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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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20)

拿破仑微微向后转过头,把那双肥胖的小手伸到后面,似乎想拿什么东西。他的侍从中立刻就有人猜到他的意图,于是他们忙碌起来,互相低语,传递着一样东西,这时一个侍从,就是罗斯托夫昨晚在鲍里斯屋里见到的那个人,跑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在拿破仑那双伸出的手前弯下身子,以极快的速度把一个红绶带勋章放在他的手上。拿破仑看都没看,便用两个手指把它夹了起来。拿破仑走向拉扎列夫,后者却瞪大眼睛,依然固执地只是盯着自己的陛下看;拿破仑回头看了一眼亚历山大皇帝,以此表示,他此刻所做的这一切正是为了自己的盟国。拿破仑一只小白手拿着勋章,碰了一下士兵拉扎列夫胸前的纽扣。他仿佛知道,只要他,拿破仑的手赏赐地碰碰士兵的胸口,这个士兵便会永远走运,建功立业,比世上所有人都更出众。拿破仑刚把十字勋章贴在拉扎列夫胸前,就放了手,转身面向亚历山大,好像他知道,十字勋章一定会固定在拉扎列夫胸前。勋章果然固定了,因为几双殷勤的俄国和法国的手,几乎在一瞬间接住了勋章,把它固定在军装上。拉扎列夫闷闷不乐地看了看这个不知对他作了什么的有双白手的小矮个儿,继续一动不动地行着举枪礼,然后又重新直视着亚历山大的眼睛,好像在问他:他该继续站着,还是下令让他走开,或是命他做其他的事?但他没有收到任何命令,于是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皇帝们上马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战士们解散了,同法国的禁卫军们混在一起,在预先为他们备好的宴席前就座。

拉扎列夫坐在上座;俄军和法军的军官们都拥抱他,祝贺并与他握手。军官们和老百姓都靠过来,只想看一看拉扎列夫。餐桌周围的广场上回响着俄语和法语的嘈杂喧哗声和笑声。两个幸福得意的军官,面红耳赤地从罗斯托夫面前走过。

“怎么样,老兄,宴会不错吧?碗碟都是银质的,”其中一个说,“看见拉扎列夫了吗?”

“看见了。”

“明天,据说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也要回请他们。”

“不过,拉扎列夫可真够走运的!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津贴可不是小数目。”

“看这帽子,伙计们!”一个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士兵戴上法军毛茸茸的帽子大声叫着。

“真好,棒极了!”

“你听到口令了吗?”一个俄国禁卫军军官对另一个军官说。“前天是拿破仑,法兰西,英勇291;昨天是亚历山大,俄罗斯,伟大292;一天是我们的陛下发口令,第二天又轮到拿破仑发。明天陛下又要为法国禁卫军中最英勇的人颁发圣乔治勋章,不颁发是不行的!必须作出同样的还礼。”

291原文系法语。

292原文系法语。

鲍里斯和自己的同伴日林斯基也来参加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宴会。正要回去时,他看见罗斯托夫站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

“罗斯托夫!你好;我们竟然没有碰见你,”他说,而且忍不住问他,出什么事情了,因为罗斯托夫异常忧郁,魂不守舍。

“没什么,没什么,”罗斯托夫回答。

“你会来吗?”

“会,我会去的。”

