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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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1)

§§§第一部

从一八一一年底起,西欧开始加强武装并集结力量。一八一二年,这支数百万之众的军队(包括运输队和补给人员)从西向东朝俄罗斯边境推进;与此同时,从一八一一年起俄罗斯军队也开始向边境集结。六月十二日,西欧军队越过俄罗斯边境,战争爆发了——违反人类全部理智和天性的事情发生了。数百万人互相仇视,犯下了数不胜数的暴行:欺骗,背叛,偷盗,伪造假钞,发行伪币,抢劫,纵火和凶杀,全世界的所有法庭就是用上整整几个世纪都难以将这些恶行一一记录在案。而这时,犯下这些罪行的人们却不认为自己是在犯罪。

这一不同寻常的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它都有哪些起因?历史学家们天真地相信这起事件的起因是奥伦登堡大公受到羞辱,大陆封锁令485遭到破坏,还有拿破仑的权力欲望、亚历山大的强硬以及外交家们的失误等等。

485拿破仑为了从经济上打击英国,于1806年颁布法令,禁止大陆各国与英国通商。但欧洲一些国家,包括俄国在内,出于自身经济利益的考虑,常常不遵守这个法令。——译者注

因此,只要梅特涅486、鲁缅采夫或塔列兰487在早朝或晚宴之余努力把文件起草得更巧妙一点,只要拿破仑给亚历山大写封信说:“仁兄大人鉴,我同意将公国归还奥伦登堡公爵488。”这场战争就不会发生。

486 1773—1859,奥地利政治家,曾任外交大臣和首相。——译者注

487 1754—1838,曾任法国外交大臣。——译者注

488原文系法文。

人们在当时这样看待这件事是可以理解的。拿破仑认为战争的起因是英国的阴谋(正如他在圣赫勒拿岛上所说),英国国会议员们认为战争的起因是拿破仑的权力欲望,奥伦登堡王子认为战争的起因是别人对他使用了暴力;商人们认为战争的起因是使整个欧洲破产的大陆封锁令,老兵和将军们则认为战争的主要起因是必须让他们有个用武之地,当时的正统派觉得是因为必须恢复良好的法则489,而那时的外交家们则认为,这一切是因为一八○九年的俄奥联盟没能巧妙地瞒过拿破仑,是因为第178号备忘录的措辞不当。这些观点,此外,因人们看问题的角度大相径庭,当时的人们对战争的起因产生了无数的看法,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后人——能够纵观整个事件的宏大规模以及深入理解其简单而又可怕意义的后人——这些原因便显得不够充分。对于我们来说,因为拿破仑的野心、亚历山大的强硬、英国政治的狡诈和奥伦登堡大公的受辱,数百万基督徒就互相摧残和杀伐,是不可理喻的;我们也无法弄清这些情况与杀人、暴力这些事实本身之间有什么联系;为什么奥伦登堡大公受了气,成千上万的人就会从欧洲的另一头来到斯摩棱斯克和莫斯科省进行抢掠,和这里的人互相杀戮。

489原文系法文。

对于我们后人来说——不包括历史学家,我们对探究本身并不感兴趣,因而能以清晰健全的理智来纵观这一事件——那原因就数不胜数了。我们越是深究,就越能清楚地看到:上述每一个原因或一系列原因,本身都一样有道理;同时,与整个事件宏大的规模比起来,这些原因本身都是微不足道的,是不可信的;如果不是其它各种因素都恰巧参与进来,某些个别原因不可能引发整个事件,就此而言,它们同样也是不可信的。在我们看来,第一个法国军士是否愿意超期服役,如同拿破仑拒绝把军队撤回维斯拉河并归还奥伦登堡公国一样,也是这样的原因。因为如果这个军士不去服役,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成千军人和士兵不去服役的话,拿破仑的军队就会减少很多人,仗也就打不起来。

假如拿破仑不因为要他撤回维斯拉河而恼怒,不命令部队进攻的话,就不会发生战争;假如所有军士都不愿超期服役,也不会发生战争。假如没有英国的阴谋,没有奥伦登堡王子,假如亚历山大不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假如俄罗斯不是专制政权,假如没有法国大革命以及随后的专制与帝国,假如没有引发法国革命的一切因素,如此等等,也不会发生战争。这些原因中缺了任何一个,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如此看来,所有这些因素——数十亿个因素——碰在一起,就是为了引发后来的这件事。所以,什么都不是造成该事件的致命原因,此事之所以发生只是因为它要发生而已。千百万人注定要背弃人的情感与理智,从西方跑到东方去杀戮自己的同类,就像几个世纪前人们成群结队地从东方跑到西方去杀戮自己的同类一样。

这件事的发生似乎取决于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一句话,而实际上,他们也像按抽签而定或应招而去出征的士兵一样,很少能够随意而为。事情只能这样,那是因为要想让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事情似乎取决于这些人)的意志得以实现,就必须同时具备无数个条件,缺了其中任何一个,事情都不会发生:必须使千百万手中握有实权的人,使那些扛枪的、运送粮草和大炮的士兵们同意去执行个别软弱者的意志,使他们被无数各种各样的复杂原因牵扯进去。

