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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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2)

他早就深信,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非洲到莫斯科维亚草原501,只要他一出场,人们都会感到震惊,为之发狂。他吩咐把马牵过来,便向自己的驻地驰去。

501莫斯科维亚是西欧人对莫斯科公国的称呼。——译者注

虽然派了船去营救,还是有大约四十名枪骑兵淹死在河里,大部分人退回到原河岸。上校和几个人泅过了河,费力地爬上岸。一爬上岸,淌着水的湿衣服还贴在身上,他们便兴奋地朝拿破仑站过的地方望去并高喊:“万岁!”在那一刻,他们感到无比的幸福。而他却已经离开了。

傍晚时分,拿破仑在下达两道命令的间隙(一道是要尽快把准备运往俄罗斯的伪钞运到,另一道是要枪毙一个萨克森人,因为在他身上搜出了藏有法军情报的信件),又下达了第三道命令,把那个无端跳进河里的波兰上校编入了拿破仑亲任团长的荣誉步兵团。

要想叫谁灭亡,就先让他疯狂502。

502原文系拉丁语。

这时,俄国皇帝在维尔诺503已住了一个多月,在那里检阅军队,举行大演习。所有人都料到会发生战争,皇帝也正是为准备这场战争而从彼得堡赶到此地,但是一切都没有就绪。没有一个总的行动方案。在提出的所有方案中应该采用哪一个,人们本来就犹豫不决;皇帝在总部待了一个月之后就更加拿不定主意了。三支大军各有各的总司令,却没有统领全军的总指挥,皇帝本人也没有担任这一职务。

503今立陶宛的维尔纽斯。

对于战争,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皇帝在维尔诺待得越久,对战争就越没有准备。皇帝周围的人好像都在努力让他过得舒心些,让他忘掉即将面临的这场战争。

六月间,在波兰的达官显贵、宫廷近臣和皇上本人举办了许多次舞会和庆典之后,皇上的一个波兰侍从将军想出了一个主意,要以全体侍从将军的名义为皇上举办一个舞会和午宴。所有人都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主意,皇上也表示同意。侍从将军们都照单捐了款。一位最有可能令皇帝喜爱的女士被请来做了舞会的女主人。维尔诺省地主贝尼格森伯爵主动提出把自己城外的别墅——扎克列特作为举行这次庆典的场所。决定六月十三日在那里举行宴会、舞会、游船以及焰火等活动。

就在这一天,拿破仑下达了渡过涅曼河的命令,他的先头部队击退了哥萨克,越过了俄罗斯边境。这一天亚历山大在贝尼格森伯爵的别墅参加了侍从将军们举行的舞会。

这是一个辉煌的、喜气洋洋的节日:精于此道的行家们说很少会有如此众多的美女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别祖霍夫伯爵夫人是跟随皇帝从彼得堡来到维尔诺的女士之一,她也参加了舞会并以其所谓的俄罗斯的厚重之美使精巧的波兰贵妇黯然失色。她引人瞩目,连皇帝也请她跳了舞。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一个单身汉504(照他自己的说法),把妻子留在莫斯科,也参加了这场舞会。虽然他不是侍从将军,但是为了能参加舞会也捐了一大笔钱。鲍里斯现在可是有钱人了,已经无需别人庇护了。他受人尊敬,能和同龄人中地位最高的人平起平坐。

504原文系法文。

半夜十二点,人们仍在跳舞,由于没有合适的舞伴,艾伦主动邀鲍里斯跳马祖尔卡舞。他们是第三对。鲍里斯一边冷冷地看着艾伦那从镶有金线的深色薄纱礼服下裸露出来的光鲜双肩,一边谈论着老熟人,同时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同处一厅的皇上,对此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有察觉。皇帝没有跳舞,他站在门口,一会叫住这一对儿,一会又叫住那一对儿,说一些只有他才有权说的亲切的话语。

马祖卡开始时,鲍里斯看见皇帝跟前的红人之一——侍从将军巴拉舍夫失礼地走到皇帝跟前,在正和一位波兰太太交谈的皇上跟前站住。皇上和那位波兰太太说了一会儿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是明白了巴拉舍夫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朝那位太太微微点了点头,转向巴拉舍夫。巴拉舍夫刚一开口,皇上就一脸的惊讶。他挽起巴拉舍夫的手,一起穿过大厅,前面的人不知不觉就让开了一条约三俄丈宽的通道。皇帝和巴拉舍夫一起离开时,鲍里斯注意到了阿拉克切耶夫的表情很不安。他皱眉望着皇帝,红鼻头扑哧着,从人群中走出来,似乎期待着皇帝能找他(鲍里斯明白,阿拉克切耶夫在妒嫉巴拉舍夫,他对不通过他就把某个显然非常重要的消息禀告给皇上而不满)。

可是皇帝和巴拉舍夫出了门,去了灯火通明的花园,并没有留意到阿拉克切耶夫。阿拉克切耶夫手握佩剑跟着在后面,与他们保持二十步远的距离,恼怒地左顾右盼。

鲍里斯继续做着马祖卡舞的各种动作,心里却在苦苦地琢磨着巴拉舍夫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如何能比别人先打听到它。

