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朵朵
很多人一生都在追逐名利,为了得到它,不惜牺牲人性中极为珍贵的东西,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个道理。站在名利的巅峰,纵使身边没有一个知己,亦能仰天长啸,将天地践踏于脚下。那等豪情,那等荣耀是普通人所不能比拟的,所以我们常常感叹高处不胜寒,常常会如履薄冰,其实生活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小丑,你越害怕,它就越欺负你,你若将它踏于脚下,它便对你恭恭敬敬,言听计从。
纳兰不是生活的强者,亦不是生活的弱者。他在最变幻莫测的宫廷里行走,心性却如同孩童般纯净,他没想过追名逐利,这一切从他出生开始就相伴左右,习以为常,根本不值得去追寻,他习惯在鸟语花香中追求生命的真谛,他爱好和平,渴望自由,宛若莲荷的一滴凝露都比金灿灿的黄金更珍贵!
纳兰自称人间惆怅客,是清初第一伤心词人,他的词叫我们看到江南的烟雨蒙蒙,莲荷朵朵,亦看到凝露晶莹背后的凄婉。风,静静地吹过,那个多愁善感的公子漫步在青石所铺的小巷里,一把油纸伞遮去漫天烟雾的迷离,鼻翼边荡漾着丁香的清香,丝丝缕缕,将人的心捧于清凉里。那一刻,我们或许会叹惋命运太多清愁,轻易将人心戏弄,而纳兰已经轻轻拾起墨香,留下美妙绝伦的词章,留下点点凄婉的乐声。
人们喜欢纳兰词,欣赏他高洁的情操,更欣赏他情深似海的情感。翻开泛黄的书卷,在淡淡墨香中我最喜欢的不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不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而是那首《山花子》。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很多人看到这首词都会想到《小李飞刀》。那是古龙笔下经典的一本书,不知赚走多少人的眼泪,古龙亦说这本书是他放置个人意念最多的一本,李寻欢更是寄托他全部理想的完美人格代表,硬要在这个浑浊的世界添注一份几乎叫人不忍染指的清澈。
无可厚非,古龙成功了!李寻欢成了一个经典的人物,就像一颗闪亮的星辰照耀在爱情与友情的道路上,将黑暗慢慢驱离,将冰冷缓缓驱赶,似乎红尘因为他的存在而温暖,更因能结识这样的君子而此生无憾了!
李寻欢很伟大,我必须承认,但我依旧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在我看来这个人过分完美,完全超出了别人所能想象、所能接受的范围,他就像天堂的使者,生命的意义就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完全没有一点私欲。因为龙啸天救过他,因为龙啸天也爱上了林诗音,他就自作主张,主动退出,将自己的爱人,自己的财产全部留给他们,只身去了塞外!当他面对黄沙漫天,他有没有想过,这完全是极度自私的交换,他将爱情置于何地,难道爱情就是用来成就你大侠的完美形象吗?他又将林诗音置于何地,难道女人在他的意识里就是柳絮浮萍之类的无主之物吗?林诗音与惠儿一样凄凉,自己的人生不能自己做主,然而惠儿又比她幸运得多,起码纳兰的真诚与纯净是任何人不能质疑的,他由始至终都是尊敬她的!
如果说李寻欢这次成全是“伟大”之举的话,那么他就此消失,龙啸天和林诗音也能平平静静地生活一辈子,偏偏十年之后,他又从塞外回来了,再次席卷了这个风雨中漂泊的、看似稳定实则不堪一击的家庭。可笑李寻欢一世聪明却不懂龙啸天为何说他不该回来,他就是一朵乌云,覆盖住了龙啸天毕生的努力与才能。人们说起他,总说他是李寻欢的结拜大哥,林诗音是遵从李寻欢的安排嫁给他的,而不是因为爱他,何况林诗音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李寻欢,她爱得太深,深到可以寻常平淡地表现出来,试问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难怪龙啸天疯了!
风云过后,龙啸天命运不济,死了!龙小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最痛苦的就是林诗音了,李寻欢的谦让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如今又断送了她平静的生活,她应该恨他,但是她却恨不起来,是今生悲绝的演唱,更是一生无奈的凄歌!
