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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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3)

“啊,我亲爱的将军522,”缪拉再次打断他的话,“我衷心希望两位皇帝能够解决这起事件,使违背我意愿的这场战争尽快结束523。”他说话的语调是那种仆人间谈话的口气,尽管老爷们在争吵,但他们还是希望能做朋友。接着他把话题转到亲王身上,询问他的健康状况,回忆起跟他在那不勒斯度过的那段快乐有趣的时光。然后,似乎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国王的尊严,缪拉庄重地挺直腰板,摆出在加冕仪式上的姿式,挥动着右手说:“将军,我不再耽搁您的时间了,愿您的出使马到成功524。”说完,他抖动着红色绣花斗篷和头上的羽饰,身上的宝石闪闪发亮,回到恭候在一旁的侍从那里。

522原文系法文。

523原文系法文。

524原文系法文。

巴拉舍夫继续前行,照缪拉的意思,他很快便能见到拿破仑本人,但实际上却没能很快见到他。反而像在前沿散兵线时那样,他在下一个村镇他被达武525的步兵哨再次拦住。军团长的副官出来带他进村去见达武元帅。

525达武(1770—1823),法国元帅,军团长。——译者注

达武就是拿破仑皇帝身边的阿拉克切耶夫。是阿拉克切耶夫,但不是胆小鬼。他也是那么勤勉而残酷,除了残酷之外,他不会用别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忠诚。

国家这个机制需要有这样的人,正如自然界需要有狼一样。不管他们的存在以及与政府首脑的亲近让你觉得多么荒唐,但他们却一直存在着,一直露着脸,一直把持着重要位子。阿拉克切耶夫是一个残忍到曾亲手扯掉掷弹兵的胡子,同时又脆弱到不能承受任何危险的人。这样一名既没有修养,又非皇亲国戚的人能在骑士般高贵温和的亚历山大面前把持那么大的权力,只能用以上这一必然性来解释了。

在一户农家的棚子里巴拉舍夫见到了达武。他正坐在一个小圆桶上,忙着写东西(他在核对帐目)。副官站在一旁。本来可以找到更好一点的住处,但达武元帅属于那种刻意把自己置于最阴暗的生活环境中,以便有理由摆出一副阴沉面孔的人。为此他们总是忙忙碌碌,一刻也不闲着。“当你们看见我身处这肮脏的小棚子,坐在木桶上工作时,你们怎么还会想到人类生活会有幸福的一面。”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这么说。这种人的主要乐趣和需要便在于:一旦生活显露出一丁点儿生机,他就用自己那阴沉沉的忙碌对其迎头痛击。巴拉舍夫来的时候,达武就享受到了这种乐趣。当这位俄国将军进来时,他更加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只是透过眼镜看了一眼巴拉舍夫那张生机勃勃的脸——那是由于受到美好的清晨以及和缪拉谈话的影响。他没有起身,甚至动都没动一下,而是眉头紧皱,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达武从巴拉舍夫脸上看出他对这样的接待很不乐意,他抬起头,冷冷地问他有何需要。

巴拉舍夫推测,达武之所以如此接待他是因为尚不知道他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侍从将军,而且是他派去与拿破仑会晤的代表,于是赶忙报上自己的头衔与使命。出其所料,听完巴拉舍夫的话之后,达武变得更加严厉和粗鲁。

“您的公文在哪里?”他说,“把它给我,我来呈交皇帝526。”

526原文系法文。

巴拉舍夫说他奉命要把公文亲自面呈皇帝本人。

“你们皇帝的命令只在你们的军队中有效,而在这里,”达武说,“叫您做什么,您就得做什么。”

似乎是为了让这位俄国将军更加清楚,他现在由这些粗人支配,达武派副官去叫值日兵。

巴拉舍夫掏出装有皇上信件的公文袋,把它放在了桌上(桌子是一张铺在两个圆桶上的门板,上面支楞着两个扯断的合页)。达武拿过信封读了收信人的姓名。

“您完全有权力尊重我,也可以不尊重我,”巴拉舍夫说,“但是请您注意,我有幸荣任皇帝陛下的侍从将军。”

达武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巴拉舍夫脸上显现出的稍许激动和窘迫让他很满足。

“您将得到应有的待遇。”说完,他把信封放进口袋,出了小棚子。

不一会儿,元帅的副官卡斯特雷先生走了进来,把巴拉舍夫带到了为他准备好的住处。

巴拉舍夫和元帅这天就在是在那个小棚子里,在那张圆桶木板桌上用的午饭。

第二天达武很早就出去了。他把巴拉舍夫叫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要他留在这里,如果接到命令,就和运送行李的部队一起走,并且除了卡斯特雷先生之外,不许和任何人讲话。

经过四天孤寂的日子,巴拉舍夫意识到自己不仅受制于人而且微不足道。特别是不久前他还置身于那种威风八面的环境,现在这种感觉就尤为明显。随元帅的行李和占领整个地区的法军走了几段路之后,巴拉舍夫被带到了已被法军占领的维尔诺,走进了维尔诺城门——四天前他就是由此出来的。

