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102

第102章 (49)

“要是他真的叛国,真的有证据能证明他与拿破仑秘密来往,那么早就公诸于众了,”他急切而又激愤地说,“就个人而言,我一直都不喜欢斯佩兰斯基这个人,但是我喜欢公正。”现在,皮埃尔在自己朋友的身上看到了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习惯,那就是他需要激动起来,需要用争论与己无关的事情来抑制内心过于沉重的思绪。

梅歇尔斯基公爵走后,安德烈公爵拉着皮埃尔的手请他到为自己收拾好的房间。房间里可以看到一张支开的床以及打开的皮箱和木箱。安德烈公爵走到一个箱子跟前取出一个小匣子,又从小匣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他飞快地做着这一切,一句话也没说。他起身咳了一会儿,脸色阴沉,双唇紧闭。

“如果我让你感到为难的话,请原谅我……”皮埃尔明白,安德烈公爵想谈谈娜塔莎的事,他宽阔的脸庞露出了惋惜与同情。皮埃尔脸上的这种表情激怒了安德烈公爵,他很不高兴,大声而果断地接着说道:“我接到了罗斯托娃伯爵小姐解除婚约的书信,还听到了你的内兄向她求婚等等一些传闻。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又不是真的”皮埃尔刚开口,安德烈公爵就打断了他。

“这是她的信件,”他说,“还有画像。”他从桌上拿起纸包递给皮埃尔。

“还给伯爵小姐……如果你见到她的话。”

“她现在病得很厉害。”皮埃尔说。

“这么说,她现在还在这里?”安德烈公爵说,“那库拉金公爵呢?”他快速地问。

“他早就走了。她差点儿死去……”

“对她的病情我深表遗憾。”像他的父亲一样,安德烈公爵不高兴地、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这么说,库拉金先生并没有赐给罗斯托娃伯爵小姐求婚的荣幸?”安德烈说道,他鼻子呼哧了好几次。

“他不能结婚,因为他已经结婚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不高兴地笑起来,样子很像他的父亲。

“我能否知道你的内兄,他现在何处?”他说。

“他去了彼得……不过,我不知道……”皮埃尔说。

“好了,这一切都无所谓,”安德烈公爵说,“请转告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她一直都有充分的自由,我祝她一切都好。”

皮埃尔把纸包拿在手里。安德烈公爵的目光停在他身上,似乎在考虑,还要不要说点什么抑或是在等着皮埃尔说点什么。

“您听我说,您还记得我们在彼得堡的那次争论吗,”皮埃尔问,“记得……”

“记得,”安德烈公爵连忙答道,“我说过堕落的女人应该得到原谅,可我没说我可以原谅,我做不到。”

“难道这可以相提并论吗?……”皮埃尔说。安德烈公爵打断了他,他尖声叫道:

“对,再去向她求婚,大度一点,如此等等?……对,这很高尚,可是我却不能步这位先生的后尘483。如果你想做我的朋友,就永远不要跟我提这个女人……不要提这一切。好吧,再见。你能转交吗?……”

483原文系法文。

皮埃尔出了房间去找老公爵和玛丽娅公爵小姐。

老爷子比平时要活跃一些。玛丽娅公爵小姐还和平常一样,不过由于对哥哥的同情,皮埃尔看出她对哥哥的婚事告吹而高兴。看着他们,皮埃尔明白了他们对罗斯托夫一家有着多大的蔑视和愤恨,明白了在他们面前根本不能提起那个女人——那个为了随便一个什么人而背叛安德烈公爵的女人——的名字。

午饭时大家又谈起了即将迫近的战争。安德烈公爵不停地跟父亲和瑞士教师杰萨利争论着,比平时活跃了许多——皮埃尔深知这种活跃背后的内心原因。

二十二

这天晚上皮埃尔去了罗斯托夫家,要完成安德烈公爵的委托。娜塔莎卧床不起,老伯爵还待在俱乐部。于是皮埃尔把信交给索妮娅后去找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她很想知道安德烈公爵是如何对待这个消息的。十分钟后索妮娅进来找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

“娜塔莎一定要见彼得·基里洛维奇伯爵。”她说。

“怎么去啊,难道带他去她房里?那儿还没收拾呢。”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不,她穿好衣服到客厅来了。”索妮娅说。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只是耸了耸肩。

“伯爵夫人什么时候才到啊,可真愁死我了,你要注意,别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她对皮埃尔说,“要责骂她吧,又不忍心,真是可怜,太可怜啦!”

