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4841600000014

第14章 濮存昕:在精神故乡相会告别

濮存昕:国家一级演员,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1953年生于北京。1977年返城入空政话剧团。1986年调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任演员。

主要戏剧作品:《李白》(获梅花奖)、《哈姆雷特》、《古玩》、《阮玲玉》、《茶馆》、《风月无边》(获梅花奖)、《蔡文姬》、《窝头会馆》、《建筑大师》、《说客》等。

王毅:你走上话剧道路应该算是家学的吧?

濮存昕:对。我觉得是潜移默化的,但是没有明确。自己回忆童年,回忆青年都没敢想去当演员,因为我们那个时代是服从党的需要,真的是这样的。知青,就是一个号召,我真是不顾一切地走到黑龙江。我在那儿干了七年半,返回北京,面临就业的时候,决定应该去当演员,一考就考上了。但是在黑龙江的时候,我就是业余文艺队员,就是爱好文艺,但是说职业,要当一个话剧演员,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没有那么明确。所以我觉得是一个自然而成的东西,水到渠成,回忆起来还是和童年的耳濡目染有关。我很庆幸自己的人生,终于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一生的自我价值体现出来了,得到社会的承认和观众的承认。我觉得作为我个人来说,很满足,很有一种感恩的状态,离不开话剧这样的渊源,情结。

那你小时候在剧院里玩的时候,觉得话剧是很好玩的呢还是很神圣的?

比较神圣,因为我父亲在家里谈的最多的就是剧院里的事情,在剧院里谈的最多的还是剧院的事情。他们真的把艺术看作生命。我父亲对我影响最大,我父亲如果在家里谈事情,我们不能出声,他晚上演出我们不能嬉闹。三年自然灾害,家里有好吃的,还是给父亲。父亲有一个中心的地位,是和艺术有关的。我在人艺玩,虽然是玩,在排练场不能大声说话。孩子嗷嗷进去,自然而然地就被那个气氛慑住。在后台,孩子不许去演出的甬道,即使是可以去,也不许往前走一步。我就是这样的。

在台下就看,似懂非懂,根本就不明白,但是就喜欢看,而且期待着那一下,因为看了好多遍了。朱旭叔叔摔花瓶,就喜欢看那个。《三块钱国币》三十多场,真的摔三十个花瓶。那时候演战争题材的戏,有枪,没有撞针的枪,着迷得不得了。下了学赶紧做功课,得到权利能到后台去,就玩那枪,各种各样的枪。《霓虹灯下的哨兵》、《李国瑞》,这是我父亲参加的题材,还有我父亲不参加的题材,很多很多。枪有的时候在化妆室随手就能拿到,那真是孩子的梦想,男孩子喜欢枪。

还跟剧院的这些前辈艺术家去劳动,他们在麦田,在场院,都分到老乡家住,晚上明月高照。

是体验生活吗?

不是,一干就是一个月的,就是支援麦收。支起煤油灯,烟酒茶伺候着,英若诚开讲,讲天文讲地理,讲外国讲中国,谁谁恋爱呢,谁谁谁跟谁好呢……就是说这些前辈看着我长大,我看着这些前辈变老。一个剧院的孩子,我有这种得天独厚的经历吧。我有一个标准,就是我想像他们一样的去演戏。这是一种很原本的东西。我都没有上过正式的课,真的就是受剧院里的这几个前辈影响。我有的时候主动地去接受影响,我看他们排戏,没有我的课,没有我的份儿,就在台下看。有的时候他们在走廊里一转身、一踱步,我都能揣透他们在想什么,或者在背台词。所以我觉得这种影响,影响到我的今天。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话剧演员,也有票房号召力了,我感到很欣慰,也有一种真的不能够任性,不能够耍脾气(的感觉),因为有很多人赞同你,你不可能离开。

那你后来从空政话剧团到北京人艺这一步是不是很关键?