红尘俗世间,若将人笼统地分成好人与坏人,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有很多完美得宛若天使的人,他所酿造的伤害往往比那些看似十恶不赦的恶人更加悲惨,这种悲惨并不是形式上展现于外表的,而是深入人们内心灵魂之巅的。肉体的痛不是痛,灵魂的伤害才是真的痛。李寻欢痛了!林诗音痛了!而纳兰,这个千古才子亦在自己的情感中伤痛着!
纳兰说“人到情多情转薄”,这薄不是因为情感被岁月洗得发白,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就像芬芳的香就要来自于花朵,就像淡雅的莲就要傲立污泥之中一样,对一个人的情感转换为身体的血液,与生命结合在一起,生为它动,死为它歇。
结束旅程,纳兰打马归来,明府花园已是满园春色,杏花朵朵,卢氏最喜欢的就是杏花,艳态娇姿,胭脂万点。让纳兰不能不想起王安石在《北坡杏花》诗中所绘的杏花,“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清水绕杏树,岸上花朵,水中花影,各显芳姿,卢氏曾经无数次徘徊于树下,只为那清雅的美丽。
如今杏树依然在,佳人却一去不返,纳兰的心缓缓地往下沉,他看着杏花的美,亦看到风儿扫过,漫天落叶的无依。而令纳兰宽慰的是,好友来访,将他从思意的惆怅中拉扯出来。
纳兰将一路上所见所闻讲给大家听,与友人一起分享南北的风土人情,并将这一切唱和成词,以寄风雅。纳兰再次在词中表现出对自由的向往与厌恶官场之色。在他看来若能像范蠡那样,此生便无憾了。
春秋时,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果断辞官,泛舟于太湖之上,由于人们欣赏他的睿智和人品才能,便将下落不明的绝色美女西施赐予范蠡,成为一对神仙眷侣,隐居自乐。
姜宸英听罢,笑纳兰痴傻!纳兰却觉得那方是人生最美的蓝图,姜宸英也该效仿才是!“你求官不成,又不屑依附权贵,还不如学范蠡泛舟太湖呢!”
姜宸英书法精绝,才华不凡,然而内心又不同表面所表现出来的淡泊名利,他的功名之念始终不息。不过世事难料,很多时候,命运就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你越想得到,就越不给你,你不想得到时又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在纳兰看来,姜宸英真的不适合为官,他性格中最重要的几个特质,像层层阻碍一样,阴霾在姜宸英的前程上,就算做了官亦不会畅快。
姜宸英却不愿放弃,自“博学鸿词科”后,为人举荐修《明史》,年七十才为进士,在官场中半世浮沉,始终没有到达他梦想的彼岸,最后更因主持顺天乡试案被牵连,不但丢了官还死于狱中,可谓潦草而失败。
所谓十年寒窗苦,不管是古代还是当今,若想出人头地,都必须要用知识来取得,正如纳兰一样,就是因为他的旷世才情,才叫康熙皇帝如此宠爱,然而纳兰自小生活在富贵之家,他看多了官场上的纷纷争争,看透了那些道貌傲然嘴脸底下的虚伪和毒辣,这让他不能不产生厌恶的情绪,何况伴君如伴虎,哪天一个不小心惹恼了皇帝,丢官掉爵是小,连累全家便是大了。
在纳兰看来,世界上最幸福的不是功成名就、呼风唤雨,而是清晨推开窗子嗅到满园的杏花香,是午后烹煮一壶清茶与心爱的女子对弈一盘,是一家人能开心地聚在一起吃顿饭,更是夜静时分,哄着孩子安稳地睡个觉。这些点点滴滴的琐事方是人生最难得的。
看着满园杏花点点,纳兰不能不陷入一种迷茫的沉思里。人们总说,人只有将寂寞坐断,才能重拾喧闹的繁华,只有将悲伤品尽,才能重新寻找欢乐,而这漫长的寻找过程,就好像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荒山野径里,冷冷的风,寂寞的愁,都仅凭那微黄的烛光来照亮。人生真是一个不对等的交易,得意之时,光阴总是匆匆而过,仿佛还没有看清是什么样子,美好便如风中柳絮,飞荡得了无踪影,而失意时,则觉今日与明朝的距离仿若天与地一样广阔漫长,嫦娥在广寒宫掰着手指细数流年的飞逝,她可曾数清?
