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情怀:粤海知青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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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知青与“哎电”

骆少伟西华农场(五师二团)

在海南当知青,儋县地区的知青,又比其他县的知青多了几分浪漫,原因是儋县(古称儋州)的土著居民有一种风俗,叫“aedian”或多或少给当年血气方刚,向往浪漫的少男少女们以视觉至少是心理上的熏陶,七八年下来,其潜移默化的效果就很显著了。

“aedian”,是儋州话,农友们根据广东方言音,有把它译作“屹钉”的,也有称作“耳钉”、“尔丁”的,为了以普通话为母语的网友们有个大概的概念,我把它写作“哎电”。这并没有一锤定音,垄断命名权的意思,事实上在海南当知青那么些年,也没见过对儋县这一源远流长的风俗有文字上的记载,甭说汉字上的音译了。“文革”前的儋县县志上应该有,可那年头那是“封、资、修”的东西,知青们若不是有心钻研民俗学,谁敢去碰?我在五师创作组时的同事罗国中,曾对我说过,50年代初海南分军区曾组织过对苗族“三月三”、儋州“哎电”等民风民俗的调查,调查分电影摄制和文字记录两部分,罗是军区文工团里为数不多的海南人,又懂简谱记谱,受命参加了这一调查,负责音乐部分原始资料的收集,那首海南民歌“咿哟耶,三鸟啼叫不停歇……”就是他听一个“看牛仔”唱后录写下来的,传唱的是日本侵略者火毁他家园的罪行,没有“南霸天”什么事,他愤愤地说,江青为了炮制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把所有这些弥足珍贵的资料全调到北京去了。“可能在那一个仓库的角落里沤着”,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有关“哎电”最重要资料的去向。

在亲临偷窥(文明的叫法是“采风”)之前,我对“哎电”最权威的认知,是刚到红海队的时候,半夜里想城市想亲人想朋友睡不着,爬起来溜达到草房外望着中天的皓月发愣,夜风中送来远处阵阵的歌声,歌声很高亢,甚至有些尖锐、野性,对于我们这些听惯了《长征组歌》的城市学生,有新鲜感之余又觉得其太过“下里巴人”,登不得大雅之堂;第二天上山放牛,找老工人给我解惑,他说,这些歌声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在“哎电”。“哎电”就是“夜游”的意思:每当月圆之夜,或是有电影或文艺宣传节目观看之后,儋州村落的土著青年男女们,就在村口的路旁,找一块平坦的土地,围着火堆唱歌跳舞,跳累了就男找女、女找男成双成对地闪入草丛中……说到这里老工人不说了,可能意识到话到嘴边吞回去的几句不属于“再教育”的内容,又说不定是制造悬念,故意让我心痒难挠的去遐想。

好在红海队有一位姓龚的农业技术员,在知青们到来之前是队里硕果仅存的两位知识分子之一(另一位是兽医),他会儋州话,平常又喜欢做点小研究小探讨,知青们向他请教,他高山流水遇到了知音,便倾囊搜匣地详尽以授,更把对“哎电”的认识上升到理论、政策的高度来解构,他说,“哎电”这一风俗源于日本人对海南土著的烧杀政策,侥幸逃脱的人们自此便有了“及时行乐”,“不玩白不玩”的观念和习惯,这一风俗也有鼓励族人生育繁衍增加人口抵御外族压迫杀戮的意思。看着《芦笙恋歌》、《山间铃响马帮来》、《五朵金花》、《阿诗玛》等少数民族电影长大的我,看多了围着篝火,吹着芦笙或弹着弦琴载歌载舞唱颂幸福生活的浪漫情节,不管有多丰富的想象力,怎么也不会把这些令人向往的电影镜头与“血腥杀戮”联系起来,我听是听了,心里总不愿意相信。愿意相信并感兴趣的是“哎电”的下半截,情投意合的一对在干些什么,想想心仪的美女五朵金花阿诗玛们也是如此,羡其浪漫之余又增添了几分向往。