在跳到一个需要选择舞伴的动作时,他小声告诉艾伦说,他想选巴托茨卡娅伯爵夫人,她好像去了阳台;这样他就在地板上滑着舞步,到了通往花园的门口。他看到皇上和巴拉舍夫正在往回走,要上阳台,便站住了。皇帝和巴拉舍夫朝门口走来,鲍里斯慌乱起来,似乎来不及避让,便毕恭毕敬地贴着门框低下了头。

皇上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激动地继续说:

“不宣战就进入俄国。只有武装的敌人全部滚出我的土地,我才肯讲和。”他说道。正如鲍里斯感觉的那样,皇上说这句话时很高兴:他对自己的表达方式很满意,但是对于鲍里斯听到了这句话却不满意。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皇帝皱起眉头补充道。鲍里斯明白,这话是对他说的,于是闭上眼睛,又低了低头。皇帝走进大厅,在舞会上又待了大约半个小时。

鲍里斯第一个得知了法军越过涅曼河的消息。以此,他就能在一些重要人物面前显示自己比别人消息灵通,以提高自己在这些大人物心中的地位。

法国人过了涅曼河这一消息出人意料,尤其是在白等了一个月之后,又是在舞会上传来的,就更让人感到意外!皇帝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最初一刻,在愤怒和屈辱的情绪中,说出了一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他本人很喜欢这句话,它也完全表达了他的感情。皇上从舞会回到住处,半夜两点时派人叫来国务大臣希什科夫,吩咐他起草给军队下达的命令以及给元帅萨尔蒂科夫公爵的诏书。在诏书中他要求必须把“只要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绝不讲和”这句话写进去。

第二天写好了一封信给拿破仑的信:

“仁兄阁下!昨日闻悉,尽管我坦诚地履行了对陛下承担的义务,您的军队还是越过了俄国边境,而直到现在我才收到从彼得堡传来的照会。关于这次入侵,洛里斯东伯爵505照会我说,自从库拉金公爵506要求发给护照之日起,阁下就认为与我处于敌对状态。巴萨诺公爵507拒发彼等护照的理由从未让我想到,我的大使的行为会成为这次入侵的借口。正如他本人声明的那样,实际上这件事并非奉我之命而为;我一获悉此事,既对库拉金公爵表示不满,责令其一如既往履行职责。如果阁下不希望让我们的臣民因此类误会而流血,如果您同意将军队从俄国领土撤出,那么我对已发生的事情既往不咎,我们之间还可能达成一致。否则,对这次并非由我方挑起的进攻我将被迫反击。阁下,您现在还有机会使人类免遭新的战争灾难。”

505洛里斯东1768—1828,时任法国驻俄大使。――译者注。

506库拉金1752—1818,时任俄国驻法大使,因与法谈判关于法军撤出普鲁士一事无结果,要求法方发给他和使馆人员出境的签证。――译者注。

507巴萨诺1763—1839,时任法国外交大臣。――译者注。

亚历山大(签名)508

508原文系法文。

六月十三日深夜两点,皇帝把巴拉舍夫叫来,宣读了自己写给拿破仑的信,命令他亲自把这封信送交法国皇帝。在打发巴拉舍夫离开时,皇帝再次对他重复了那段关于只要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绝不讲和的话,并叮嘱他“一定”把这些话转告拿破仑。皇上没有把这些话写进信里,因为他有自己的分寸,他觉得在最后一次尝试和解的时刻这些用词不合适,不过他还是命令巴拉舍夫一定要把这些话转告拿破仑本人。

巴拉舍夫在一名号手、两名哥萨克的陪同下于六月十四日凌晨出发,天亮前到了雷康特村。这是法国在涅曼河岸方向的前哨。他被几名法国骑哨拦住。

一位着深红色制服、头戴毛茸茸制帽的法国骠骑兵军士朝骑马走来的巴拉舍夫大喊一声,命令他站住。巴拉舍夫并没有立刻停下来,而是继续漫步前行。

这位军士皱着眉头咕哝着骂了一句,骑马冲到巴拉舍夫面前。他伸手握刀,粗鲁地朝这位俄国将军大喊,问他是不是聋子,怎么听不到别人的话。巴拉舍夫报出自己的身份。军士派了一名士兵去找军官。

这位军士不再理会巴拉舍夫。他同伙伴儿们谈论着团里的事情,对这位俄国将军连看都不看一眼。

巴拉舍夫和最高当局的权势人物走得很近,三个小时前还和皇上本人谈过话,在自己的职位上他已习惯了人们对他恭恭敬敬;可是在这里,在俄罗斯土地上,却看到这些粗人对自己这种敌对、主要是不敬的态度,他觉得十分奇怪。

太阳刚刚从云层后升起,空气清新,弥漫着露水。一群牲口被赶出村来,走在大路上;一只只云雀在田野里像水中的汽泡一样,扑愣愣地飞起。

巴拉舍夫环顾四周,等着军官从村子里出来。俄罗斯哥萨克以及号手和法国骠骑兵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相互看看。