罗斯托夫在房间的角落里站了很长时间,远远地望着那些盛装赴宴的人们。他的头脑中正在产生一种令人苦恼的思想,他怎么也无法把它中止。心中升起了可怕的疑团。他眼前时而浮现出杰尼索夫已经变得温顺、向这个世界屈服的面孔,浮现出充斥着断手断脚和污秽与病魔的整个医院。他非常真实地觉得,现在他仍能闻到那股医院死尸的味道,所以他环顾四周,想要明白这种气味从何而来。时而他又想起了那个自负的拿破仑和他白色的小手,他现在是皇帝,受到亚历山大皇帝的尊崇和喜爱。究竟为什么要把这些人的手脚截断,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呢?有时候他又想起了受到赏赐的拉扎列夫和遭到处分而未被饶恕的杰尼索夫。他发现自己这些奇怪的想法时,吓了一大跳。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宴席上的食物香味和腹中的饥饿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在走之前,必须吃点东西。他来到早上看见的那家饭店。他发现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百姓,都是和自己一样穿着便装的军官,以至于他好不容易才吃到饭。两个和他同在一个师的军官坐了过来。他们很自然地谈到了和约。这两个军官,也就是罗斯托夫的战友,像全军大部分将士一样,对在弗里德兰战役后缔结的这份和约感到很不满意。他们说,只要再坚持一下,拿破仑一准完蛋,因为他的军队已经没有粮草,也没有弹药了。尼古拉一言不发地吃着,主要是喝酒。他独自喝了两瓶酒。他内心的想法一直这样痛苦地折磨着他。他害怕屈服于自己的思想,但又无法摆脱它们。当一个军官说看见法国人就难受时,罗斯托夫突然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叫喊起来,这使军官们感到很奇怪。

“您怎么可以评断,哪种做法更为恰当!”他全身血液瞬间涌上脸部,咆哮道:“您怎么可以去对陛下的做法品头论足,我们有什么权利发表评论?!我们既无法理解陛下的旨意,也无法理解他的行为!”

“可我并没有提陛下一个字,”军官辩解道,他无法理解罗斯托夫发怒的原因,只好认为他喝多了。

但罗斯托夫并没有听他说话。

“我们不是外交官员,我们只是些小兵,仅此而已,”他继续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假使处罚我们,那就意味着我们一定有罪;不该我们去评论。既然皇帝陛下愿意承认波拿巴这个皇帝并与他缔结和约,——那就是说,正应如此。而如果我们对所有的事情都来评论一番,那么就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了。那时我们就会说,没有上帝,什么都没有。”尼古拉拍着桌子大吼,这些举动在两个军官看来很不相宜,但根据罗斯托夫的思路是相当合乎逻辑的。

“我们要做的事是履行天职,作战并且不去思考,这就是全部,”他大声说。

“还有喝酒,”一个军官不想争吵,说。

“对,还有喝酒,”尼古拉接着他说。“哎!再来一瓶!”他叫道。

§§§第三部

一八○八年,亚历山大皇帝去爱尔福特,再次与拿破仑皇帝举行会晤293,于是彼得堡上流社会对这次隆重会晤的盛况议论纷纷。

293 1808年9-10月,亚历山大一世与拿破仑在爱尔福特举行了为期两周的会晤,于9月30日签署了俄法同盟条约。

一八○九年,号称世界两大主宰的拿破仑和亚历山大已经关系甚密,拿破仑当年对奥宣战时,俄军竟出境协助从前的敌人波拿巴来反对先前的盟友奥地利皇帝;而且上流社会都在谈论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皇上的一个妹妹可能联姻。但是,当时俄国社会除了关心对外政策外,还特别关注这个时期国家行政管理各个部门中正在进行的内部改革。

与此同时,生活,人们的真正生活,他们对健康、疾病、劳动、休息这些实际利益的关注,他们对思想、科学、诗歌、音乐、爱情、友谊、仇恨、激情的关注,所有这一切都与平日无异,既不取决于政治上与拿破仑·波拿巴的亲近或敌对,也不取决于各种可能进行的改革。

安德烈公爵在乡下住了两年,从不出远门。皮埃尔本想在自己庄园搞的那些事业,因为他总是一件事没完就做另一件,结果一事无成,而安德烈公爵没向任何人声张,也没花多大的气力,却把这些事情全部完成了。

他具有皮埃尔所缺乏的百折不挠的实干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他无需花费多大力气就能促进事业的发展。

