个时代将逝去的回光返照,我们不能不纪念他。”
对于这样的夸耀,不知道苏曼殊在天有灵,是否能知道呢?如果这夸耀早来二十五年,是不是苏曼殊就不会死的那么早,那么快?也许他命里注定了他永远要为人作嫁。他的作品并没有在他生前为他带来多少利益,倒是在他死后,成全了一批用他的作品来出版的商家们。这也算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吧。只不过这前人过得太苦,太惨。
再后来,柳无忌又撰写了许多文章,来分析和研究苏曼殊的作品。他把对苏曼殊的研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苏曼殊去世后到一九四零年,那段期间主要是收集各种资料。第二阶段是一九六零年到一九七五年,这段时期对苏曼殊的研究已经发展到了英美等国家。那时候国内形势动荡,文学一度被搁置。低三个阶段,则是从一九八零年开始的。那时候中国正开始进入全面发展,文化界也进入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惜柳无忌生得晚了,若是他能生早一些,也许就能成为苏曼殊最知心的知己。在柳无忌盛年的时候,苏曼殊早已经逝世很久。大概柳无忌自己也对此十分遗憾吧,所以才会一直致力于对苏曼殊作品的研究。正所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