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国柱中坤农场(六师四团)
提起大会战,知青们谁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从1969年至1974年的“兵团时期”,尤其是前四年,那些接二连三的大会战,就规模来说,偶有全团组织或一个“片”(近邻的若干个队为之一个“片”)组织的,大多数是各个队所为。这些“大会战”,实质上一种集体的超时、超量的劳动,是一种在政治口号的浓烈氛围下,向人体极限挑战的劳动,是一种高尚精神鼓动下,劳动者没有自身任何物质诉求的劳动。知青们的刻骨铭心,除了源于当时亲历其境时的感受外,还在于时过境迁后,难以想象当时是怎样熬过来的感慨。
1969年7、8、9三个月,三十九连的广州知青们参加的“苗圃大会战”,就是这样一场令参加者刻骨铭心的经历。建一个新点,发展新的橡胶园,首先要开出苗圃地来育苗。由橡胶种育出的小树苗要经过异体芽接,成活后,再移植到山上去,这样的橡胶树才高产。因此,对于一个新点来说,开苗圃地乃是排在第一位的生产任务。再根据管辖地段可种橡胶的山地面积,确定临江队约需30亩的苗同地。
任务确定,在“光辉题词”的政治氛围下,又要求“国庆前拿下三十亩苗圃地!”自然是非大会战不可了。
临江那几十亩平地,带点沙质,不算坚硬。本来用锄头翻一遍,起垄,种上胶苗,应不算十分艰苦的事。但这是一片市满树头的茅草地!提起茅草,自然会想到茅根。今天,当人们感到“热气”,感到焦躁时,便会悠悠然地冲上一杯“竹蔗茅根精”,那清凉、甘甜的感觉流入人体后,便降了火,压了燥。很自然地,人们对竹蔗、茅根便有了好感,不分彼此的好感。但在海南岛则不然了。对竹蔗和茅根,我们绝对是爱憎分明。打个时髦的比方,竹蔗是我们的朋友、同盟军,茅根—茅草是我们的敌人。茅草实在太可恶了,太霸道了。它有着十分发达的根系(就是茅根),一个地方只要有一棵茅草落地,它就会通过它的根系向四周迅速扩张,就像一张网,任何土质都休想阻挡。这是一种柔软的坚硬——我亲眼见过一块风化了的岩石,被茅根深深地钻了进去。这就不难想象,当这张网强行霸占了所有地盘后,其他植物就再无立足之地,被活活扼杀了。所以,有茅草的地方,就是茅草的一统天下。它是不会跟你讨论世界是否应该多元化的。这也就不难明白,当我们要大力发展橡胶事业时,为什么会憎恨茅草了。
“苗圃大会战”开始了。面对这片茅草地及其上面数不清的树头,老工人传授的挖茅草规范动作是:一锄下去,翻土—用脚踢碎泥块—弯下腰将茅根尽数捡出来,撤在后边地面上,好让太阳晒死它。动作可简单归纳为:一锄,二踢,三弯腰。二十来个人,在几十亩的土地上,这“一、二、三”的动作,每天要重复多少遍啊!以致晚上熟睡后,不少知青都会像拿着锄头似的,突然举起双手——白天上千次的重复动作变成晚上习惯性的肌肉痉挛了。这种会战的艰辛,如果只作一些场面性的描述,如,烈日当头,挥汗如雨,披星戴月,吃喝在工地,精疲力竭等等,似乎仍有点一般化。好在人总是有点想象力的,这里姑且以一个并非只是我个人的经历作为想象的素材好了。会战之初,我用的是一把半新旧的锄头,不过,不到一星期就用坏了。于是领了把新的。新锄头宽约15公分,长约25公分。我用一条坚硬的木棍做锄把,这锄把倒是能坚持到会战结束。但锄头到会战结束时,已变成巴掌大小了。也就是说,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挖茅草,挖树头,足足磨去了近20公分!大家开玩笑,说是“锄头变耳(屎)挖”了。巨大的体力消耗,有了一个物理的、量化的标志,具有了高度的直观性。古代那个“铁杵磨成针”的故事,我们曾惊讶于是否真有其事,都相信那只是一个为了“寓言”的故事。但是,在20世纪60年代,知青们参加的大会战,写出了一个“锄头磨成耳挖”的真实故事。可惜,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将那些“耳挖”保存下来。这样,我这里所作的文字记载也算是向世人的一种昭示——这就是那时的大会战,这就是那时的知青。
如果说,大会战中的巨大体力消耗还有个物化的结果可以显示出来,那么,维持这种消耗的物质条件,在今天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了。能量守恒,这是物质世界的一个基本原理。我至今都觉得难以想象,能量消耗与能量供给这个等式,当时是怎样建立起来的。对一个人来说,所谓能量供给,无非是指能吃进肚里的食物。现不妨就此作个简述。
大米,每人每月配给40斤。作为主要的(有时甚至是唯一的)能量来源,对男知青是不够的,尤其是大会战期间。临江的男知青几乎每人都买了一个小脸盆似的“饭兜”,为的是能装得下每餐七八两的大米饭。幸亏有女知青的支持,加上能搞到些木薯,还能勉强过得去。
肉类,简直是稀罕之物。只有在重大节日或偶尔能买到,才能解解馋。附近的苗寨,生产力极其低下,还处于名副其实的刀耕火种阶段,苗胞家里几乎不养什么牲畜,想向他们买都难。总之,有肉吃是日常生活中的特大喜讯,只是与政治生活中的“特大喜讯”相比,太少了。
青菜,本来与大米一样,是生活的必需品。但是由于人为的荒唐(这方面完全可以独辟一个章节来加以描述),加上海南岛气候的因素(如漫长的雨季,台风等),青菜竟然成了奢侈品。我的记忆中,最长的一次——差不多半年——几乎未吃过一次青菜!用什么送饭?用些黄豆、酱油熬汤,或用木薯熬成糊状(这往往使胃酸较多的人直吐酸水),有时干脆就是稀释的盐水、酱油一勺。有青菜吃,是日常生活中的喜讯。往往前头打了饭的知青会欣喜地奔走相告后来者:“今餐有菜吃!”
现在,需要提到亲爱的竹蔗了。按照阶级分析法,它是我们的朋友、同盟军。因为它产出的白糖是我们重要的人体能源。奇怪得很,即使在广州,直到改革开放,食糖都是定量供应的,但当时在海南岛却可以不限量地、较容易地买到。这一发现使我们惊喜万分。没有脂肪,蛋白质又不足,那就用碳水化合物来补够吧!知青们都有了一个特大的容器,来盛放这些碳水化合物。据我记忆,每月个人消耗白糖的最高记录者达20斤!都赶上今天每月吃大米的数量了。
就是在这样的物质条件下,1969年国庆节前夕,知青们硬是使新锄头磨成了“耳挖”,将30亩苗圃地开出来了。现在记下的这些文字,很有些忆苦思甜”的味道,但当时的知青并不将这些苦认为是苦,反而觉得自己为革命作出了贡献而无比自豪。翻看当时的日记,此时,我正憧憬着“克里姆林宫上的红星重放光芒”,“把鲜艳的红旗插上白宫之顶”呢。这是怎样的一代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