龚技术员还说,土著村民们若家有女儿初长成,第一次来红之后,父母们便鼓励甚至驱赶女儿外出“哎电”,若女儿不愿意,父亲会插上门不让女儿进家门睡觉。据说土著居民们有一种母女相传,绝不传外的土方子:摘几片“飞机草”叶,掺上其他的一点什么,嚼烂了吞其汁液,可以起到避孕的作用。后来广州军区派到儋县各农场来的医疗工作队,在搜集战备所需的民间止血方子、治疗海南岛盛行的疟疾方子之外,第三大任务便是企图得到这简便易行的避孕良方,辅助国策。听他一说,这生生不息,除之不尽令人生畏的“飞机草”竟有此妙用,令我对它是另眼相看了,甚至把这珍贵信息无偿提供给一些热恋中的知青农友。

儋州的另一重要风俗是,新娘子过门三朝后,就得回父母家(通常是另一条村)居住,一直到怀孕生了孩子证实有生育能力后,夫家才欢天喜地的向亲家送上地瓜、花生或其他的礼品,把媳妇接回来。若这三天之内新郎的精子与新娘的卵子无缘,新娘子的生育功能便有赖“哎电”来维护了。这可是关系到人类繁衍的大是大非,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基因的自我保护,自我扩张,“哎电”的生命力何以如此强盛,代代相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确有根有据也。

“文革”之前,官方已明文禁止了“哎电”的活动,一说“哎电”是“乱搞男女关系”,二说是导致“私生子”及因血缘相近交配而生下的畸形儿太多,三说这是性病流行的主要渠道……然而有一点我绝对相信的,是说“哎电”中所唱的那些古老的儋州情歌不健康,不“政治挂帅”。我常想,若然儋县青年们改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或是唱忠字歌、跳忠字舞,之后再在天地间野合,有关当局又是否可网开一面?

“一打三反”时,白纸黑字贴得儋县的首府那大镇满街满巷都是,一位民兵营长,年轻的土著居民,因“知法犯法,顶风作案,组织和参加了‘夜游’活动”,而被判了极重的刑。同榜中打了红勾勾的,被枪毙的几个是派性战争中的俘虏,“夜游”还不至死。面对着这充满血腥味儿的法院“判决书”,我终于搞清楚了,“哎电”的官方定义真的是“夜游”。

“兵团”转回农垦了,新当权者把在兵团时代“宣传兵团的一套太卖力”的我贬往了另一个边远的作业队。为了能有一个挑灯夜读的环境,也为了不让刚达扫盲程度的队长和书记知道我不是在看雄文四卷,我舍弃了同人合住的瓦房,搬进了村口的一间历史悠久的茅草房,没想到,被“哎电”催情(催眠?)得颇为湍急的几个儋州姑娘,会对我这个新来者进行“性骚扰”。

第一、二个月圆之夜还好点,枕着那在红海队早已熟悉不过的旋律,搂着那穿透胶林传过来的、悠长的而又忽远忽近的歌声,我徐徐入梦;出问题的是我新居入伙的第三个月圆之夜。歌声依旧,潮起潮落,看完书,熄灭了煤油灯,刚刚迷糊过去,有人在窗外扯动我的蚊帐,一支强光手电的光柱,毫不忌惮地照向仅穿一条短球裤入睡的我,我惊醒了。在我的喝问中,听到一伙“儋州妹”在草房外吃吃的笑声,显然是她们捣的蛋!我翻身跃起,男高音地骂了她们的娘,是“文化革命”中红卫兵们朗朗上口且威力最强大的那几句,她们后退了,关掉了手电,人影闪没在胶林中,笑声留在夜色下,不久那歌声又唱了起来,似乎是渐唱渐远。我放心地再次睡熟了,然而她们这次不是用手,而是用竹子离得远远的撩动我的帐子……我拿起砍刀冲了出去,她们又后退了,隔着夜空传来她们大胆的挑逗:“阿哥,哎电么?”我不太懂儋州话,但粗口及相关名词我听得出来,其中有位即使在当下也算是前卫的儋州姑娘,竟然送来撕裂长空划破黑幕的一句:“阿哥,××么?”不能再睡了,我燃亮油灯,收敛心神,拿起本《第三帝国的兴亡》……未几,唤人起床割胶的钟声就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转眼,月圆之夜又到,那几个儋州妹野性的笑声,竟然使我产生了去“偷窥”(采风?)一次“哎电”的冲动并付诸实践,此行使我大有斩获,以至在以后的写作练习中,可以以自己的亲历其境写下这一段文字:

“……早升的月亮又圆又大,不是农历初一,便是十五,邻近的村民们会有夜游,可以……听一个晚上的儋州情歌……夜网在不知不觉间撒了下来,山峦、草木全镶嵌在一片青幽幽的朦胧中,平展展的河湾远看像一尾巨网罩着的大鱼,鱼腹的鳞片泛着闪闪的银光……晚空中飘浮来阵阵的若有若无的歌声,显然是近村的青年男女们在‘夜游’,隐约还看得到大路那边有篝火的闪烁。……山坡下的公路上,旺燃着一个个的火堆,在火的一边,男人们排成长行,一律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和湖蓝色的长裤,手拉着手一边唱着歌,一边随着节奏向两边摇摆:女人们在火的另一边,身上是蓝白当胸对半的大襟衫,挽着手,嘴里应和着旋律,火光掩影中,作着与男人们反方向的,原始的晃动。歌声彼此交错,穿透夜幕,婉转悠扬,是唱了几个世代的,只有歌者能懂的,儋州的情歌。……银盘西挂,篝火逐渐熄减,先是一个,接着是几个,男人们走离队伍,女人那边也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人,拖着一个男人,一转眼就闪进路两旁的草丛中。歌声骤然间从空气中消失了,就像荒野中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歌唱似的……”(中篇小说《猎杀本无情》)

“哎电”离我们已很遥远了,留在知青农友们心底中的,我估计,和我一样,大多是美好而浪漫的回忆。在广州七中老三届网页“市井深深”(shijing.xunway.com)农友们关于“哎电”有这样讨论:

阿华仔:“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儋州青年男女唱‘屹钉歌’的情景再现呢?如有幸听到这种原生态的民间情歌,不妨笔录几句与我,在那些年代,我只能把那些美妙的旋律默默记在脑子里,现在也忘记了好多。旋律虽美,但那年代却不敢用纸笔记下来,因为怕被别人知道我这样做,会向我掷臭鸭蛋……你说我是否好笨呢?”

双人楼房:“……的回忆经常令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好记性!我们记得有时半夜会被‘耳钉’的歌声扰醒,趴着窗往外看:……这是对上口味的情人成双成对地找地幽会去了,这是……”

双人楼房:“……讲起的‘屹钉歌’,我也听过,当时我们几个女知青怪模怪样地学唱,末了把尾声拖得长长的,都乐不可支。记得都是小调式,音域不广,平缓的音色起伏,但是结尾总是下滑音多,当时我们觉得随口都可以编唱,一点都不难。早知道是原生态唱法,都可以记录编制几大本啦。”

今年六月在广州,作为嘉宾,我参加了西联农场的农友大聚会。意想不到的是,西联农友们把“哎电”中的儋州歌儋州舞搬上了舞台,虽然从乐曲到身段舞姿,都已是大大的走样,甚至是迪斯科化了,但意思还是那个意思。正是这歌舞,这网上农友们的回忆,使我所经历的、所知道和所听说的,对知青岁月中儋县地区特有的民俗“哎电”的种种,像泡浸在显影药水中的黑白相片一样,轮廓慢慢清晰出来。只希望西联农友们继续把儋州歌舞这个节目完善提高,尽量保留其原汁原味,献给明年的纪念知青四十周年文艺大汇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