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4826100000106

第106章 (4)

535施泰因(1757—1831),普鲁士政治家,曾任普鲁士第一大臣,在法国的压力下被解职。时任亚历山大的私人顾问。——译者注

536阿姆菲尔特(1757—1814),瑞典政治家和军事家。1811年到俄国避难,对亚历山大产生过影响。——译者注

537贝尼格森部队在1807年的战争中在弗里德兰附近被法军击溃。——译者注

538巴克莱·德·托里(1761—1818),俄国将领,曾先后任俄第一军司令和俄军总司令。——译者注

539普弗尔(1757—1826),普鲁士将军和军事理论家,后在俄军中服役。1812年奉亚历山大之命制定反对拿破仑的军事计划。——译者注

540原文系法文。

“战争已经开始一周了,你们无法保卫维尔诺。你们被分割成两部分,被赶出了波兰各省。你们的军队在抱怨……”

“正好相反,陛下,”巴拉舍夫说,他吃力地听着这一串串连珠妙语,勉强才记下了人家对他说的这些话,“我们的军队充满了热切的希望……”

“我知道这一切,”拿破仑打断了他,“我知道这一切,我知道你们有多少营,就像知道我自己有多少营一样准确。你们的军队不到二十万,而我的却比你们多两倍。跟您说实话,”拿破仑说道,他忘了他的这句实话不会有任何意义,“说实话,在维斯拉河方向我投入的兵力是五十三万541。土耳其人帮不了你们:他们毫不中用,和你们讲和就证明了这一点。瑞典人的命里注定要由在几位疯子国王统治。他们的国王是个疯子,他们废黜了他,又另立了一个贝尔纳多特542,这个人立刻便疯了,因为作为瑞典人,只有疯子才会和俄国结盟。”拿破仑狠狠地冷笑了一下,把鼻烟壶又凑到鼻子跟前。

541原文系法文。

542贝尔纳多特(1763—1844),法国元帅。1810年瑞典议会选他为瑞典王位继承人,他奉行亲英、亲俄政策,于1812年4月与俄国结盟。——译者注

对于拿破仑说的每一句话巴拉舍夫都想反驳,也有话反驳;他不断地做出一些一个人想要讲话时才会有的动作,但拿破仑总是打断他。比如说,有关瑞典人的疯狂巴拉舍夫想说,有了俄罗斯的支持瑞典就是一个孤岛;但是拿破仑生气地喊了起来,要把他的声音给压下去。拿破仑此时正处于那种需要说话,说话,不停说话的恼怒状态,他说话只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的公正。巴拉舍夫感到很难受:作为一名使者,他不想屈尊,觉得有必要进行反驳;但是作为一个常人,面对拿破仑那种忘乎所以、无缘无故的愤怒,他在精神上又感到很压抑。他知道,拿破仑现在说的所有话都没有任何意义,当他冷静下来后,自己都会为这些话感到羞愧。巴拉舍夫站在那里,顺下目光看着拿破仑那双来回走动的粗腿,尽量回避着他的目光。

“你们那些盟友对我来说算什么呀?”拿破仑说,“我也有盟友——是波兰人:他们有八万,打起仗来像狮子一样。他们的人数将达到二十万。”

也许,他对自己明显说了假话以及对面前的巴拉舍夫那副默不做声、听天由命的姿式感到更加生气,他猛地转过身,径直走到巴拉舍夫眼前,两只白手迅速有力地挥动着,几乎喊了起来:

“你们记住,如果你们能鼓动普鲁士反对我,记住,我会把它从欧洲的版图上抹掉,”他苍白的脸气得走了样,一只小手有力地击打着另一只手,“是的,我要把你们赶回到德维纳河、第聂伯河的彼岸,重筑一道阻挡你们的屏障——盲目的欧洲曾容忍你们毁掉这道屏障是一大罪过。对,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这就是你们疏远我所应得的奖赏。”说完,他晃动着厚厚的肩膀默默地在房里踱了几圈。他把鼻烟壶放进坎肩口袋里,又掏了出来,把它放到鼻子跟前闻了几次之后在巴拉舍夫对面站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嘲弄地看了看巴拉舍夫的眼睛,然后压低声音说:“可是你们的皇帝本来可以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543!”