他对一个拥有三百农奴的庄园进行了改革,把农奴变成自由农民294(这是俄国最初的范例之一),在其他庄园,代役租也取代了徭役租。在博古恰罗沃,他出资为产妇们聘请了一位受过培训的接生婆,还出钱请一位神甫教农民和仆人的子女识字。

294 1803年2月20日俄国颁布《自由农民法》,允许地主按自己的意愿释放单个或整村的农民。当时只有少数地主释放了农民,转为代役租制。

安德烈公爵有一半的时间在童山和父亲以及尚在保姆身边抚养的儿子一块度过;另一半时间在“博古恰罗沃修道院”度过,这是父亲给他的村子起的别名。尽管他对皮埃尔表示,他对外界发生的各种大事漠不关心,但他仍然密切关注着时局,他订购许多书,当新近有人从彼得堡,即生活的漩涡中心前来拜访他或者他父亲时,他发现那些人对内外政策的了解方面,远远落后于他这个蛰居乡村的人,这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此时,安德烈公爵除了管理庄园和阅读各种书籍之外,还批判地分析我军最近两次失败的战役,并且起草有关我们军事条令和决议的修改草案。

一八○九年春天,安德烈公爵前往梁赞他儿子名下的几处庄园,因为他是儿子的法定监护人。

他坐在四轮马车上,初春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他不时地望望刚刚长出的小草、白桦树上的嫩叶和一团团飘浮在晴朗蓝天上的初春的白云。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愉快地、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四周。

他们驶过了同皮埃尔一年前在此交谈过话的渡口。驶过肮脏的村庄、打谷场、越冬的庄稼地,还有桥边留着残雪的下坡路、泥土被雨水冲刷过的上坡路、一块块留有麦茬的农田和一片片绽出点点嫩绿的灌木丛,然后驶进了白桦林中的道路。树林里好像有点热了,听不到一丝风声。白桦树一动不动,长满绿油油的叶子,最早发青的小草和雪青色的花朵顶起去年的枯叶,钻出来了。桦树中间杂生着几棵矮小的枞树,它那四季常绿、难看的针叶,令人不快地联想起严冬。几匹马进了树林就开始打响鼻,明显地看出,它们身上出汗了。

仆人彼得对马车夫说了一句什么,车夫点头表示赞同。看来彼得心里觉得车夫光表示赞同还是不够的,他在马车夫的座位上向老爷转过身来。

“大人,真痛快!”他恭敬地面露笑容说。

“什么?”

“真痛快,大人。”

“他在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想了想。“对,想必是说春天,”他环顾四周,想道,“是啊,都变绿了……多快啊!无论是桦树、稠李、还是赤杨都已经开始……可是没看见橡树。瞧,这就是橡树。”

路边长着一棵橡树。可能它的树龄是这片树林中桦树的十倍,树干粗十倍,比白桦高一倍。这是一棵两抱粗的大橡树,有许多树枝看来早就折断了,裂开的树皮满布了旧伤痕。这棵老气横秋、气势汹汹、傲视一切的丑陋橡树不对称地伸开它那难看的、弯曲多节的巨臂和手指,耸立在笑容可掬的白桦之间。唯独它不欲屈从春日的魅力,既不想看春天,也不想看太阳。

“春天,爱情和幸福!”这棵橡树好像在说话:“又是老一套愚蠢的、毫无意义的欺骗,难道你们就不觉得厌烦!总是老样子,总是欺骗!既没春天,也没太阳,也没幸福!看吧!那些饱受压抑、死气沉沉的枞树永远都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也伸展着自己折断筋骨、剥去皮肤的手指,不管我的手指从哪里长出来,是从背部还是从肋部。自从他们长出来,我就耸立在这里,我不相信你们所说的希望和欺骗。”

