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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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21)

“你睡吧,我可睡不着。”可以听见第一个声音在窗口回答。显然她把身子完全探出窗外了,因为可以听见她的连衣裙窸窣作响,甚至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一切都寂然无声,凝然不动,就像月亮、月光和它的阴影一样。安德烈公爵一动不动,生怕暴露他的无意存在。

“索妮娅!索妮娅!”又听见第一个人的说话声,“喂,怎么可以睡觉呀!你看看,多么迷人啊!哎呀,多么迷人啊!索妮娅,快醒醒。”她几乎带着哭音说:“要知道,从来、从来都没有过这样迷人的夜晚。”

索妮娅不情愿地回答了什么。

“不,你快看,多么迷人的月亮!……哎呀,多么迷人啊!你到这儿来吧。亲爱的,好姐姐,你过来,喂,看见了吗?你最好这样蹲下来,你最好这样抱住自己的膝盖,抱紧一点儿,尽量抱紧一点儿,要鼓足力气,就要飞起来了。就这样!”

“行啦,你会摔下去的。”

可以听见拉扯声和索妮娅不满的话话声:

“瞧,都一点多了。”

“唉,你就会扫我的兴。好啦,你走吧,走吧。”

一切又归于寂静,可是安德烈公爵知道,她还坐在那儿,他有时能听见微微动弹的声音,有时听见叹息声。

“啊,天哪!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突然喊了一声:“睡就睡吧!”于是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安德烈公爵仔细听她说话时想道,不知为什么他既期待又害怕她提到有关他的什么事。“又是她!好像故意似的!”他想。他的心中忽然涌现出年青人那种意料不到的纷乱思绪和希望,这与他的全部生活是相抵触的,他觉得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为何出现这种心态,于是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不等女士们出来,只同伯爵一人告别,就动身回家了。

安德烈公爵回家时,已经是六月初了。他又驶进那片白桦树林,林中那棵弯曲多节的老橡树曾令他吃惊和难忘。在森林中,铃铛的响声比一个半月以前更低沉;到处是绿树浓荫,枝繁叶茂;那些零星散布在森林中的小枞树并没破坏整体的美,而是迎合了树木的共同特点,都换了绿装,长出毛茸茸的嫩芽。

一整天都很热,有的地方正在酝酿着一场雷雨,但是只有一小片乌云往尘土飞扬的路面和多汁的叶子上洒了几滴雨水。森林的左边很昏暗,处于阴影中;森林的右边湿漉漉的,在阳光下闪耀着,被风吹得微微摆动。树木都开花了,夜莺鸣啭,悠扬悦耳,时而在近处,时而在远处发出回声。

“是的,就在这片森林里,有一棵橡树,跟我是志同道合的,”安德烈公爵想。“可是它在哪里呢?”安德烈公爵看着道路左边的一棵树,心里又在想,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也没认出来,他正在欣赏着的正是他所寻找的那棵橡树。老橡树完全变了样,它浓荫覆盖、郁郁葱葱,默默地伫立着,在夕阳的余晖中微微摇摆。无论是弯曲多节的手指、疤痕,还是昔日的哀愁与怀疑都不见了。透过坚硬的百年老树皮,不是长出树枝,而是钻出一簇簇嫩叶,简直令人无法相信,这棵老翁般的橡树竟能长出如此嫩绿的树叶来。“对,这正是那棵老橡树。”安德烈公爵想,忽然,他心中无缘无故产生了一种快乐的感觉,一种春天万象更新的感觉。同时他想起了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间。奥斯特利茨那高高的天空、已故妻子那带着责备神情的面孔,渡船上的皮埃尔,为深夜美景而激动的少女,还有那个夜晚和月色——突然间这一切都浮上了他的脑际。

“不,在三十一岁时生命并没结束,”安德烈公爵忽然斩钉截铁地断言说:“光我自己知道我心中的想法是不够的,还要让大家知道,让皮埃尔,让这个想飞上天的少女都知道,要让大家知道我,要让我的生命不为我一个人而活,不要让他们的生活像这位少女一样与我的生活毫无关联,要让我的生活对大家产生影响,要让他们大家和我一同生活!”