人生如梦,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需要一份信念来支撑,心里有了寄托和依靠才可以面对风风雨雨,才能维系深刻的思想与意念,而在纳兰的生命里,唯一闪亮的美好就是与卢氏相依做伴的三年时光,那点点滴滴亦是支撑他独步前行的根基,虽带着灵魂的痛楚,亦那般美好!
出使索伦
在不同人的眼中人生有着不同的味道,有人说人生如梦,梦里缘起缘落,每一天都有邂逅,每一天都有分离,像浮萍一样,演绎着聚散两依依的人世情感;有人说人生如茶,各色茶品都想在你口中争个高低之分,那里似乎成了战场,成败得失,功名利禄谱写着人世繁华;有人说人生如戏,戴着面具,扮演着不同的人生角色,哭也好,笑也罢,演绎过后尽数散去,遗留的不过是寥落的色彩与空洞的苍白。
而在我眼中,人生就成了空落的白纸,为生计忙碌奔波过后,细心地在自己心田种上几株雅致的篱笆,伴着春风荡漾,目睹它爬满整面墙,在秋意倦倦的傍晚,与三五知己或者爱人烹煮一杯清茶,吃几颗莲子,在宁静中释放自己疲劳的心魂。或者拿来纳兰的《饮水词》、张爱玲的《半生缘》,叫点点墨香缠绕于身迹,此生足矣!
我最喜欢的学者就是张爱玲与纳兰,他们出身显贵,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相门公子,似乎注定带着上帝宠爱的光环来到人间,然而命运却跟他们开了巨大的玩笑,将二人推到了不同的人生之路上。纳兰有名有利,过着锦衣玉食、叫人艳羡的无忧生活,他心向自由与洒脱,希望能畅游俗世红尘,希望能有一位红颜知己相陪身边,然而最终英年早逝,仕途凄凉,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为情所困。
张爱玲则有父等于无父,有母等于无母,明明是千金小姐却过着众人无法想象的乞丐一般凄凉的生活,她依靠自己的满腹才情,终于功成名就,像绚丽的风,完全无视别人的眼光与言论,现实而脱俗。她的一生不是为了情,而是为金钱所困。
时光如流水,纳兰与张爱玲成了昨日沉睡的树叶,只能在发黄的书页中寻找他们的影子,清晰的,模糊的,像一首炫亮的诗篇,昨日还是杏花点点,今夕便下起雪来,一团团,一片片,恣意摇索着天地的幽凉,远树,远山,远景,一片雾蒙蒙的萧索,正如纳兰所说: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这首《采桑子》写于他事业的巅峰时期,康熙皇帝下旨,命他出使索伦。索伦是分布在西起石勒喀河以及外兴安岭南,东至黑龙江北岸支流精奇里江(今结雅河)一带的达斡尔、鄂温克和鄂伦春等族的总称,那里土地辽阔,民生淳朴。这次行动康熙皇帝没有派遣理藩院的官员而是派了纳兰,也不单单是对纳兰的信任和宠爱,重要的是相信纳兰比那些特使更能胜任这次行动,能成功地将索伦“宣抚”过来。
朝廷刚刚平定三藩,天下基本大统,由于常年的征战,国库空虚,兵困马乏,面对西北边疆的反清势力,尤其是以噶尔丹为首的准噶尔部。康熙作了两手准备,一是和平宣抚,若不成,就武力声讨。康熙是个英明的皇帝,他早就明白索伦受制于准噶尔部又想归附清廷的心理,便先派纳兰去宣抚。
骑马行驶在边塞之地,天地幽幽,雪儿漫天,让人满心悲凉。难怪人们总会说雪花无根无家,它没有牡丹的稳重,没有莲荷的清雅,更没有梅花的孤傲,轻轻薄薄,漫天飞舞,一团团,一簇簇,简直就是一种再轻浮不过的花了!