安德烈公爵经过森林时,几次回过头来看这棵橡树,好像对它有所期待。树底下长了草,也开了花,但是它仍然皱着眉头,一动不动,难看而固执地屹立在它们中间。

“是啊,它说得对,这颗橡树说得千真万确,”安德烈公爵想道。“让那些年轻人再去受骗吧,我们可是知道人生,——我们的一生已经完结了!”因为这棵老橡树,安德烈公爵的心里又产生了一连串绝望无助、却又亦喜亦忧的想法。在这次旅行中,他仿佛又重新考虑了自己的一生,并得出了跟从前一样的安于现状、无欲无求的结论:他不必从头做起,只须安度一生,既不与人为恶,也不自我烦扰,更不有所企求。

安德烈公爵因办理梁赞庄园的监管事宜,需要见本县的首席贵族。首席贵族就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于是安德烈公爵于五月中旬前去拜访他。

已经是暮春时节。森林全披上了绿装,路上灰尘飞扬,热气逼人,经过有水的地方时,禁不住想跳下去洗个澡。

安德烈公爵沿着花园的林荫道驶近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内村的房子时,闷闷不乐,他正想着应该向首席贵族问些什么问题。他听见右边树林中有女人愉快的喊叫声,看见一群姑娘从他的马车前跑过。跑在最前头,离马车最近的是一个苗条的姑娘,非常苗条,她黑头发、黑眼睛、穿着一身黄色印花布连衣裙,头上扎着一条白手绢,手绢下露出一绺绺梳过的头发。这个姑娘大声喊了句什么,但当她认出那是个陌生人,就没再看他,哈哈大笑着跑回去了。

安德烈公爵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天气如此晴朗,阳光如此灿烂,周围充满欢乐;而这个苗条、漂亮的姑娘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存在,她为她个人的想必是愚昧、但却快活、幸福的生活而心满意足,无比幸福。“她为什么如此快乐?她在想什么?肯定没想军事条令,也没想梁赞的代役租制。她究竟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幸福?”安德烈公爵不禁好奇地自问。

一八○九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还像从前一样住在奥特拉德内村,差不多招待全省的客人打猎、看戏、参加宴会、听乐师演奏。他像欢迎每个新客人一样欢迎安德烈公爵的到来,硬是把他留下来过夜。

在那个寂寞无聊的白天,二位老主人和一些城里的贵宾一直陪伴着安德烈公爵,当时正值命名日临近,老伯爵的住宅挤满了城里来的贵宾。博尔孔斯基好几次打量着娜塔莎,她不知为什么老是在笑,在年轻人中尽情玩乐。他一直在问自己:“她在想什么?为什么她这么快乐?”

晚上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新的地方,久久不能入睡。他读了会儿书,然后吹灭蜡烛,之后又点起来。房间里的百叶窗从里面关上了,十分闷热。他埋怨这个把他耽搁了的蠢老头(他这样称呼罗斯托夫),因为他硬说所需要的公文还在城里,没有送到,他也埋怨自己不该留下来。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到窗前去开窗。他刚一打开百叶窗,月光就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立即倾泄进来。他打开了窗子。夜清新、宁静、明亮。紧挨着窗前有一排修剪过的树,一边黑乎乎的,另一边闪着银光。树下生长着一种多汁、潮湿、枝叶繁茂的植物,有些叶子和细枝呈银白色。在黑乎乎的树木后更远的地方,有一个露珠闪闪的屋顶,右面是一棵枝叶繁茂、树干和树枝白得耀眼的大树,大树的上方有一轮近乎浑圆的月亮,悬挂在那明朗的、几乎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中。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着窗台,眼睛盯着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在中间一层,他上层的房间也住着人,他们也还没睡。他听到上面有女人的说话声。

“再来一次,”从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安德烈公爵立即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睡觉?”可以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不睡,我睡不着,我有什么办法!好了,最后一次……”

两个女人拉开嗓门唱了一个乐句——一首歌的结尾。

“啊,真是美极了!好啦,现在睡觉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