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多,1975年出生,原名王旭,北京人。著有长篇小说《他》,散文集《乡村遗事》,随笔集《死亡笔记》等。出版有诗集《卡夫卡的乌鸦》。作品散见于《中国诗人》、《诗歌月刊》、《诗选刊》、《诗参考》等。有作品收入《中国当代诗歌选本》、《中国诗歌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当代微型诗探索与欣赏》、《在路上:第三条道路十周年作品集》等。
井
我以为自己坐在井底
千米深的井口,母亲
伸着脖子
万米深的井口,祖母
伸着脖子
十万米深的井口,曾祖母
伸着脖子……
依此类推,我触摸到祖先目光的仁慈
冷冰而理智,以激光的速度
穿透水井。井水破溢而出
汹涌我的体内成为一眼湖
其实我也是坐在井口
不住地伸着脖子
向千米深探视
向万米深探视
向十万米深探视
辘轳空响,吱扭吱扭
一只水桶沉下去
十根手指,十根坐标
从一数到十,或者
从十数到一
一口唾沫时间就完了
掐指数着
每一根指头都是一块琥珀
泪水里浇筑的小虫秋毫毕现
听到银灰色盒子里振翅的声音
一转眼,就消失在了风里
十根手指是十根蜡烛
燃烧为灰烬
播种下十根墓碑
在坟冢里安放冬天
这十根墓碑整齐的排列,也就是
十根坐标
绘出原点的我
绿萝向高处,更高处攀缘
光线生锈,空气中
攥出世界的铁青色
一只盒子里收藏住的
是一片天空,K还在
进发城堡的路上
一株绿萝的笑容
荡漾着涟漪,一圈一圈地
皴透宣纸的混沌
盘旋向上,向空间的
高处,更高处盘旋,溢出灵魂
逼迫着阴郁后退
尘埃中的绿色是
跳跃在空气中的音符
跳进行人的眼睛
剥离开果皮,侵入到果核
此刻,我只关心这内部微弱的火
夜色中花朵的失踪
一些花朵叫嚷着
撑破我的身体钻出来
像我的一堆孩子
找寻着逝去的春天
这些花朵在空气中
招蜂引蝶,迷醉于
饱满的精子或卵子
嘴唇轻颤,渴望受孕
勾引住的只有无边的夜色
这些开在夜色中的欲望啊
每一朵都是灵魂回响
激起干瘪浪花
呼喊着,几近于疯狂
烧红了脸庞
在无人的街道上裸奔,最后竟被
夜色拐走所猥亵
老鳏夫丢失了所有的孩子
脸上被腌成一片盐碱地
胸腔空空如也,如
一座荒废的砖窑
博物馆
针线。梳子。剪刀。花镜。白头发
药瓶。照片。毛衣。药箱。听诊器
这些旧物件弥漫逝去的肉体味道
我珍藏好道具
十指为什么这样灼痛?
收藏家网罗古董,每一件
都是黑隧道的过客。玩味历史滴下的
泪珠,我爱不释手,细抚
这些伤痛。文物的主人
早已经化为灰烬。黑夜里,我让她们
死灰复燃。光亮
温暖冰冷的身躯,
祖母,母亲,名字多像伤痛一样深
时间的泥水腐蚀骨头,我患了
软骨症,瘫痪进黑夜的盲点里
有些人进入天堂,有些事被黑暗吞没
所有的汇入一系列线中,以光速
发射出去,弯曲宇宙里
无数线形成面;无数面构成体积;无数体积又被收藏进
迷宫。博尔赫斯迷失《小径分岔的花园》。它们
构成我的命运。阿喀琉斯的后脚跟
即致命要害,我提心吊胆
半梦半醒之间,一扇锈门开启
拾阶而上,进入保险柜
那么大那么暗的深处
自画像
一辆挖掘机在钟表内部工作
掀开头盖骨,扯断野草的根脉
袒露出被遮蔽的真相,这些
锈蚀的零件是石块和朽木
在拆毁中说出一些惊慌的恐惧
这些泥沙被搬运建筑别人的房屋
而我的房屋随惊慌已坍塌,我哑然
作案现场竟成为
一个墓坑。供出主谋竟是自己
我直挺挺地跌落进去
秋天不远了
秋天来临之前,我像一个贪吃的孩子
将面包偷吃干净了,纸袋里只剩下一些面包屑
一种痛早已潜伏在体内,在渐凉的时候
再次周期性的发作。我怀疑自己
是一罐保质期将至的罐头
临界点上脚步打算出走
秘密就隐藏进石榴的果实里
把脸贴到破碎的梦境里
一只沙漏悄无声息
我的体内下陷出一口扇行嘴
床就安放在不远的水源边上
风送来树脂的芳香
地下一群老鼠还在乱窜
猫则迈着探戈步
身体如一件丝绸衣服滑落
打开的是一顶降落伞
