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情怀:粤海知青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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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梁祝”奇遇

黎服兵晨星农场(六师二团)

这里要说的不是爱情故事,是音乐故事。

附中学生的音乐爱好,在读书时便被培养起来。不说音乐欣赏课区震坤老师用当时最好的留声机放《乌苏里船歌》、《新货郎》,也不说学生铜管乐队课余的操练。每天晚自修前校园响起的《天鹅湖序曲》,无线电小组制作的收音机播出的乐曲,伴随着我们的学习生活,滋润着人类与生俱来的音乐天性。

“文革”一起,教音乐的老师和喜欢音乐的学生,部被视为“修正主义”苗子,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尽管这样,音乐的美好,人类热爱音乐的天性,还是被远撒天南海北的中学生带到了崇山峻岭,黎村苗寨。

姜健华和我中学同班三年,都是无线电爱好者,学校无线电小组成员。中学培养的爱好,让我们受益一生。“文革”后期我们一起被分到海南晨星农场一队,现在就说说他由于无线电技术和音乐爱好惹出的风波。这些事发生在我离开一队后,但我保证是真实的。

刚到农场时,整个农场只有场部有电,其他八个生产队都没有电,晚上用煤油灯照明。每天早午晚的广播宣传,得拿喇叭筒爬上高架子上喊。宣传毛泽东思想那么崇高的任务,当然没我们什么事,全由同来的女同学包揽了,看着她们劳动之余还有权爬上高架子上垄断宣传阵地,我们有点妒忌,也有点羡慕,给她们起了个外号“铁嘴鸡”,又叫“巴扎嘿”。

听说别的生产队的知青做出了半导体扩音机,宣传广播省事多了。“铁嘴鸡”们就来嚷嚷,亏你们也是无线电小组的,怎么不如二队潘战?姜健华虽不服输,哑巴亏却是吃定了。二队离场部才五分钟路程,他们可以利用场部的电力焊接制作半导体扩音机。一队到场部却要走一个小时,就是赶到场部,不认识那些机关干部也别想用电。

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是逼出来的。一队后来也有了自己的扩音机,而且是用最聪明的办法制作的。不是没有电用不了电烙铁吗,有煤油灯。找一把粗铜丝绕团,一端做成烙铁头,另一端安上木把,就是一把火烙铁。火烙铁架在煤油灯上烤,获得的热量足够熔化焊锡。一部大功率扩音机制造好了!接上从割胶班要来的大号干电池,一队广播站实现了现代化。

有了这件新发明,一队的收音机骤然增多,夜里的知青宿舍,不少煤油灯上架着烙铁,房间里不断响着吱吱呜吗的声音,那是在对收音机进行“统调”。知青们的装机水平不断提高,后来做的“超外差”六管机,可以收听到清晰的外语广播。一队的知青后来到国外发展的比较多,无线电技术的普及功不可没。也幸好农场的干部职工不懂外语,避免了许多误会。

解决了工具问题后,一队的无线电事业发展飞快。姜健华回桂林探家弄回来一台电唱机,我们的收音机时代进化到音响时代。那台电唱机唱头是压电晶体,转速分78和33又1/3两种,黑胶唱片早已绝了种,只有轻薄透明的塑料唱片。这样的配置在今天的音响发烧友看来简直是垃圾,但在那时的农场却是罕有的奢侈品。一队成了农场文娱活动开展得最好的单位,多少台文娱晚会仗着电唱机办得有声有色。我那时离开一队很久了,在农场最边远的地方搭草房、打水井、伐木、砍林线,只要是休息的日子,就不惜来回赶30公里路程回一队和他们一起玩闹。

那时能找到的唱片少之又少,搜罗到的只有“文革”期间出版的《我爱北京天安门》之类,再迟些有了《翻身道情》、《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听来已觉荡气回肠,耳福不浅。听久了终觉单调,难以满足对少年时代听过的音乐的追求。同伴们津津乐道《胡桃夹子》、《贝五》、《悲怆奏鸣曲》,怀念“三红”(《洪湖赤卫队》、《红色娘子军》、《红珊瑚》),还有交响诗《红旗颂》、《二小放牛郎》。说得越多,渴望越炽烈。

在求知欲远远得不到满足,音乐感深感饥渴之时,一队的姜健华和八队的黄威乐(我中学的同班同学)碰到一次好运气。两人星期天到西昌公社闲逛,偶然发现公社的废品收购站,在收购站更偶然地发现一叠黑胶唱片!至今不知道他俩用什么手段把那张唱片弄到手的,是买?是捡?还是偷?为什么不把整叠唱片都弄回来?已不可考据。那是一张标准的78转黑胶唱片,已经被摔破,30cm直径的盘面缺了一块,只有15cm完好。无论如何,我们拥有了第一张黑胶唱片。

