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自称不是人间富贵花,他的洒脱叫我不能不想到《红楼梦》中的王熙凤。
在贾府那个伪善的社会里,人人都暗藏机关,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虽然是心里想着争权夺利,互相暗算,却时刻不忘在表面装着慈善面孔,标榜着菩萨心肠。王熙凤更被人评价为:“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这一切足以说明王熙凤在贾府中具有特殊的地位,有张狂的资本。因为首先,她的娘家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的显赫王家,她的叔父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姑母是贾府里的二太太,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背景就是她傲视众人的原因。
纳兰亦有这样的资本,他是相门公子,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若他一心玩弄权术,那么绝对不是王熙凤所能与之比拟的。他甚至能在父亲明珠之上,可惜纳兰心性纯良,是天空飘洒的雪,宛若一位天外来客,冷静地活着,冷眼地望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他而言,不是家乡,而是天涯。
独立在塞外,纳兰轻轻地呼口气,他喜欢雪!而这个世间又有谁能明白雪花的美好与孤独呢?又有谁能再对雪花报以真切的怜惜呢?纳兰不能不低低叹息了,如果顾贞观在身旁的话,他会告诉自己还有晋代才女谢道韫。当初,谢道韫比拟雪花,以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得享大名,可谓是雪花的红颜知己,而此时,谢才女早已红粉成灰了!
繁复红尘中,脆弱的不是万事万物,而是自认为天下无敌的人类,不管你站到多高的巅峰,不管你创造了多骄人的成绩,你永远不会有月亮明亮,永远不会有雪花清爽,永远不会像莲荷一样叫人难忘。昨日风尘,当你轻轻撒手人寰,除了在发黄的书卷上,留下几篇未见得被后人欣赏翻阅的笔墨外,还能留下什么呢?
都说世事无常,在我看来,人的生命更加无常。今日的生,未见得明天依旧生龙活虎;今日的荣耀,未见得明天还能呼风唤雨。在这个莫测的世界,人性被吞噬,人心被践踏,连最基本的坦诚都被浸泡在春风中,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遥望着天际纷繁的漫天雪色,我不能不想起清晨看到的那位“老人”,他跪在马路上,自称得了癌症,没钱买药,一声一声地呼唤,一声一声地乞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谁来救救我的命啊!”
很多人不忍,都捐了爱心钱,然而没过多久,执法人员走过来了,那人居然跳起来就跑,匆忙中竟将假发弄掉,在大家错愕中逃离。原来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场的人无不震惊愤怒,而我却满心苍凉,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为了所谓的名与利,为了所谓的金钱,竟然无所不用其极,上司压制下属,老板欺诈员工,就连一个路边乞讨的人都是假扮的。如此这般混乱,我们又该相信什么是真的呢?
冷冷的风,冷冷的气息,荡起灵魂的颤抖与苦涩,或许我们无法管太多的人,但至少我们能约束自己,做一个坦荡正直的人!名与利很重要,做人的根基更为重要,如若一个人连做人最基本的品质都失去了,又怎能在这个凡尘立足?
纳兰一生坦荡,从没有做过伤害人之事,他就好像一朵洁净的莲荷,长于名利的淤泥中,却漾着清爽的香,他爱好和平,喜欢宁静,望着塞外的广阔天地,他心中很明白自己此次的使命,若是宣抚不成,恐怕又要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了,这是他,甚至任何人都不愿看到的结果!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古老的营垒成了乌鸦聚集之地,荒凉的城堡中野鸡恣意飞舞。这是战火留下来的遗迹。昔日的号角,战马的争蹄,英雄的碧血丹心早已被漫漫沙漠淹没,一去不返。我们在作古的主帅帐篷内寻找曾经的胡笳,最终不能不耻笑自己的痴傻呆笨。千年悲叹,回首相望,古今多少是非,说来兴亡都是天定,实则都是人为!
