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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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19)

鲍里斯同另外一个副官(波兰伯爵日林斯基)住在一起。日林斯基是一个在巴黎受过教育的波兰人,很富有并狂热地钟爱着法国人,在蒂尔西特的这段日子里,几乎每天都有法国禁卫军和总司令部的军官们聚在日林斯基和鲍里斯的住处,共进午餐或早餐。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这位日林斯基伯爵为自己的法国朋友们举办了一场晚宴。出席宴会的有一位贵宾,他是拿破仑的副官,还有几个法国禁卫军军官,一个法国古老贵族家庭出身的少年,这是拿破仑的侍从。就在这天晚上,罗斯托夫怕被人出来,趁着天黑,穿了件便装来到蒂尔西特,走进日林斯基和鲍里斯的住处。

同罗斯托夫所在的前线部队所有人一样,在他心中,对拿破仑和法国人的态度上,远没有发生总司令部和鲍里斯这种化敌为友的巨变。部队中所有的人仍旧同往常一样,对拿破仑和法国人怀着一种仇恨、鄙视和恐惧的复杂情绪。就在不久前,罗斯托夫和普拉托夫支队的一名哥萨克军官争论,说假使拿破仑被俘了,决不会把他当皇帝看待,而要视为一个罪犯。还在不久前,罗斯托夫在路上遇到一个受伤的法军上校,他大发雷霆,向这个上校证明,在合法的俄国沙皇和罪犯波拿巴之间是不可能有和平的。因此看到鲍里斯住宅里的那些法国军官的模样时,罗斯托夫感到非常惊讶。他们还穿着那同样的制服,罗斯托夫已经习惯了在侧翼防御散兵线上用另一种目光去观察这些制服。他一看见从门里探出身子的法国军官,那种看见敌人时的战争仇恨情绪就立即笼罩了他。他站在门槛前,用俄语问道,德鲁别茨科伊是否住在这里。鲍里斯听到前厅有生人的说话声,出来迎接。在认出罗斯托夫的一瞬间,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懊恼。

“啊,是你呀,很高兴,很高兴见到你,”尽管如此,他仍这么说,笑着上前迎接他。但罗斯托夫觉察到了他最初的反应。

“好像我来得不是时候,”他说。“我本想不来,但我有很重要的事……”他冷冷地说。

“不,我只是觉得惊奇,你怎么从团里来的,我马上为您效劳281,”听到有人叫自己,鲍里斯回头喊道。

281原文系法语。

“我看,我来得不是时候,”罗斯托夫又说了一遍。

鲍里斯脸上的懊恼已经荡然无存;显然他经过一番思索,并决定了该怎么办,他非常镇静地拉住罗斯托夫的双手,带他来到隔壁的房间。鲍里斯的眼睛镇定而又坚决地看着罗斯托夫,好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像是戴了一种眼镜——上流社会的眼镜。罗斯托夫这么觉得。

“啊,行了,谁说你来得不是时候,”鲍里斯说。鲍里斯把他领到正在举行宴会的房间,介绍他和客人们一一认识,说了他的名字并解释道,他并不是文官,而是骠骑兵军官,自己的老朋友。“日林斯基伯爵,NN伯爵,SS上尉282,”他介绍着客人们。罗斯托夫皱着眉头盯着这些法国佬,不情愿地鞠躬行礼,并继续沉默。

282原文系法语。

显然,日林斯基并不欢迎这个新面孔加入自己的群体当中,对罗斯托夫没有说一句话。鲍里斯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由于罗斯托夫的到来而产生的窘态,依旧带着迎接罗斯托夫时的那种愉悦镇静的表情和被遮住的虚假的目光,极力使谈话热闹起来。一个法国军官带着法国人惯有的礼节,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罗斯托夫,同他搭话,说他大概是为了一睹皇帝尊容才来蒂尔西特的。

“不是,我有要事,”罗斯托夫简短地回答。

罗斯托夫一察觉到鲍里斯脸上不满的表情,就立即生气了,并且同所有正在气头上的人一样,罗斯托夫觉得大家都厌恶地看着他,他妨碍了所有的人。他的确妨碍了所有人,人们又重新开始交谈,唯独他一人置身其外。“他坐在这里干吗?”客人们看他的眼光里仿佛在说。于是他起身走到鲍里斯跟前。