第二天,皇帝的高级侍从蒂雷纳先生527来找巴拉舍夫,向他转达了拿破仑皇帝要接见他的意愿。

527原文系法文。

在巴拉舍夫去应召前往的那间房前,四天前还站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哨兵,而现在却站着两位身着敞胸蓝制服、头戴皮茸帽的法国近卫军,由骠骑兵和枪骑兵组成的护送队,还有衣着光鲜的副官、少年侍从和将军们,他们站在阶前拿破仑的坐骑和他的马木留克兵鲁斯唐的周围恭候他出来528。在维尔诺,就在那座亚历山大派他出使的房子里,拿破仑接见了巴拉舍夫。

528马木留克兵是拿破仑远征埃及时招募的卫队。鲁斯唐时任他的卫士。——译者注

尽管巴拉舍夫对宫廷的奢华习以为常,但是拿破仑皇帝的豪华与侈糜还是令他吃了一惊。

蒂雷纳伯爵带着巴拉舍夫走进一间大会客厅,已有众多的将军、高级侍从、波兰的显贵们等候在这里,其中有不少人巴拉舍夫以前在俄国皇帝的宫廷里见过面,迪罗克529说拿破仑皇帝将在骑马散步前接见俄国将军。

529迪罗克(1772—18134),法国元帅。——译者注

等了几分钟后,值班侍从走到大会客厅,恭恭敬敬地向巴拉舍夫鞠了一躬,请他随他过去。

巴拉舍夫走进一间小会客厅,客厅里有一扇通向书房的门,俄国皇帝就是在这间书房里委派他出使的。巴拉舍夫独自静候了一两分钟。门后传来起急促的脚步声,书房的两扇门飞快地打开了,开门的侍从恭恭敬敬地站定,候在那里,一切都静了下来,书房里又传来一阵坚定果断的脚步声:这便是拿破仑。他刚刚结束骑马出游前的打扮——身穿蓝色制服,敞开的胸襟里露出一件白色坎肩,垂到滚圆的肚子上,两条短腿上白色鹿皮裤紧紧裹住肉墩墩的大腿,脚蹬一双长统马靴;一头短发显然刚刚梳理过,但有一绺头发垂到宽宽的额头中间;制服的黑领子里很醒目地探出白胖松弛的脖子;身上散发着香水的味道。他下巴前突,年轻丰满的脸上露出只有皇帝在欢迎人时才有的仁慈与宽宏。

他出来了,头稍稍向后仰起,每走一步身体就迅速地轻轻晃动一下。他那短粗发福的身躯、宽阔厚实的肩膀、不由自主向前鼓起的肚子和胸脯都透着一种四十来岁的养尊处优的男人所具有的体面与堂堂仪表。此外,还可以看出他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巴拉舍夫朝他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他点头回应。他走到巴拉舍夫跟前,他是个珍惜每一分钟时间而且不能容忍说话还要打腹稿的人,他立刻开始了谈话,他相信自己永远都能讲得很好,能讲到点子上。

“您好,将军!”他说,“我收到了您带来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信,非常高兴见到您。”他用大眼睛看了一眼巴拉舍夫的脸,目光又立刻越过他,看着远处。

显然,他对巴拉舍夫本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可以看出他所感兴趣的只是自己心里的想法。身外的一切对他来讲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取决于他的意志。

“我不希望,也不曾希望发生战争,”他说,“可是有人逼着我去打仗。直到现在(他强调了这个词)我都准备接受你们能给我的一切解释”。接着他开始简短而清楚地陈述他对俄国政府不满的理由。

从这位法兰西皇帝讲话时所采用的平和友好的语气来看,巴拉舍夫坚信他希望和平,有意进行谈判。

拿破仑说完后用询问地目光看了一眼俄国使者。“陛下,敝国皇帝530。”巴拉舍夫开始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但法国皇帝盯着自己的目光却让他有些窘迫。“您发窘了,镇定些。”拿破仑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打量着巴拉舍夫的制服和佩剑,似乎在这么说。巴拉舍夫稳住神儿后接着说话。他说亚历山大皇帝不认为库拉金要求发给护照是发动战争的充足理由,库拉金的行为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是他自己的意愿,亚历山大皇帝不希望战争,和英国也没有任何交往。

530原文系法文。

“还说没有。”拿破仑插言道,似乎担心自己会感情用事,他皱起眉,轻轻点了点头,以此示意巴拉舍夫可以继续往下说。

讲完亚历山大皇帝吩咐的一切后,巴拉舍夫说亚历山大皇帝希望和平,但是谈判必须有一个条件,除非……说到这儿巴拉舍夫迟疑起来:他想起了亚历山大皇帝没有写进信里,不过却命令萨尔蒂科夫一定要写进诏书并吩咐巴拉舍夫务必转告拿破仑的那句话,巴拉舍夫记得这句话:“直到没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留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但是某种复杂的情感阻止了他,他无法说出这句话,虽然他很想这么做。他迟疑着说:除非法国军队撤回到涅曼河对岸。

拿破仑注意到了巴拉舍夫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窘迫,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左腿小腿肚开始有节奏地抖动。他站在原地没动,讲话的声音比原来更高更快。在说下面这些话时,巴拉舍夫几次垂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观察着拿破仑左腿肚的颤抖,他的声音越高,腿肚抖得就越厉害。