为了解释不合理现象(即其合理性不为我们所理解的现象),历史宿命论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越是想理性地解释某些历史现象,我们便越是觉得它们不合理,难以理解。

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着,享有达到个人目标的自由。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能够采取或不采取某种行动;可是一旦他采取了某种行动,这个在某一特定时刻做出的行动就不可挽回,就成为历史。它的历史意义不是随便赋予的,而是事先注定的。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两个方面:个人生活和自然的群体生活。前一种生活的需要越是抽象,就越自由;而在后一种生活中,人不可必避地要遵循别人给他制定的法则。

人自觉地为自己而活着,却充当着实现历史目标和整个人类目标的不自觉的工具。人的行为无法挽回,于是他的行为和其他千百万人同时做出的行为就汇在一起,获得了历史意义。人在社会的阶梯上站得越高,同他有联系的人就越多,他对别人拥有的权力便越大,他的每一个行为便越是预先注定的和不可避免的。

“帝王的灵魂攥在上帝的手中”

帝王就是历史的奴隶。

历史,也就是人类共同的无意识的群体生活,它把帝王生命中的每一分钟用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虽然拿破仑从来没有像现在(也就是一八一二年)这样强烈地感觉到,是他决定着是否让自己的人民去流血490(正如亚历山大在最后一封信中所说),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必然规律的支配,迫使他去为了共同的事业,为了历史去做那些必定要发生的事情,而他自己还以为他是按照个人的意愿在行动。

490原文系法文。

西方人在向东方推进,为的是互相残杀。根据任何事件都是多种因素的巧合而促成的这一规律,千万个微小的因素也在不知不觉中互相附和着与这件事发生了巧合,才推动了这次行动,推动了这场战争。这些因素有:对不遵守大陆封锁令的指责、奥伦登堡大公、军队进驻普鲁士(拿破仑以为此举只是为了用武力争取和平)、这位法国皇帝好战的愿望和习惯迎合了臣民的意愿、对大规模备战的热衷、巨大的备战开支、对能够弥补这些开支的利益需求、令人陶醉的德累斯顿庆典491、那些在当时看来是真诚谋求和平,而实际上伤害了各方自尊的外交谈判,此外还有数百万个伴着这件大事与它同时出现的其它理由。

491 1812年5月初,拿破仑在德累斯顿会见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国王,举行了盛大的庆典。——译者注

苹果熟了会落下来,——为什么它会落下来?因为地球引力?因为果把儿干枯了?因为被太阳晒干了?自己变重了?被风吹动了?还是因为站在下面的小男孩想吃它?

这些都不是原因,而是所有生命、有机体和自然条件的巧合。那个发现苹果落下来是因为细胞组织分解等原因的植物学家,如同那个站在树下说苹果落下来是因为他想吃掉它并为此做了祈祷的小男孩一样,都是对的,又都不对。如果说拿破仑进军莫斯科是因为他想这样做;而他的灭亡是因为亚历山大要他灭亡,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同样,如果有人说一座百万普特重的大山被刨空后坍塌下来是因为最后那个工人刨了最后一镐,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在历史事件中,那些所谓的伟大人物只是用来标识事件的标签,正如标签一样,他们与事件本身的关系最小。

他们自以为每一次行动都是自己的意愿所为,但从历史的角度看,每一次行动都不是任意的,而是和整个历史进程相联系并且在很早以前就注定了的。

拿破仑于五月二十九日离开德累斯顿,他在这里逗留了三周,一直被一群亲王、大公、国王,甚至还有一名皇帝等宫廷人员前呼后拥。行前,拿破仑亲切地安抚了应该受到表彰的亲王、国王和那位皇帝,斥责了几个他不太满意的国王和亲王。他把自己的(其实就是从其他国王那儿夺来的)珍珠和钻石赠给了奥地利皇后,温柔地拥抱了玛丽娅·路易莎皇后。分别的时候路易莎皇后非常伤心,痛苦万分。正如他的一位史学家所言,这位玛丽娅·路易莎被认为是他的妻子,虽然他在巴黎已另有妻室。尽管外交家们仍坚信有可能实现和平并且为此在作不懈的努力,尽管拿破仑皇帝亲自给亚历山大皇帝回了信,称其为“我的仁兄阁下492”,而且诚恳地表示他不希望发生战争,他永远热爱并尊敬亚历山大,但他还是赶往军队,每到一个兵站就下达新的命令,催促部队尽快从西向东推进。他乘坐一辆六匹马拉的旅行马车,在一群少年侍从、副官及卫队的簇拥下,沿着驿道向波森493、托伦、但泽494、柯尼斯堡495前进。沿途的每一座城市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激动不已,兴奋异常地欢迎他。