安德烈公爵旅行归来以后,决定秋天去彼得堡,他为作出这个决定想出各种理由。他时时刻刻都能琢磨出一大堆合情合理的理由——他为什么要到彼得堡去,甚至在那里谋个差事。他甚至现在都不明白,以前怎能怀疑参与社会生活的必要性,恰如一个月以前他不明白怎么会有离开乡村的想法一样。他明显地觉得,如果他不把他在生活上积累的全部经验用于事业上,不再参与社会活动,那末他的全部生活经验就白白浪费了,就毫无意义了。他甚至不明白,从前根据这样一些站不住脚的理论怎么就能明显地看出:假如他在受到生活的教训之后,又深信自己能够带来利益,深信自己能够获得幸福和爱情,这样就会有失身份了呢?如今理智告诉他的是截然不同的理论。这次旅行之后,安德烈公爵开始觉得在乡村很寂寞,以前的事也不再吸引他了,当他一个人坐在书房时,他常常站起来,走到镜子前,久久地注视自己的面孔。然后他转过头,看着亡妻丽莎的遗像,她梳着蓬松的希腊式的295卷发,温存而快活地从金色像框里望着他。她已经不向丈夫说从前那些可怕的话了,而是面带好奇的表情,淳朴、快活地望着他。安德烈公爵背着手在房里踱了很长时间的步,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微露笑容,他反复琢磨那些不理智的、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像犯罪一样隐秘的想法,这些思想与皮埃尔、与荣誉、与坐在窗口的少女、与橡树、与女性的美貌和爱情有关,这些思想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如果这时有人进来找他,他就会变得十分冷淡,严肃而且生硬,说话有条理得让人受不了。

295原文系法语。

“亲爱的296,”如果玛丽娅公爵小姐正好在这时候走进来,说,“小尼古拉今天不能去散步,天气太冷了。”

296原文系法语。

“如果天气暖和的话,”这时安德烈就会特别冷漠地回答妹妹说:“他只要穿件衬衫就行了,因为天气冷,就应当给他穿件暖和的衣服,为了御寒才发明出暖和的衣服。这才是从天冷得出的结论,而不是让需要新鲜空气的孩子硬留在家里。”他说得特别合乎情理,就仿佛为了他内心产生这种隐秘的不合乎情理的想法而处罚某人似的。在这种情况下,玛丽娅公爵小姐往往会想,脑力劳动让男人变得多么冷漠无情啊。

一八○九年八月,安德烈公爵来到了彼得堡。当时正值年轻的斯佩兰斯基297的声誉如日中天,他的社会变革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就在那年八月份,皇上乘坐马车时摔下来,跌伤一条腿,他在彼得宫休养三周,这期间皇上每天只同斯佩兰斯基一人会面。当时不仅正在筹备两道著名而且惊动社会的法令298——取消宫廷官衔及通过考试择优录取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此外,还在准备拟订一部国家宪法,这部宪法规定,从枢密院至乡公所必须改变现有的俄国司法、行政和财政制度。亚历山大皇帝即位时所抱的模模糊糊的自由主义理想此刻正在恰尔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科丘别伊和斯特罗加诺夫的辅佐下付诸实施,他开玩笑地称这些人为救国委员会299。

297斯佩兰斯基(1772~1839),俄国改良派政治活动家,欲使俄国农奴制度迎合资本主义发展的需要。在封建贵族高压之下,他无法施展个人的才略,备受奚落,遂于一八一二年被流放。

298 1809年颁布法令,取消贵族从小获得官职的特权,要求贵族担任公职以及通过考试录取官员。要获得八等文官,需出示大学毕业证,要获得五等文官,除大学毕业证外,还需供职十年。