“但我还是给你添麻烦了,”他低声说,“走吧,谈完正事我就走。”

“不,一点都没有,”鲍里斯说,“要是你累了,咱们到我房间里去吧,你躺着休息一下。”

“确实累了……”

他们来到鲍里斯不大的卧室里。罗斯托夫没有坐下,立刻愤怒地——好像鲍里斯有什么对不起他一样——开始告诉他杰尼索夫的案件,问他是否愿意而且能不能托他的将军为杰尼索夫向皇帝求情,并转呈一封信。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罗斯托夫第一次确信,自己看鲍里斯的眼睛时会很不舒服。鲍里斯跷着二郎腿,左手抚弄着右手细长的手指,听着罗斯托夫说话,就像将军在听下属的报告一样,时而看看旁边,时而用那种带着上流社会眼镜的虚假眼神看着罗斯托夫的眼睛。每当看到这种目光,罗斯托夫就会不自在地停下来,垂下眼睛。

“我听过类似的案件,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陛下会十分严厉。我认为,最好不要惊动圣上。依我看来,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向军长求情……但总之,我觉得……”

“那么你丝毫不想帮忙,你就直说!”罗斯托夫几乎是喊了起来,没有去看鲍里斯的眼睛。

鲍里斯笑了笑,说:“相反,我会全力帮他,只是我觉得……”

这时门口传来日林斯基唤鲍里斯的喊声。

“去吧,去吧,去吧……”罗斯托夫说着,拒绝参加宴会,一个人呆在这个小房间里,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很久,听着隔壁房间里用法语快活的交谈声。

二十

罗斯托夫来到蒂尔西特的这天,对于给杰尼索夫求情来说,是最不适宜的时候。由于他身着便装,没有得到首长的允许就擅自来到蒂尔西特,因此他本人不能去见值勤的将军,而鲍里斯就算愿意,也不可能在罗斯托夫来的次日就办成此事。六月二十七日这天,签订了和约的首批条款。两国皇帝互赠了勋章:亚历山大沙皇得到一枚荣誉团勋章,而拿破仑则得到了圣安德烈一级勋章,同日决定在法国禁卫军的一个营里设宴款待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两国皇帝均须出席本次宴会。

罗斯托夫和鲍里斯呆在一起时,感觉是那样的拘泥和不悦,所以,当晚宴过后鲍里斯过来看他时,他假装睡着了,并且第二天为了避免跟他相遇,很早就出门了。尼古拉穿着便装,戴着圆礼帽在城里闲逛,观察着法国佬和他们的制服,仔细看着街道和住着俄法两国皇帝的官邸。在广场上他看到了已经摆好的桌子,正在准备盛筵;在街上看见了悬挂的条幅和俄法两国国旗,以及字母A(亚历山大的首字母)和N(拿破仑的首字母)的大型花体字。

“鲍里斯不乐意帮我,我也不想去求他。此事已成定局,”尼古拉想,“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但在没有尽我所能帮杰尼索夫的忙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尤其重要的是要把信转呈给陛下。给陛下?!……他就在这里!”罗斯托夫想着,不由地又一次走近亚历山大皇帝的官邸。

在这栋房子前停着几匹马,仆从们聚在那里,显然是在为陛下的出行做准备。

“我随时都可能看见陛下,”罗斯托夫想。“但愿我能直接把求情书交给他并说出所有实情,难道他们会因为我穿着便装逮捕我吗?不会的!他会明白,谁站在正义的一边。万能的圣上无所不知。谁能比他更公正无私,更宽宏大量呢?唉,就算他们因为我出现在这里而逮捕我,那又算得了什么?”他想着,此时看见一个军官走进皇帝官邸。“这样就可以进去。唉!全是废话。我进去把信亲手交给陛下:这会对德鲁别茨科伊更加不利,是他逼我走这一步的。”突然,连罗斯托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决心,他摸摸口袋里的求情书,径直走向皇帝住的官邸。