面包屑随降落伞散播,秋天不远了
睡梦也支起了帐篷
小谣曲
海有沙滩
大提琴哼出
一支蒲公英的疲惫
无止境的等待
是一茎迷迭香
还是起身来寻找吧
它或许隐喻成一个绿色坟墓
左脑里滋出蘑菇
右脑里绽放向日葵
而我这匹老马在战争结束后
独自返回家园
我看到黎明螺旋而来
照出少女的乳房
像两枚子弹击中了我
鞋子
鞋柜以空间讲述
旧鞋的轶事
一双双落满灰尘
排队展览无数个小空房间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所有的鞋子
唱道路的挽歌
一个皇帝
穿透她们的一生
两只脚
腐烂于
我的双腿之下
手纹
1
潮水袭卷而去
丢下这么多纵横的干涸河床
成为这些年我辗转的见证
它们黯然失声
说不出心里的疼痛
也许是以
矜持遮掩着窘迫
2
城市空了,遗落下
这些断壁残垣
不知道是谁劫走了海伦以及粮食
丢下一座特洛伊废城
十指坚硬,是十根
石碑,铭刻危城
劫余的
前前后后
3
绿色藤蔓郁郁葱葱
枝枝杈杈着蛇行潜踪
拼命蚕食我手掌的养分
手掌渐次退化为两块盐碱地
这些藤蔓无法固定风暴
于是,风沙满掌
午后的阴影
午后,坐在冬季的老巢里休憩
阳光扭曲一张金黄的面孔
我看到自己的阴影
削一只梨,仅仅是
仪式的需要。水果刀
切出一条螺旋跑道
吊在缝隙的结上
很容易蒸发,呈现的
一个果肉世界的多汁
护住这片刻的饱满,手不停地忙碌
镜头推近又拉远,始终晃动
果肉逃走,只剩下
桌上摆放一只手,手上
握着一把水果刀
刀锋锐利,闪烁寒光
而另一只手空旷
致钱刚
我们的马丢了
我们徒步翻越乱坟岗子
鬼火招摇,挑逗残缺的野史
身体里马孔多地震
石块病入膏肓,坍塌个人的混乱记忆
铁板炸裂,空间飞溅世界的弹片
我的尾巴脱落,但还在爬行
双手尚在演变,不确定
漫天撕扯前生、来世的纸屑,飘入无底洞
我的头脑病变,情商障碍
揭竿而起陷入自虐
请赐一味药引子,挥发经文的药效
治疗我的失忆症
醍醐灌顶出一个秋天,潜望镜里的秋天
为此开始搬运自己肉体,我
复原牺牲的本意
饥饿的舌头舔舐晦暗
失踪的马几近透明
卡在处境里的一挂腊肉
电视里一名美女搔首弄姿
勾引单身鬼,将我推进深渊
噼里啪啦的谎言激起蝴蝶效应
局部阵雨淋湿干旱的田地
唱针尖锐而干冽,是一柄小刀
反复切割同一件标本
是谁吸走所有的水分?剩下
一堆渣滓,甚至
连泪水也一再歉收
独自摩挲着贫瘠的耻骨
体内发散寒冷,不知不觉地
就被风干成一挂腊肉
挽歌
背水一战的结局:全军覆没
手指所到之处尽是皑皑白骨
抚摩每一片破碎的山河
一纸不平等的条约兼并多少复杂的纷扰
流失掉举国白银,国库里只好码放白骨
我已经无话可说
命运割掉我的声带,不由分说
从此后,我独自咽下所有宿命的说辞
深夜里,一个哑巴对着电话比划
用漱口盐水替电话消毒
电话那头传来恐怖的灵异
从听筒中我听出一个流亡者的绝望
一头困兽撕咬着,被关进电话里,无效地
我用哑语安慰对方
一双大手逼近,猫在我身后,一推
我就以重力加速度跌进自己的挽歌里
交响曲
身体辽阔,是一片撂荒的土地
沿着疆域用手掌梳理风的广袤
音响低沉地回旋。曲子认真
而我则潦草。收获时节
我只好将镰刀插进身体
制成一块墓碑
镰刀以它的利刃在我的身体里说话
风吹着,镶嵌肉里的石头裸露
呈现一个大雪覆盖的世界
我僵立着,是一具
始终带着笑容的石膏像
笑容里浸染阴影,阴影捏造
一个人的隐秘
利刃说,光芒意味着永不间歇地摩擦
肢体散落床上
肢体散落床上
一截荒凉的枝干
我伸了伸双臂,蹬了蹬双腿
无法汲取到水分
钟表在眼皮上滑行
疲倦开始天马行空地作祟
耳朵陷进去,是两台早已失灵的雷达
承受锈蚀的侵袭
没有叶片,没有夏天
只有夜风将身体翻得呜呜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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