299原文系法语。救国委员会于1793年4月在法国创立,是雅各宾专政的民主革命领导机构。亚历山大一世执政初期,当代人称他的近臣、具有自由思想的恰尔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科丘别伊和斯特罗加诺夫为“秘密委员会”,但他们的活动过分谨慎,没有成效,与“救国委员会”的作法毫无共同之处。

现在,民政部门由斯佩兰斯基、军政部门由阿拉克切耶夫取代了所有的人。安德烈公爵抵达后不久,就担任宫廷高级侍从,可以出入宫廷,参加朝觐。皇上遇见他两次,但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安德烈公爵以前就一直觉得,皇上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面孔和他的整个人。皇上用他那冷淡而疏远的目光望望他,安德烈公爵从这种目光中更加肯定了这种推测。近臣们向安德烈公爵解释说,皇上不重视他是因为陛下对他——博尔孔斯基从一八○五年就不再服役表示不满。

“我自己也知道,我们无法左右别人的好恶,”安德烈公爵想,“因此用不着考虑亲自向皇上递交军事条令修改意见的事了,但事实胜于雄辩。”他把有关他呈文的事告诉一个老元帅,父亲的朋友。元帅约定了一个时间,亲切接见了他,并且答应把这件事禀告皇上。几天后安德烈公爵得到通知:要他去见陆军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在约定的那天上午九点钟,安德烈公爵来到接待室求见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安德烈公爵并不认识阿拉克切耶夫,从来没见过他,但他所了解的关于他的一切,很少让他对这个人产生敬意。

“他是陆军大臣,是皇帝陛下的亲信,他的个人品质与别人无关,他接受委托来审理我的呈文,因此只有他一人才能把它送去办理。”安德烈公爵在接待室众多的显要和不显要的官员之间等候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时想道。

安德烈公爵在服役时多半担任副官职务,他到过许多重要官员的接待室,因此这些接待室的各种不同特征,他一清二楚。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是很特别的。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里,在依次等待接见的不显要官员的脸上,可以看到一种羞愧和恭顺的表情;在官阶较高的人脸上,可以看出普遍都有的一种不自在的表情,但他们却假装无拘无束,面露嘲讽,他们嘲讽自己,嘲讽自己的地位,也嘲讽他们所等待的官员,以掩饰这种不自在的表情。有些人若有所思地走来走去,有些人低声谈笑,安德烈公爵听见有人说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绰号300“西拉·安德烈伊奇301”和针对他说的“大叔给你点厉害瞧”这句话。有一个将军(重要人物)显然因为等得太久而感到受了侮辱,他坐在那里,交替地翘起二郎腿,暗自轻蔑地微笑着。

300原文系法语。

301阿拉克切耶夫的名字是阿列克塞,这是人们给他起的讽刺性绰号,西拉意为权势。

但每当房门一打开,大伙儿的脸上顿时只剩下了一种表情——恐惧。安德烈公爵再次请求值日官替他禀报,但是大伙儿带着嘲笑的神态瞥了他一眼,对他说,到适当的时候会轮到他的。当几个人依次被副官领进大臣办公室,然后又被送出来之后,一名军官被放进那扇可怕的大门里,他那卑躬屈膝和惊恐万状的样子使安德烈公爵大吃一惊。对这个军官的接见持续了很长时间。突然从门后传来刺耳的大喊声,于是这个军官脸色苍白,双唇颤抖着从里面走了出来,抱着头穿过接待室出去了。

紧接着,安德烈公爵被带到门口,值日官小声对他说:“向右,往窗户那儿去!”