“不,我现在不能再像奥斯特利茨战役后那样错失良机了,”他时刻期盼着遇见皇帝,每当有这种想法时,便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我要跪在他的脚下祈求。他会扶我起来,听我诉说,还会向我致谢。”罗斯托夫幻想着沙皇将要对他说的话:“我为能做善事感到很幸福,但匡扶正义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于是他在人们好奇的注视下,登上了这栋房子的台阶。

一个宽大的楼梯从台阶直通楼上;可以看见右边有一扇紧闭的门。楼梯下有一个门通往底层。

“您找谁?”一个人问。

“我要把信件,求情书呈给伟大的陛下,”尼古拉用颤抖的声音说。

“求情书——交给值勤将军吧,这边请(给他指了底下的那扇门)。只是他不会收的。”

听到这个冷冰冰的声音,罗斯托夫为他此刻的行为感到惧怕;随时都有可能看见陛下的念头对他来说,是如此的充满诱惑,也因此变得十分可怕,所以他准备逃走了,但那个看见他的侍从已为他打开了值勤室的门,于是罗斯托夫走了进去。

一个三十岁左右,身材矮胖的人站在房间里,他穿着白色裤子和高腰皮靴,上面只有一件显然是刚穿上的细纱布衬衫;仆人在身后给他扣上精美绝伦的丝制新背带,不知为什么这背带引起了罗斯托夫的注意。这个人正在和隔壁房间的人说话。

“她颇有姿色,身材迷人283,”这个人说,看到罗斯托夫进来便不说了,皱起了眉头。

283原文系法语。

“您有什么事?请愿吗?……”

“什么事284?”隔壁房间里有人问道。

284原文系法语。

“又是一个请愿的285,”那个系着背带的胖子回答。

285原文系法语。

“告诉他,晚一点再来。陛下马上就要出来了,得起程了。”

“晚一点,晚一点再来,明天吧。现在太晚了……”

罗斯托夫转身要走,但系着背带的人叫住了他:“代谁请愿?您是?”

“代杰尼索夫少校,”罗斯托夫回答。

“您是谁?军官?”

“中尉,罗斯托夫伯爵。”

“好大的胆子!要经上级允许才能呈递。您走吧,走吧……”他开始穿仆人递来的军装。

罗斯托夫又一次来到前厅,发现台阶上已经聚集了很多身穿全套礼服的军官和将军,而他必须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罗斯托夫暗自责骂着自己的鲁莽,他心惊胆战地想到随时可能遇见陛下,并可能会在他面前丢脸,被抓起来,他完全明白自己的举动不合礼节,并为此感到懊悔。罗斯托夫垂下眼睛,想从这栋房子里逃出去,房子周围站着一群衣着华丽的仆从,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冲他喊了一声,一个人拉住了他。

“老兄,您穿着便装在这里做什么?”这个人用低声问他。

这是个骑兵将军,在此次战役中受到了皇帝的格外宠幸,他曾是罗斯托夫所在师的师长。

罗斯托夫开始惶恐地为自己解释,但当他看到将军那张随和诙谐的脸时,便拉他走到一边,激动地告诉了他事情的全部经过,并求将军为他也认识的杰尼索夫说情。听完罗斯托夫的叙述,将军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很可怜这个好汉;把信给我吧。”

罗斯托夫刚把信转交给将军,并说完杰尼索夫案件的全部情况,便听到楼梯上传来带马刺的靴子疾走的声音,于是将军离开他,向台阶走去。皇帝的侍从们跑下楼梯,向马匹跑去。那个参加过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马夫艾涅牵来了御马,接着从楼梯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罗斯托夫立即就听出来是谁。罗斯托夫忘了被认出来的危险,同几个好奇的居民一起走到台阶最前面,就这样,两年后他又一次得以目睹这一直崇拜的仪容,还是同样的脸庞,目光,步伐,同样的伟大和温和的结合……昔日的那种狂喜和对皇帝的热爱在罗斯托夫心中重燃起来。皇帝身穿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制服,穿着白色的驼鹿皮裤和高腰皮靴,胸前佩戴着一枚罗斯托夫不认识的勋章(这是法国荣誉团勋章286),腋下夹着帽子,一边戴手套,一边走上台阶。他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周围的一切登时被他的目光给照亮了。他对一位将军说了几句话。他也认出了罗斯托夫所在师的这位前师长,冲他笑了笑,唤到身边。