对,这就是机缘,就是说你的时候到了就到了。空政话剧团的王贵跟林兆华一样起步的,是现代话剧的一个开拓者。他的《周郎拜帅》已经是一个小剧场雏形了,比《绝对信号》要早,内容多,信息非常立体。他排过很多得到社会认可的戏。我是首先得到了王贵导演的栽培,蓝天野导演跑到王贵家,王贵是空政话剧团的团长,说我想借濮存昕到人艺演戏,你同意吗?王贵第一句话就说,好,咱们俩一块儿培养这个演员。蓝天野老师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非常感动,我都不知道。王贵第一反应,空政的演员,他手下的,他要把我推出去,快去,人艺这边咱得去,他跟天野老师说这句话:咱们俩培养这个年轻人。很难得。

他曾经是那么的光彩,我在他身上也体会到一种艺术家的挚爱。他想到一个招:周瑜的灵魂出现,周瑜跟灵魂对话。然后周瑜的灵魂是画大白脸,穿着白衣服,连手都是白的。他想完这一招,就在台上打了一个滚。当时有五十岁了。

特别高兴?

想出招来了。艺术家在艺术创造面前的那种天真,他是不顾一切的,没有那种世故、老道、端架子、耍大牌什么的东西。那些东西根本跟艺术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艺术家根本就不应该有那种东西,就应该像水一样的。说艺术,不讲架子。所以我就说,谈好合同,说好劳资之后,艺术家在艺术创造面前,就应该是用最大的投入、最大的成本去完成最大的收获。经济效益根本别谈,悖论的,经济应该是最小的成本。

那你到了人艺之后,排了两个比较重要的戏《李白》和《哈姆雷特》?

我是在人艺最年轻的老同志和年纪最大的年轻演员之间。他们差十多岁,没有这个年龄段的演员,我比最小的老演员小六岁,这样我就在中间找到了一个我的年龄段的表演的空间。我在里面都是主角,十多个角色,我到人艺是1987年。

1977年到的空政?

1977年是空政,所以我当专业演员是三十年。我演的戏都是重要角色和主角,那么我想这种积累你再不开窍的话,你就等于是弱智了,它有一个量在那儿。第二,我碰到人艺的包括《茶馆》、《雷雨》这样的剧目和林兆华的指导,突然间你这个演员在舞台上能够尽情地自我发挥,甚至是忘却性格,不只是物象上的真实的所谓的现实主义,更多的是心灵上的一种接近。心灵上的,唯有心灵,其他都是物象的。那样的状态,它要求演员向戏曲的唱段、向评弹、向民间艺术的说唱去发展。有的台词,根本不是演。营造出这种气质来,演员必须要有那种叙说的张力。在舞台上不只完成人物性格的塑造,他还要完成精神层面的叙说,精神方面的张扬。在林兆华很多戏里,都能突出这种东西。不是写实的东西,它应该是精神品方面的,但离不开故事。但是怎么去叙说故事?是从精神引导去说故事。刚才有人还问我,听说你排的话剧人家都看不懂啊?我说真的,你要为看故事去看的话,你可能觉得不太适应,但是你应该参与进去,你帮着编织这个故事。为什么我忠诚地跟着林兆华排戏?因为他给我的东西是别人不具备的。

我看了你两个戏:《白鹿原》和《建筑大师》,我采访李六乙的时候,他也觉得你这两个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你自己觉得呢?表演上有什么不同?

越来越多的是把个人的生命带入创作中去,年轻的演员、艺术家、画家、音乐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他的经历、阅历和他整个对生命的感悟,还没有饱满。50岁的人了,他应该能够有这种悟性,他把自己的生命摆进去了,以角色的名义来表达出自己的这种条件,去表达角色,它是融在一起的。你没有找到融在一起的感觉,你不过只是一般性地完成。它已经不只是演出,它更多的是审美和生命的投入。审美又是你有恰当的形式、恰当的方式去说戏,表达自己。