然而,在纳兰眼中,雪花虽然如此轻浮,但绽放于空落落的天地间,一丝一毫都不影响到感性的人对它的喜爱与欣赏。轻轻昂起头,四野空旷,万物萧索,群芳尽绝。这般寒冷,这般冰绝,好像整个世界都为之凝固,而那缥缈的雪花便成了唯一的生机,恣意展现着自己与众不同的美,惊人并孤独地飘洒在清风中,让人心动,亦让人心醉。
纳兰自称不是人间富贵花,他就跟这雪花一样,孤独地从天际而来,惆怅地流离在红尘凡世间,他的身影孤孤单单,他的脚步轻轻弱弱,根本不属于这个绚烂富贵的金粉世界。可惜,命运叫他来了,品尝着人生百味、人情冷暖;叫雪亦来了,孤傲清高,完全不屑与牡丹、芍药为伍,惹得身边的马儿嘶声嘲笑,在他们看来这等的清高是望尘莫及,甚至是不能理解的。
有很多时候,纳兰会不自禁地喃喃询问,雪花如此的孤傲与洁净,它会感觉到幸福吗?它潇潇洒洒地来,匆匆忙忙地去,它会快乐吗?伸手轻轻接住雪花的身躯,看着它在自己的手心中慢慢融化,变成晶莹剔透的水滴。纳兰的心充满了惆怅与卑怜,或许雪花与自己真的是一样!他本该是属于山水林泉的诗人词客,却生长在富贵之家、奔波于仪銮之侧,这种人见人羡的生活对自己来说就是枷锁,又怎能是一种幸福!
其实,万物在红尘之间有一种错位是最伤人的,像被尖锐的丝网捆锁住了心,让人挣不开,扯不掉,张大眼睛,方看得清楚,原来这种错位就是本性与环境的错位,如同将林黛玉嫁给了薛蟠,妙玉被方丈指派去给寺庙里“请”佛像的游人开光收费。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很多时候,一心想追寻自己理想的家园,然而命运却恣意跟你开着戏弄的玩笑。放眼望去,田野上交错的火车,当你踏上了往南行驶的班次,经过几站,方知道这不是自己想去的方向,可惜中途不停,只能跟着命运的脚步前行。隔着窗子,凝视飞速后移的万物,心被冰冷的丝线缠绕,我们不禁会感叹,原来生活是一场早就注定的悲剧,是一口等在前方的枯井,掉进去了,以一己之力是很难爬出来的。更悲哀的是,生活又不得不在这个错位的悲剧中继续下去。一种凄凉到骨的无奈由心而生,明知生活在别处,脚力却走不到那里,就算你仅仅是讲给人听,若不是知己,又何曾有人会相信。
知己!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很温暖人心的词语,像冬季中温馨的篝火,温暖你的心跳,温暖你的呼吸,历史上最有名的桃园三结义,不知道羡慕死了多少人。众多的英雄豪杰为了这两个字,费力追寻,可惜纵观华夏篇章,真正的知己又有几人呢?而真正的红颜知己更少之又少了吧!曾经上天垂怜,将卢氏赐到自己的身边,三年一逝而过,三年的知心快乐换来了一生的悼亡与思念。如今,还有哪位红粉对他报以同样的相知呢?还有哪双红袖愿意陪他走过春夏秋冬,看过雪絮春花?
没有人了!
纳兰似乎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灵魂,孤零零地在富贵的人间飘泊,和嚣嚣嚷嚷的人群交集而不融合。他虽然生活在他的社会里,对于他的社会,他却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旁观者,安静地站在人生的巅峰,看着周围人奔奔忙忙,追名逐利,看着喜笑颜开的嘴脸,在下一刻变得心狠手辣,恨不得将对方斩于剑下。那一刻纳兰不能不感叹,原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似乎都是戴着面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