“我希望和平的意愿并不比亚历山大皇帝少,”他说,“难道不是我在十八个月来为得到和平做出了一切?这十八个月来我一直在等待解释。不过需要我做什么才能开始谈判?”他皱着眉问道,一只白胖的小手有力地做出疑问的手势。

“将部队撤回涅曼河对岸,陛下。”巴拉舍夫说。

“撤回涅曼河?”拿破仑重复了一遍。“那你们现在是希望我们撤回涅曼河——只是撤回涅曼河吗?”拿破仑重复着,眼睛直视着巴拉舍夫。

巴拉舍夫恭敬地低下了头。

四个月前还要求撤出帕美拉尼亚,而现在只要求撤回涅曼河。拿破仑飞快地一转身,开始在房里踱起步来。

“您说为了开始谈判要求我方撤回涅曼河对岸,可是两个月前却要求我撤回奥德河和维斯拉河对岸,尽管如此,你们还是同意举行谈判。”

他一言不发地从房间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又停在巴拉舍夫面前。他的神色严峻,面部冷峻得像块石头,左腿比以前抖得更快了。拿破仑知道自己有左腿抖动的习惯。“我的左腿肚抖动是一种伟大的征兆531”,后来他曾这样说过。

531原文系法文。

“像撤出奥德和维斯拉河那样的要求可以向巴登王子而不是向我提。”拿破仑几乎喊了起来,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料到这点。“就是把彼得堡和莫斯科都送给我,我也不会接受这些条件。你们说是我发动了战争?那又是谁先下到部队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不是我。在我花掉几百万之后,在你们和英国结为同盟之后,在你们处境不妙的时候向我提出谈判?你们找我谈判!你们和英国结盟有何目的?它给了你们什么?”他语速急促,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阐明签署和平协议的好处以及讨论它的可能性,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和力量,证明亚历山大的错误和失算。

他这段开场白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要说明形势对自己有利,要表明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谈判。不过他的话已经开了头,他越说就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了。

现在他的话显然只为了抬高自己和侮辱亚历山大,也就是去做会见之初最不想做的事。

“据说你们和土耳其人签了和约?”

巴拉舍夫肯定地把头一低。

“签了和约……”他刚想说,但是拿破仑却没容他说话。看来他只需要自己一个人讲话,于是他也不顾及自己恼怒的情绪,又继续振振有词地讲了起来,被宠坏了的人都喜欢这样。

“是的,我知道你们和土耳其签了和约,但没有得到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532。要是我的话,可以把这两个省送给你们的皇帝,就像我把芬兰给了你们一样。是的,”他继续道,“我曾答应过,而且本可以把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但现在他不可能拥有这两个美丽的省份啦。他本可以将其划入自己的帝国,在自己的朝代里把俄罗斯的版图从波特尼亚湾扩展到多瑙河口。卡捷琳娜大帝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拿破仑说,他越说越激动,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对巴拉舍夫重复着差不多是他在蒂尔西特对亚历山大本人说过的那些话。“他本来靠我的友谊可以拥有这一切的……啊,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多么美好的朝代533!”他重复了几次,站住了,从口袋里掏出金制鼻烟壶,用鼻子使劲地吸了一下。

532今罗马尼亚的南部地区。——译者注

533原文系法文。

“啊,亚历山大朝本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呀534!”

534原文系法文。

他遗憾地看了巴拉舍夫一眼,巴拉舍夫刚想说点什么,他连忙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他还指望和寻找些什么靠我的友谊不能得到的东西?……”拿破仑不解地耸着肩膀说。“不,他以为把我的敌人们放在他的周围比较好,那这些人是谁呢?”他继续说道。“他把施泰因535、阿姆菲尔特536、温岑格罗德、贝尼格森之流招到自己身边。施泰因是被祖国驱逐的叛徒,阿姆菲尔特是个好色之徒和阴谋家,温岑格罗德是法兰西的逃亡者,贝尼格森跟其他人比起来有点像军人,但终归是一个庸人,在一八一七年他毫无作为,只能引起亚历山大皇帝可怕的回忆537……假如他们是些有能力的人,对他们也可以加以利用,”拿破仑接着说道,他的话语都快跟不上那些不断涌现的、能够证明他的正确与力量的思想(这在他看来是一码事),“可是连这也不行,不论是对于战争,还是对于和平,他们都不中用。据说巴克莱538比他们都能干些,不过按他最初的一些行为来看我不这么认为。而他们都在干些什么?所有这些宫廷近臣们都在干些什么!普弗尔539提出建议,阿姆菲尔特争论不休,贝尼格森在研究,而被授权采取行动的巴克莱却不知该如何决定,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只有巴格拉季翁是个军人。他虽然愚蠢,但是果断,有眼力,有经验……而你们年轻的皇帝在这群乌合之众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他们在败坏他的名声,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他的身上。只有身兼统帅的皇帝才应该待在军中540,”很明显,他的这些话是对俄国皇帝的直接挑衅。拿破仑知道亚历山大皇帝渴望成为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