第二就是你的生命品质,在这个角色中看不到你自己,你就是在玩,一定得看到你自己,大家写东西都是这样。《茶馆》演了多年,还能不能把自己更多地摆出来?在舞台上,观众看你,一方面在欣赏剧情,他还在品你。为什么梅兰芳的戏迷能听几十次上百次?干吗老听不完?他就品梅兰芳的这个瞬间的生命品质。今儿梅先生嗓子有点倒,身体不好啊?今天绝了,梅先生悟到什么了?他听,买最差的票,他为什么迷到这种程度?他愿意和那个戏和他的生命一起度过,唯有的形式就是剧场。台上台下是相对戏剧性的回顾,这句话其实是任鸣说的,他说得很好。精神故乡,把它定为剧场,这是戏迷。我们演员也是,精神故乡有这个定义。在这里相会,还可以告别,但是倦飞知还,又回故乡来看戏。这种告别相会,相会告别,就是剧场的魅力。

你在话剧交响剧诗《吁天》中演李叔同,之前在电影《一轮明月》中也演过李叔同,在准备的时候,对李叔同有没有一些新的发现?

李叔同永远是艺术家,以至于最后的“悲欣交集”那么丰富。佛教界为有一个艺术家欣喜若狂,文化界因为一个自己的大家而骄傲。李叔同永远是一个前行者,他不会在一个驿站停留多日,他不是提着菜篮子到超市买菜的俗人。这样去解释他。他可以一下子放下,不是同路人,一定就是分离的。所以他抛妻离子,他怎么那么绝情,爱在何处?而大师在回答学子的问题时就说“爱就是慈悲”。之所以分别也是因为慈悲,真诚地告诉你,过去的没有办法再有粘连。这是一种责任。他是一个远行者,我们人生路上,谁有李叔同大师这样的足力?他能走,他不停歇、不满足,而且大师有大痛苦,才有虔诚。怎么可能没有痛苦呢?当时李叔同疲于奔命于四处,面于四壁,上海、天津、南京和杭州,家境已经败落,在租界他生活已经没有气息了,而以教育救国也无望。他的选择是不苟过,多少文人在苟过,上海亭子间多少人,而李叔同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那种自我修炼的完整。所以他的人生就是一个艺术品。李叔同的每一个喘息都是艺术的闪电,这就是我认为的李叔同。我演李叔同最大的一个努力就是要静下来,我不是我,不是21世纪的演员,我要远离世俗的空间,他在世俗很安静。实在不行了,出去陪人说点什么事情,也就一顿饭,吃完饭回来一压舌头全吐,这就是我能够使自己两个月进入李叔同的一些细节。真的,你不能够十来天瘦到那个程度,但是你有这个意愿就能实现。

你觉得话剧对于他来说,是不是只是一个方法,而不是目的?

这是他的机缘,他碰上了。他也爱好文学,没去日本之前他就演过《黄天霸》,他演过京戏,他喜欢艺术,而且他里面有柔性。李叔同是柔中带刚,他的性情中有文人的傲骨,但是又有一种柔软度,所以他老演女角,他演《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还演《黑奴吁天录》中的女奴。他真是一个艺术品,他的魅力到现在还吸引着很多很多人。谁能像他一样,拿得起放得下?我们放不下,功名利禄,妻子儿女。一个冤枉,一见不公,我们就放不下,而他就能够淡然一笑。所以我说我拍了他的电影,如果他有灵的话,他一定也觉得,好,淡然一笑而已。“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很漂亮,我把他给自己的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我努力向他靠拢,但是我不是不要名利,过两天给我奖,上去领,不给我我也不生气。他走的时候,跟庙里人说,去去就来。就是告别,多漂亮,他就是艺术,而且自省精神那么强。一个洋人一定要见他,终于见到了。洋人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一只蜈蚣掉到腿上,掸掉踩死。不跟这洋人说话了,不高兴了。洋人走了,“真不该见他,你看,一只蜈蚣就这样了”。他自责自己,根本没说那个洋人,这就是李叔同的自省精神,自省精神都是我们可以学到的东西。我们现代人站在21世纪体味、传递、叙说,间离而又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