492原文系法文。

493今波兰的波兹南。

494今波兰的格但斯克。

495今俄罗斯的加里宁格勒。

部队从西向东推进,拿破仑的六套马车也从西向东行进,他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批驭马。六月十日,他追上了部队,住在维尔科维斯森林早已准备好的一位波兰伯爵的庄园里。

第二天,拿破仑赶到部队前头,乘车前往涅曼河畔,视察渡口地形。他换了一套波兰制服来到了河边。

当他看到河对岸的哥萨克和绵延的草原,草原的中心就是圣城莫斯科496,这座城市就像是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征讨过的斯基泰王国的都城497,拿破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既违背战略意图,又不合外交考虑——突然下令发起进攻。第二天他的部队便开始渡河。

496原文系法文。

497斯基泰人亦称西徐亚人,是古老的游牧民族,曾在黑海北岸定居,建立斯基泰王国。——译者注

十二日这天一大早,在涅曼河陡峭的左岸上拿破仑从当天扎好的帐篷里走出来,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自己从维尔科维斯森林开出的长长的队伍。他们正涌向涅曼河上的三座浮桥。部队都知道皇帝来了,便用目光寻找,当他们看见山顶帐篷前离随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常礼服、头戴便帽的人时,都把帽子抛向空中欢呼起来:“皇帝万岁498!”他们川流不息地从藏身的大森林中涌出来,散开到三座桥上去过河。

498原文系法文。

“这下我们可得走一阵子啦!呃!只要他亲自出马,事情就会热火朝天。天哪……这就是他……皇帝万岁!看,这就是亚细亚草原……可是这却是一个让人恶心的国家。再见了,博舍。我在莫斯科将最好的宫殿留给你。再见,祝你成功。看见皇帝了吗?皇帝万岁!如果让我当印度总督,我就让你当喀什米尔的大臣。万岁!那就是皇帝,看见了吗?我近距离见过他两次。矮小的军士……我看见他给一个老兵挂勋章……皇帝万岁499!”不同性格、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们不分老少都在这样说着。所有这些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共同的表情,那就是对这次期待已久的行军终于开始了而感到喜悦,对那个穿着灰礼服、站在山顶上的人的无比忠诚。

499原文系法文。

六月十三日,有人给拿破仑牵来一匹个头不大的纯种阿拉伯马,他上了马,奔向涅曼河上的一座桥。他所到之处,震耳欲聋的欢呼便不绝于耳。显然,他之所以容忍了这些欢呼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能禁止人们用呼喊来表达对他的热爱;但是四处的喊声却让他感到恼怒,使他无法专心考虑目前的军事问题——自从与部队汇合之后他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他驰过一座驾在小船上的摇摇晃晃的桥,来到对岸后向左急转,朝科夫诺方向奔去,沉醉在幸福之中的近卫猎骑兵队兴奋不已地在前面为他开路。快到宽阔的维利亚河时,他在一个驻扎在河岸上的波兰枪骑兵团的附近停下了。

“万岁!”波兰人同样兴奋地呼喊着,互相推挤,乱了队形,都想看看他。拿破仑察看了一下这条河,下了马,坐到河边的一根圆木上。他一个手势,便有人递上了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架在一个高高兴兴跑过来的少年侍从的背上,开始观察河对岸,然后仔细察看摊在圆木中间的地图。他没有抬头,嘴里说了句什么,两名副官便骑马向波兰枪骑兵那边奔去。

“什么?他说什么了?”当一名副官骑马走近时,波兰枪骑兵队伍里有人问道。

命令部队寻找浅滩渡河。一个波兰枪骑兵上校,一个漂亮的老头,激动得满脸通红,前言不搭后语。他问副官,能否让他和他的枪骑兵们不走浅滩而泅水渡河。他显然害怕遭到拒绝,像一个想骑马的男孩似的,请求允许他当着皇帝的面泅水。副官说,皇帝大概不会对这种过度的热忱感到不满。

副官的话音刚落,这位留着小胡子的老军官便满脸喜悦,眼睛闪闪发亮,他举起军刀喊了一声:“万岁!”便用马刺刺了一下坐骑,又命令枪骑兵们跟在他后面,向河边奔去。他狠狠地抽了一下迟疑不前的坐骑,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朝湍急的水流深处游去。几百个枪骑兵跟在他身后。河心的急流冰冷恐怖。枪骑兵们手拉着手从马上滚下来,有的马沉了下去,有些人也沉了下去。剩下的人有的骑在马上,有的抓住马鬃使劲地游。他们都奋力朝对岸游去,尽管渡桥离他们仅半里之遥。让他们感到自豪的是能够当着那个坐在圆木上的人的面在这条河里泅水,淹死,而那个人对他们所做的事甚至连瞧都没瞧一眼。副官回来后,选了个适当的时机,请皇帝注意一下波兰人对他的忠心。身穿灰色常礼服的小个子男人站起身来,叫过贝尔蒂埃500,开始和他一起在河岸上来回走动,给他下达各种命令,有时还不满地看看那些分散他注意力的快要淹死的枪骑兵。

500 1763-1815,法国元帅,时任法军总参谋长。——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