543原文系法文。

巴拉舍夫觉得有必要进行反驳,便说从俄国方面看来事情并非那么糟糕。拿破仑没有说话,继续嘲弄地看着他,显然没在听。巴拉舍夫说在俄国大家对战争都持乐观看法。拿破仑大度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我知道,这样说是您的职责,但是您自己都不相信这一点,您已被我说服了。”

巴拉舍夫快要说完时,拿破仑又拿出了鼻烟盒闻了闻,用一只脚在地板上敲了两下,这是叫人的信号。门开了,一名侍从官弯着腰,毕恭毕敬地把帽子和手套递给皇帝,另一名侍从递上手帕。拿破仑看也不看他们,转身对巴拉舍夫道:

“请以我的名义让亚历山大皇帝相信,”他拿起帽子说,“我一如既往地忠实于他:我完全了解他,而且非常看重他高贵的品质。将军,不多耽搁您了,您这就会收到我写给贵国皇帝的信544。”说完,拿破仑快速朝门口走去。客厅里的人全都拥上前去,跟着下楼了。

544原文系法文。

听了拿破仑对他所说的一切,目睹了拿破仑所发的脾气,又听了最后那句干巴巴的:“将军,不多耽搁您了,您这就会收到我写给贵国皇帝的信545”之后,巴拉舍夫确信,拿破仑不只是不想再见到他,而且会尽量回避他,因为他是一个被羞侮的使者,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目睹了拿破仑的无名火,有失身份。可是让他吃惊的是,巴拉舍夫当天便通过迪罗克收到了要他参加皇帝宴会的邀请。

545原文系法文。

参加宴会的有贝西埃546、科兰古和贝尔蒂埃。

546贝西埃1768—1813,法国元帅。——译者注

拿破仑亲切愉快地接见了巴拉舍夫。他不仅没有对自己早晨的发火感到难为情或自责,相反,他还试图让巴拉舍夫振作起来。看来,在他的观念里,拿破仑是不可能犯错的,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不是因为这些事情本身是否合乎是非观念,而是因为这些事是他做的。

皇帝在维尔诺骑马出游之后心情格外好。出游时,成群的人们兴高采烈地迎送他,他所途经的每条街道的窗子里都挂着地毯、彩旗和由他姓名第一个字母组成的花字,波兰太太们都挥舞着手绢欢迎他。

午宴上,他安排巴拉舍夫坐在自己旁边,对他不仅很亲切,而是似乎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一名近臣,当成那些支持他的计划并为他的成功而高兴的人们之一。闲谈间他谈起了莫斯科,开始向巴拉舍夫询问俄罗斯首都的情况。他的询问不只是像一位好奇的旅行家打听要去的地方,而是似乎确信,作为一名俄罗斯人,巴拉舍夫应该对他的这份好奇感到荣幸。

“莫斯扣有多少人口?多少房屋?莫斯扣真的被称为圣莫斯扣吗?莫斯扣有多少个教堂?”他问道。

在听到有两百多个教堂的回答后他说:

“要那么多的教堂干什么?”