一名法国骠骑兵上校,看样子刚从被窝爬起,由两名骠骑兵陪着,骑着一匹喂得饱饱的漂亮灰马从村子里出来。无论是军官和士兵,还是他们的马,身上都有一种得意而炫耀的神气。

这是交战初期,部队尚完好无损,他们进行的是类似检阅式的和平活动。只是像交战初期常见的那样,军装威武整齐,精神饱满,士气旺盛。

法国上校强忍住哈欠,不过很有礼貌。他显然明白巴拉舍夫肩负重任。他带着巴拉舍夫穿过士兵队伍把他送到散兵线后面,告诉他说,他面见皇帝的愿望大概很快就能实现,因为据他所知,皇帝的驻地离此不远。

他们穿过村子到了雷康特村的另一头。沿途有一些法国骠骑兵的拴马桩,哨兵和士兵们都给自己的团长行礼并好奇地打量着俄军制服。据这位上校讲,师长驻扎在离这儿两公里的地方,他将接见巴拉舍夫并送他去要去的地方。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得这片绿野喜气洋洋。

他们刚走到山脚的一个小酒店,从山后迎面驰出一群骑马的人,一个骑黑马的高个子走在马队的前面,马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头戴羽饰软帽,身披红色斗篷,黑色卷发垂在肩上。他双腿前蹬骑在马上,是典型的法国骑马姿势。此人迎着巴拉舍夫奔驰而来,羽饰随风飘动,身上的金银珠宝饰品在六月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法国上校朱尔内恭敬地小声说:“这是那不勒斯王509”。这时巴拉舍夫离迎面驰来的这位骑手只有两匹马的距离了,他戴着羽饰、手镯、项圈和金饰,得意洋洋,表情做作。确实,这位便是现在被称为那不勒斯王的缪拉。虽然这个称号毫无缘由,但是大家都这么叫他,他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因此就摆出一副比以往更加得意、更加傲慢的架势。他也的确相信自己就是那不勒斯王。离开那不勒斯的前一天,当他与妻子在街头散步时,有几个意大利人高喊:“国王万岁510!”,他转身对妻子忧郁地笑了笑说:“这些可怜的人,他们还不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他们了511!”

509原文系法文。

510原文系法文。

511原文系法文。

尽管他坚信自己就是那不勒斯王,尽管他可怜那些被他丢下的臣民,但是最近,在他奉命重服军役之后,特别是拿破仑在但泽会见他时,皇兄512对他说:“我封你为王,是为了让你照我的意志,而不是照你的意志来统治513”。此后,他便欣然操起了老本行,就像一匹喂足了草料、又没上膘的马一样正好用来干活。他感到自己被贵重的饰品打扮得花花绿绿,被套上马车,便心满意足地驾起车辕在波兰大道上高高兴兴地奔跑起来,虽然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和方向。

512拿破仑把自己的小妹妹卡罗琳娜许配给缪拉为妻。——译者注

513原文系法文。

看见俄国将军,他摆出国王的姿态,庄严的仰起留有齐肩卷发的头颅,疑惑地看了看法国上校。上校毕恭毕敬地向他报告了巴拉舍夫的使命,但没能说清他的姓名。

“德·巴尔-马舍夫514!”那不勒斯王说道(他以自己的果断克服了法国上校的困难,说出了巴拉舍夫的姓),“很高兴认识您,将军515。”他摆出国王的宽宏姿态补充道。这位国王讲话的声音一大,语速一快,身上的王威即刻便消失殆尽,变成一副固有的宽厚亲昵的腔调。把手放到巴拉舍夫的马脖子上,这一点他自己也没察觉到。

514原文系法文。

515原文系法文。

“怎么样,将军,看来事态在朝战争演变啊516。”他说道,似乎对他不能评判的时局表示遗憾。

516原文系法文。

“陛下517,”巴拉舍夫答道,“俄国皇帝不希望发生战争,正如陛下所见……陛下518。”巴拉舍夫说,一口一个“陛下519”,对一个还不习惯新封号的人频频称呼其封号,难免有些不自然。

517原文系法文。

518原文系法文。

519原文系法文。

听到巴拉舍夫先生520的话,缪拉愚蠢地流露出一种满足的表情。但国王这个称号也意味着责任521,他觉得作为国王和盟友,有必要和亚历山大的使者谈谈国事。他下了马,拉着巴拉舍夫的手离开恭候在一旁的随从们几步,和他一起来回踱着步,尽力把话说得有分量一些。他说从普鲁士撤军的要求侮辱了拿破仑皇帝,特别是现在,这个要求闹得尽人皆知,这伤害了法兰西的尊严。巴拉舍夫说,这个要求并无任何侮辱人的成分,因为……缪拉打断了他:

“那么您认为发动战争的罪魁不是亚历山大皇帝吗?”他突然说道,脸上露出和善的傻笑。

巴拉舍夫陈述了为何他觉得实际上挑起战争的是拿破仑。

520原文系法文。

521原文系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