和平是大家都没有欲望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景象,否则就是镜中烟花,可望不可即。曾经世人都说秦始皇残暴,平定了六国,制造了无数的杀戮,以纳兰来看,战场虽死伤无数,但毕竟阻止了七国混战的局面,天下大统,死伤锐减,若没有他的雄韬伟略,亦没有华夏的今天。纳兰厌恶战争,不过明白不得不战的道理。望着满天雪色,纳兰真心地祈祷,希望自己这次能宣抚成功,为黎民百姓尽绵薄之力。
如果可以
如果我是一滴露水,请赐予我无限的生命,可以看过花开,品过阳光,可以在风沙中寻找永恒的味道;如果我是一阵清风,请赐予我安稳的家园,可以守护一扇窗,点燃一堆篝火,笑看云洒月牙儿的宁和;如果我是一朵红梅,请赐予我环境的变幻,可以沐浴春风,点亮夏季,可以在瑟瑟的秋风中懒洋洋地伸展身躯,感受爽朗的意境。
如果可以——
然而,这个世界什么都能有,却永远没有如果的立足之地,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市井小卒,都必须遵守命运洪流的规则,按照人生的轨迹,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前方若是悬崖,只能纵身一跳,充满项羽血溅乌江的豪迈与悲凉,前方若是花香满溢的平原,亦可张开双手,尽情与蝶为舞,与蜂为伴。其实不管人生是以何等形式展现在众人面前,岁月匆匆,从清丽花香变成淡雅的白似乎只是瞬间的事情。
纳兰出使索伦已有数月,当他完成任务不辞辛劳、日夜兼程地回到康熙身边的时候,已是春色满园,柳绿烟蒙了。在御书房中,他将出使的详细情况进行了秘密禀报。由于这是军事机密,史料记载不详。但是我们可以从几个细节着手,判断纳兰完成的效果如何。
纳兰从塞外回来以后,清廷对准噶尔部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是姑息纵容,没有威胁到皇权,一般便不予深究,可现在却忽然变得强硬起来,到了康熙二十四年,甚至下令处死了准噶尔部派在京城的使臣。血色中,清晰地告诉敌人,巨龙将为之行动,吞噬掉所有威胁到它的力量。
然而,大清王朝对待索伦的态度又显得很宽容,甚至允许他们深入到黄河附近游牧,宛似是一家人,不该分清地界彼此。这一切细节的变化都清楚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康熙得到纳兰的汇报后心中有数,纳兰宣抚的使命已经成功完成,索伦的各个部落也诚心准备归附大清了。
纳兰的心思细腻,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也着实松了一口气,不是因为自己成功地完成了使命,而是这样一来,很多无辜的百姓就能脱离战乱之灾,一家人还能和和美美地吃着团圆饭,亦能在塞外放马牧羊的时候,悠哉地吹上一首《游子吟》。
战争是可怕的,血溅山河,生灵涂炭,在中华的大地上已经有太多的杀戮,纳兰不希望在自己的手上再多添一笔。朝廷中很多王公大臣将纳兰比做是王昭君,是功臣。当时纳兰真想狂笑几声。在他看来,一代江山要用女子的腰身换取是莫大的耻辱,在这个男权统治的社会里,却屡见不鲜地运用着这种把戏。貂蝉委身董卓,西施嫁给了夫差,王昭君只身去了匈奴。而那些男人呢?利用过后会大骂一声“红颜祸水”!若是祸水,人们当时何以下跪请求;若是祸水,人们当时何以将其敬为天神下凡?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纳兰奉旨出使时路过埋葬王昭君的青冢,他亦站在碑前轻轻询问:昭君作为一名宫女,被汉元帝嫁给了单于,孤身出塞,换来了汉朝长年的和平。她虽有如此大的功德,但是她内心深处可曾感到悲凉与感伤?
山河都会变迁,王朝都会更替,在这个变幻的世界寻找永恒不变的东西,本来就是一种痴人说梦。昭君曾经的辉煌,如今只剩下满目的悲凉和寂寞,只有偶尔来往的牧马,会用低哑的声音转述她无法述说的幽怨。纳兰的心为她的遭遇牵痛着,所以他才会感叹,在繁复的红尘里,永恒不变的就只有内心的至情了。
世事难用一句话来断言,纳兰看到的只是悲绝的一面,还有另外一层或许方是康熙叫纳兰出使的真正原因。他想叫纳兰明白,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若昭君不曾出塞,她或许注定在汉宫里寂寞一生,孤单一世,每天忙碌的不过是卑贱的工作,所以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出塞,不单单是为国捐躯,更重要的是她想找到一个新的自我位置,一个人生的新开始。
然而聪明如纳兰,智慧如纳兰,却一再辜负了康熙皇帝的安排,他没看到昭君破茧而出的坚决,只看到她孤独的身影,寂寞的青冢,和漫天风雪交加的悲凉。纳兰注定是上帝手心中多愁善感的才子,虽被小心呵护,但他眼里的世界仍旧是一片灰蒙。
两年后,索伦派遣庞大的使团来京城朝贡,宣布愿意归附大清,一同抵制准噶尔部。索伦部落宣抚好后,大清少了后顾之忧,开始着手冷静而积极地处理准噶尔部的问题,康熙皇帝三次御驾亲征,在康熙三十六年,准噶尔部终于被平复了,其首领噶尔丹被杀!纳兰出使索伦的任务完美完成。只是纳兰没有看到那一天,或许他亦不愿看到那一天,对他来说,血腥的杀戮永远是他心底执意忽视的曼陀罗花,太过妖艳,太过冰冷,他只想将其压于心脏的最底层。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世界的和平!如果可以,他宁愿脱下这身锦衣,回归田野,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累了!
纳兰真的有些累了!他坐在院落里望着繁花点点,心思飘忽不定,一时之间没有成功的喜悦,更没有以往惆怅的酸涩,他那么安静地待着,安静地坐着,宛若时间变成无形的花絮,任其飞舞漾洒。
他看到颜氏带着富格从远处走过,他微微地笑了,眼中不由自主地多了一分温暖,这个细小的变化被正要给他送水果的官氏看见,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丢下水果,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都是敏感的动物,尤其在感情面前,官氏当然明白纳兰的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她失落,她妒忌,她用尽一切娇蛮的手段,只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然而最终她还是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