“俄罗斯人笃信上帝。”巴拉舍夫回答。

“不过,大量的修道院和教堂总是一个民族落后的标记。”拿破仑说完转过头看了看科兰古,想听听他对这一论断的评价。

巴拉舍夫恭恭敬敬地表示他不同意法国皇帝的看法。

“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风俗。”他说。

“但是在欧洲的任何地方都已经没有类似的情况了。”拿破仑说。

“请原谅,陛下,”巴拉舍夫说,“除了俄罗斯,西班牙也有很多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舍夫的这个回答暗指不久前法国人在西班牙所遭遇的失败。据巴拉舍夫讲,后来在亚历山大的宫廷中这个回答受到高度评价,不过现在,在拿破仑的午宴上却没有被当回事,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从元帅先生们冷漠、困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并未明白巴拉舍夫的语气巧妙在哪里。“既使真有什么巧妙之处,那我们也没听出来,或者是它根本就不怎么巧妙。”元帅们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这么说。这个回答根本没被当回事,拿破仑甚至全然没有理会它。他天真地问巴拉舍夫从这里直达莫斯科的路都经过哪些城市。巴拉舍夫在整个午宴上都很警惕,他回答说,正如谚语“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样,条条大路也通往莫斯科547。有很多条道路,这些道路中有一条是查理十二世所选的途径波尔塔瓦的道路。说到这儿,巴拉舍夫不禁为自己成功的回答而得意得脸都红了。不等巴拉舍夫说完最后一个词“波尔塔瓦548”,科兰古便说起了从彼得堡到莫斯科这段路途上的种种不便以及自己关于彼得堡的回忆。

547原文系法文。

548原文系法文。

午宴之后大家来到拿破仑的书房喝咖啡,四天前这里还是亚历山大的书房。拿破仑坐下,搅着塞夫尔549瓷杯中的咖啡,指着身旁的椅子请巴拉舍夫坐下。

549塞夫尔是巴黎附近的小城市,出产瓷器。——译者注

人在午饭后常有一种“饭后状态”,它比许多理性的原因都更能使人对自我产生满意之感,让他觉得所有人都是朋友。拿破仑便处于这种状态。他觉得他的周围都是他的崇拜者,他确信,在他的宴请之后巴拉舍夫也成了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拿破仑带着愉悦又稍带嘲弄的微笑转向巴拉舍夫。

“别人告诉我说,这个房间便是亚历山大皇帝住过的。很奇怪,将军,不是吗?”他这样说,显然毫不怀疑他这样说一定能让对方感到愉快,因为这证明了他的优势——拿破仑对亚历山大的优势。

对此巴拉舍夫什么也不能回答,他默默低下了头。

“是啊,四天前温岑格罗德和施泰因还在这个房间里开过会,”拿破仑依旧带着那种自信且嘲弄的笑容继续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他说,“就是亚历山大网罗了我本人所有的仇敌作为自己的亲信。这是我所……不明白的。他没有想到我也会这样做吗?”他问巴拉舍夫,这回忆显然又勾起了他早晨的怒火,这怒火在他心里尚未熄灭。

“那就让他知道我也会这样做,”拿破仑说着用手推开杯子,站了起来。“我要从德国驱逐他所有的亲戚,符腾堡、巴登、魏玛的所有亲戚550……是的,我要驱逐他们。就让他在俄罗斯为他们准备避难所吧!”

550亚历山大的母亲是符腾堡公爵小姐,他的妻子是巴登侯爵的女儿,他的姐妹嫁给萨克森·魏玛公爵。——译者注

巴拉舍夫低下头,他的样子表明他很想告辞。他之所以还在听,是因为他不得不听别人对他说的这些话。拿破仑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他不像是在对待自己敌人的使者那样对待巴拉舍夫,而是像对待一个现在已完全忠实于他并且对贬低自己的旧主感到高兴的人。

“亚历山大为什么要统领军队呢?这是为什么呢?打仗是我的职业,他的事业是做皇帝,而不是去指挥军队。他为什么要担这个责任呢?”