把唱片擦拭干净放上唱盘,唱机转起来,唱针压上去……一股暖洋洋、软酥酥、甜蜜蜜,直沁人心扉的音乐流淌在团团围坐的十几人中间。我们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籁,什么叫感动!在那一瞬间,我们真真切切从蛮荒僻野回到文明社会。我们听到的是陈钢、何占豪创作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不是小提琴而是口琴演奏的版本。因唱片破损的缘故,乐曲大部分已放不出来,只有最后《化蝶》一章比较完整地保留下采。

口琴演奏者的技艺让我们目瞪口果,那花腔,那揉弦,那合奏,那和声,由一支口琴演绎得出神人化,犹如一支大型乐队。大约是冥冥中的暗合,梁祝化蝶得到的大解脱大欢欣,与我们心中的期盼竟是那么丝丝入扣。时空的交错,人物故事的交错,在这张残缺的唱片和原始的唱机中得到深刻的体现。我们不禁暗暗感激上苍对我们的眷顾。

唱片放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听了又听,总没个够。突然有人醒悟,不能再放下去了,再放下去,这张唱片将彻底磨损报废,老天爷决不会第二次给我们捡到唱片的机会。这张唱片成了大伙的珍藏,以致名声远播。各队的知青慕名而来,走上几十公里,就为听这张唱片。恳求和希冀的眼神使人左右为难,每一次播放,都得经过郑重讨论,但不管如何讨论,最后的结果总是满足来者的要求。这就是知青和知青的关系,不管你来自何方,只要来了,就不能亏待你。于是大家紧密围在一起,让音乐的飞翎拂动我们的头发、脸颊、心灵。听一遍,满身的疲劳,满腹的委屈,随着化蝶的乐音而化。音乐那么美好,人生还有更多美好在等着我们,我们得有耐心、有信心。

少年时代的音乐启蒙远远无法代替农场“梁祝”的启蒙。我们懂得了音乐在人生中不仅是欣赏、享受,更是生命的启迪,文明的创造,人格的传承。我们有幸,在患难中完成了化蛹为蝶的过程。

世上的事总是乐极生悲。“梁祝”的名气越来越大,终于传到了团政治处主任的耳里。这位主任颇不简单,是现役军人,有文化有理论,在兵团干部中也属凤毛麟角。在以后关于“9?13”的文字里,我还要提到他。他刚来农场的时候,我们还是挺尊重他的,听他说起“文革”的时事政治还算头头是道。可是他表现得越来越“左”,偏激敏感得让人反感害怕。军人的行动很快,主任调集人马荷枪实弹杀奔一队。可惜他们出动时团部汽车全部外出了,只好乘运胶水的拖拉机,使这次清剿行动带上几分可笑的色彩。

主任一来便集中全体人员,宣布“梁祝”是“封资修”的东西,立即予以没收并肃清流毒,播放封资修的电唱机同时没收,以免再放出不利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声音。姜健华要带回团部教育,八队的黄威乐也同样处理。

后来姜健华、黄威乐倒是安全回队,电唱机也发还了。可是那张令我们魂牵梦绕的唱片再也不见踪影,该不是被主任砸碎了吧?对这位政冶小丑,我们甚至恨不起来,只剩下两个字:讨厌!

唱片失去了,唱片的魂还在,我们被唤醒的人性、音乐性不会再被褫夺,将伴随我们一生一世。若干年后我们陆续回城,打倒“四人帮”,文艺百花重放。我保留了一个嗜好,不断收集“粱祝”的版本。唱片、磁带、CD,不同唱片公司、不同乐队、不同指挥的演绎,都被一一收入囊中,这个“粱祝”情结,再也解不开了。

还是说姜健华,在农场锻炼出来的无线电技术回域后所向披靡,无论是石化厂还是白天鹅,都离不开他的技术支持,从无线电衍生出来的各类电子技术在他手里没有玩不转的。对音乐的爱好一直维持到现在,有好的乐团到广州演出,我俩会不惜花费半个月的工资去买票,打扮得如上流社会人士,优雅地出现在星海音乐厅,再圆我们的音乐梦。虽然我们的社会角色只是技术工人和穷教书匠,但是在精神上、在乐感上,我们可以和世界上所有的音乐大师相通。当然,像当年那种天籁之音,不会再有了。

文化与文明不会因为政治家的野蛮干预而断裂终止。民间的精神传承文化传承比统治者的意志强大得多。这道理老百姓容易懂而肉食者难懂。我们因为是自觉的文化传承者而负起社会责任,因为自身的经历与思考懂得了一些道理,比起高高在上者活得自由悠然一些。这就是平民的幸福。正是:

以技会友,因乐结缘。大道之行,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