286原文系法语。

所有侍从都向后退去,罗斯托夫看见这位将军对皇帝说了很久。

皇帝向他说了几句话,便向御马走去。那群侍从和街上的居民们(罗斯托夫也在其中)又一次向皇帝涌去。皇帝站在马前,手扶马鞍,转身向骠骑兵将军大声说,显然是想让所有的人都听到。

“我不能,将军,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法律比我更具威力。”皇帝说完,便抬脚上马镫了。将军恭敬地低下了头,皇帝上了马沿街疾驰而去。罗斯托夫高兴地忘乎所以,和人群一起随他跑了起来。

二十一

皇帝驱马来到一个广场,广场右侧站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一个营,左边站着头戴熊皮军帽的法军禁卫军的一个营,两个营的将士们面对面伫立着。

当俄国皇帝从一侧驶近举枪致敬的两营官兵时,另一群人也骑马来到了对面的一侧,罗斯托夫认出最前面的是拿破仑。这不可能是别人。他头戴小礼帽,肩上斜挎着圣安德烈勋章绶带,白色无袖上衣外面罩着敞开扣子的蓝色制服,骑着一匹极好的阿拉伯良种灰马,坐在金线刺绣的绛红鞍垫上,骑马疾驰而来。来到亚历山大面前,他微微翻了下礼帽致意,罗斯托夫有着骑兵所特有的眼力,从这个动作一望即知,拿破仑不善骑马而且坐得也不稳。两营官兵开始高呼“乌拉!”和“皇帝万岁287!”拿破仑对亚历山大说了些什么。接着两位皇帝下马,握住了彼此的手。拿破仑脸上流露出令人厌恶的虚伪笑容。亚历山大表情亲切地对他说着什么。

287原文系法语。

虽然法军宪兵骑马阻拦着围观的人群,罗斯托夫还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亚历山大皇帝和拿破仑的一举一动。令罗斯托夫感到意外和惊奇的是,亚历山大竟把拿破仑当成和自己同等地位的人来看待,而波拿巴神情自若,也同样以平等的方式对待俄国皇帝,他好像觉得与皇帝这种亲密关系是很自然惯常的。

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带着一长列侍从走到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右翼,正对一群老百姓站着。人们都没想到能和皇帝站得这么近,站在前排的罗斯托夫生怕被人认出来。

“陛下,请允许我把荣誉团勋章授予您最英勇的战士288,”一个尖细的嗓音字正腔圆地说道。

这是个头矮小的拿破仑,他仰头直视着亚历山大的眼睛说。亚历山大认真听着他的话,并低下头,愉快地笑了笑。

288原文系法语。

“授予那在此次战争中表现最英勇的人289,”拿破仑一字一顿地补充说,他带着那种让罗斯托夫觉得厌恶的镇静自信的表情,看着笔直站在他面前的俄国士兵,他们一直举枪敬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皇帝的脸。

289原文系法语。

“陛下,请您允许我问一下上校的意见,好吗290?”亚历山大说完,快步走到营长科兹洛夫斯基面前。此时波拿巴从那双白净的小手上摘下手套,把它撕破并扔掉了。一个副官慌忙从后边冲上来,捡起手套。

290原文系法语。

“给谁呢?”亚历山大小声用俄语问科兹洛夫斯基。

“请吩咐,陛下。”

皇帝不满地皱皱眉头,回头看了一眼,说:

“但总得答复他呀。”

科兹洛夫斯基用坚定的目光扫了一遍各个行列,也看到了罗斯托夫。

“难道要给我?”罗斯托夫想。

“拉扎列夫!”上校皱着眉头下令;队列中站在第一位的士兵拉扎列夫勇敢地走了出来。

“你往哪儿去?就站在这里!”一些人小声对拉扎列夫说,他还不知道往哪儿走。拉扎列夫惶恐地侧眼看了一下上校,停住了步伐,只见他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这是所有被叫到队列前面的兵士都会发生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