娜塔莎站在客厅中央,她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神情严肃(丝毫没有皮埃尔所料想的那种羞愧)。当皮埃尔出现在门口时,她慌乱起来,显然是在犹豫:是迎上去好,还是等他过来好。

皮埃尔急忙走过去。他以为她会像往常那样伸手给他,可是她却走到他跟前站住,吃力地喘着粗气,双手毫无生气地耷拉着,那姿式跟从前走到客厅中间唱歌时完全一样,但表情却截然不同。

“彼得·基里雷奇,”她飞快地说,“博尔孔斯基曾是您的朋友,现在也还是您的朋友。”她纠正了一下(她觉得一切都成为过去,现在已今非昔比了)。“他当时曾对我说过,有事找您……”

皮埃尔用鼻子喘着粗气,默默地看着她。直到现在他还在心里责怪她,竭力想鄙视她;可是此刻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悯,已无法去责备她了。

“现在他回来了,请您告诉他……让他原……原谅我。”她停住了,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但没有哭。

“好……我一定告诉他,”皮埃尔说,“不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看来,娜塔莎被皮埃尔可能会产生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我知道一切都已结束,”她赶紧说,“不,这永远不可能了。我只是为我对他所犯罪过感到难过。您只告诉他,说我请他原谅,原谅,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她浑身颤抖起来,坐到椅子上。

皮埃尔的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怜悯之情。

“我会告诉他的,我会把一切再次告诉他,”皮埃尔说,“不过……我想知道一件事……”

“想知道什么?”娜塔莎疑惑地看着他。

“我想知道,您是否爱过……”皮埃尔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阿纳托里,一想到他,脸就红了,“您是否爱过这个坏蛋?”

“不要叫他坏蛋,”娜塔莎说,“可我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她又哭了起来。

皮埃尔的心被更大的怜悯、温情和爱意所占据。他觉得泪水在眼镜下流出,但愿没人看见。

“咱们别说了,我的朋友。”皮埃尔说道。

娜塔莎突然感到他那温和、亲切、诚恳的语调很奇怪。

“咱们别说了,朋友,我会把一切告诉他;只求您一件事——请把我当成您的朋友,如果您需要帮助和建议,或者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不是现在,而是等您在心里想清楚之后,——别忘了我。”他抓起她的手吻了吻,“我将很荣幸,如果我能够……”皮埃尔不好意思了。

“不要这样对我:我不配!”娜塔莎叫道,想离开房间,但皮埃尔拉住了她的胳膊。他知道自己还想跟她再说点什么。可是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连自己都感到很惊讶。

“别这样,您别这样,对您来说整个人生还在前面呢。”他对她说。

“对我来说?不!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她羞愧地说,话语中透着自卑。

“一切都结束了?”他重复了一遍。“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世上最英俊、最聪明、最优秀的单身汉,我会立刻就跪下向您求爱,向您求婚。

这些天来,娜塔莎第一次流下了感激和感情的泪水,她看了皮埃尔一眼,走了出去。

皮埃尔紧跟着她几乎是跑到了前厅,他忍住堵在喉咙里感动与幸福的泪水,穿上大衣就上了雪橇,连袖子也没找准。

“请您吩咐现在去哪里?”车夫问他。

“去哪里?”皮埃尔问自己。“现在能去哪呢?难道去俱乐部?去串门?”与他体验到的这种感动与怜爱比起来,与她透过泪水最后一次投向他的那种温柔、感激的目光比起来,所有人都显得那么可怜,那么贫乏。

“回家。”皮埃尔说道。尽管街上是零下十度的严寒,他还是敞开了熊皮大衣,露出宽阔的胸膛,畅快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天气晴朗凛冽。在半明半暗的肮脏街道上方,在黑魖魖的屋顶上方,是洒满星光的夜空。与他的精神所达到的高度相比,只有在仰望天空的时候皮埃尔才不觉得凡世间的一切是那么卑微,有损人的尊严。雪橇驶进阿尔巴特广场时,一片星辰密布的广阔夜空展现在皮埃尔眼前。差不多在这片天空的中央,在圣洁林荫大道的上空,出现了一八一二年的那颗巨大而耀眼的慧星484。它被群星环绕,但又比其它星星离地面更近,长长的尾巴向上翘起,发着白光,有人说它预示着种种灾难和世界的末日。不过这颗拖着长尾巴的星星并没有在皮埃尔心里引起任何恐惧。恰恰相反,皮埃尔兴奋地抬起被泪水打湿的双眼望着这颗明亮的星辰,它像是射向地面的一枝箭,以无法描述的速度沿着一条抛物线飞过无垠的天空,在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朝一个点飞去,停在那里,有力地向上翘起尾巴,在其它无数闪烁的星星中一闪一闪地发出耀眼的光芒。皮埃尔觉得,这颗星星完全应对了他此刻向往新生活、善良而又振奋的精神。

484关于这颗彗星,史书上确有记载,不过也有史书记载说它出现于1811年。——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