拿破仑又拿起鼻烟壶,默默地在房里走了几圈,突然出人意料地微笑着走到巴拉舍夫面前,就好像在做一件不仅重要,而且还能令巴拉舍夫感到高兴的事一样,迅速抬起一只手,自信而随意地伸向这位四十岁俄国将军的脸,抓住他的一只耳朵,轻轻拉了拉,咧嘴笑了一下。

“在法国宫廷里让皇帝拉耳朵551被认为是极大的荣耀和恩宠。”

551原文系法文。

“好了,您怎么一言不发呀,亚历山大皇帝的崇拜者和近臣552?”他说道,似乎对于有他在还去作别人的、而不是他拿破仑的崇拜者和大臣这件事感到很可笑。

552原文系法文。

“给将军的马准备好了吗?”他又问道,对于巴拉舍夫的行礼轻轻低了低头。

“把我的马给他,他要走很远的路呢……”

巴拉舍夫带回的信是拿破仑给亚历山大的最后一封信。他把这次谈话的所有细节都禀告给了俄国皇帝,于是战争开始了。

在莫斯科和皮埃尔见过面之后,安德烈公爵就动身去了彼得堡。他对家人说是去办事,实际上他是为了在那里见到阿纳托里·库拉金公爵,他认为必须见到这个人。他来到彼得堡之后,一直打听的库拉金却已不在这儿了。皮埃尔告知内兄说安德烈公爵要去找他。阿纳托里·库拉金马上得到了陆军大臣的任命,去了摩尔达维亚部队。这时在彼得堡,安德烈公爵见到了一直对自己很不错的老上司库图佐夫将军,后者建议他和自己一起去摩尔达维亚部队,老将军已被任命为那里的总司令。安德烈公爵接到在总参谋部供职的任命后便去了土耳其。

安德烈公爵认为给库拉金写信并提出决斗是不妥的。在没有新的决斗理由之前,安德烈公爵认为自己先提出决斗会损害罗斯托娃伯爵小姐的名誉,因此他寻找与库拉金见面的机会,他打算到时再找个新的借口与他决斗。不过在土耳其军队里他还是没能见到库拉金,安德烈公爵到了土耳其军队之后不久库拉金便回到了俄罗斯。在新的国度,新的生活环境中安德烈过得轻松了一些。未婚妻背叛自己之后,他越是在大家面前掩饰这件事的影响,这次背叛对于他的伤害便越深。对于他来说,过去让他幸福的那种生活环境使他很痛苦,以前曾那样珍爱的自由与独立更令他难受。他不仅不再去想当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仰望天空时脑子里第一次闪现的那些念头,他曾经喜欢和皮埃尔讨论这些想法,这些想法曾让他在博古恰罗沃,以及后来在瑞士和罗马的孤独中感到充实。但现在他甚至害怕去回忆这些展示过无限光明前景的想法。如今让他感兴趣的只有那些与过去没有联系、离他最近最实际的问题,过去的事离他越远,他便越是贪婪地抓住现在的事不放。仿佛从前他头上的那个遥远无垠的苍穹忽然变得低矮,确定,让他感到压抑,一切都十分明了,没有任何永恒和神秘。

在他所能想到的事务中军务是他最熟悉、最简单的事情。作为库图佐夫司令部中的值班将官,他工作勤奋热忱,他对工作的热心与认真让库图佐夫甚为吃惊。在土耳其没找到库拉金,安德烈公爵认为没必要再追到俄罗斯去找他;不过尽管如此,他知道不管过去多长时间,在他遇到库拉金的时候,尽管他对其充满蔑视,尽管他为自己找了种种不值得降低自己的身份与其发生冲突的理由,但他还是知道,在遇到库拉金时,他无法不找他决斗,正如一个饥饿的人无法不扑向食物一般。在土耳其,安德烈公爵忙碌而耐心地工作,甚至有些虚荣地去追逐名利,以此求得内心的宁静。然而耻辱尚未雪洗,仇恨压在心头未能消释的想法使他很难保持这种人为的平静。

一八一二年,当与拿破仑开战的消息传到了布加勒斯特时(库图佐夫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不分黑天白天地和自己那个瓦拉几亚女人混在一起),安德烈公爵请求库图佐夫把他调到西线部队。库图拉佐夫已经厌倦了博尔孔斯基的勤恳,他的工作成了对司令懒散生活的指责。库图佐夫非常乐意放他走,派他去了巴克莱·德·托利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