安德烈公爵走进一间陈设简洁的办公室,他在桌旁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人,长腰身,长脑袋,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皱纹很深,紧皱的双眉下面是一双呆滞的绿褐色眼睛和悬垂的红鼻子。阿拉克切耶夫眼睛没看他,只向他转过头来。

“您有何请求?”阿拉克切耶夫问道。

“大人,我什么都不……请求。”安德烈公爵低声说。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转过脸来。

“请坐,”阿拉克切耶夫说,“博尔孔斯基公爵。”

“我什么也不请求,皇帝陛下让我把递上的呈文转交给大人您……”

“您看,亲爱的,我已读过您的禀奏了,”阿拉克切耶夫打断他的话,只是头一句话说得亲切,然后又不看他的脸,腔调儿也显得越来越不满而且轻蔑:“您提出新的军事条令吗?条令多得很,已经没人执行旧条令了。现在大家都在写条令,写倒是容易,做起来难哪。”

“我遵照陛下的旨意前来向大人您打听,您打算怎样处理递上的呈文?”安德烈公爵毕恭毕敬地说。

“我对您的禀奏做了批示并转送委员会。我不赞成,”阿拉克切耶夫一边站起来,一边从写字台上拿起一份公文,“瞧!”他把公文递给了安德烈公爵。

公文上用铅笔横着写了一行字,句首没有大写,没按拼写规范,也没有标点符号:“因抄袭法国军事条令无需放弃军法条令因而不足为据。”

“呈文究竟转交给哪个委员会?”安德烈公爵问道。

“转交给军事条令委员会,我推荐阁下担任委员。不过可没有薪俸。”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我并不指望。”

“当一名没有薪俸的委员,”阿拉克切耶夫又说了一遍。“很荣幸跟您认识。喂!再叫一个进来!还有谁?”他一边向安德烈公爵鞠躬,一边大声喊道。

安德烈公爵在等待任命他为委员会委员的通知时,走访了一些老友,尤其是那些他知道掌握着实权并且他用得着的人。此时他在彼得堡又体会到了好像战斗之前的那种感受,令人不安的好奇心使他烦恼,并且不可抗拒地吸引他置身于上层社会,那里正在勾画着未来的前景,决定着千百万人的命运。根据资深者的忿恨,不知情者的好奇,知情者的谨慎,所有人的忙乱和忧虑,他每日探听到的多不胜数的各种委员会的成立,他感觉到,眼下,即一八○九年,彼得堡正在酝酿一场大规模的国内战争,这场战争的总司令是他不熟悉但在他看来颇有天才的神秘人物——斯佩兰斯基。无论是他模模糊糊意识到的改革举措本身,还是它的主要发起人斯佩兰斯基都深深吸引了他,军事条令之事很快在他意识中退居次要地位。

安德烈公爵的处境非常有利,他受到当时彼得堡上层社会各界的热忱接待。革新派盛情招待他、拉拢他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为他聪颖过人,学识渊博;其二是因为他解放农奴,这本身就为他赢得了自由思想的好名声。怀有不满情绪的老年派,就像老子对儿子一样,他们谴责改革措施,要争取他的支持。妇女界和社交界盛情接待他,因为他是个未婚男子,既富有,又显贵,几乎是一张新面孔,而且他有过阵亡的经历和妻子悲惨去世的浪漫故事。此外,从前认识他的人都众口一词地说,在这五年间,他变得好多了,性格变温和了,更加老练了,他身上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做作、高傲和爱讥讽别人,只有那种与岁月俱增的宁静。大家都在谈论他,关注他,所有的人都希望见到他。

安德烈公爵拜访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第二天晚上,他到科丘别伊伯爵家做客。他把拜访西拉·安德烈伊奇的情形讲给科丘别伊伯爵听(科丘别伊流露着安德烈公爵在陆军大臣接待室里所察觉到的那种含蓄的嘲笑,也这样称呼阿拉克切耶夫)。

“亲爱的302,”科丘别伊说,“甚至在这件事情上,您也不能绕过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他是个总管303,我告诉他吧。他答应今天晚上到这里来……”

302原文系法语。

303原文系法语。

“斯佩兰斯基与军事条令有何相干?”安德烈公爵问道。

科丘别伊微微一笑,摇摇头,好像对博尔孔斯基的幼稚感到惊讶。

“前几天我和他谈到您了,”科丘别伊继续说,“谈到您解放农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