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见,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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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后记(6)

2010年,张小澜离开我时,我在北京正打算做一件很神经的事。

其实,开始是我想写一篇不大正经的小说。比如警察爱上了杀手,杀手爱上了妓女,妓女又爱上了一个鸭子。鸭子爱上了江湖老大的女人……似乎有点阴暗,那就来温情的,傻乎乎的新任警察爱上了狼狈逃亡的冷酷杀手,然后两人展开一段浪漫而刺激的恋爱及追捕之旅。纯情的警察感动了冰冷的杀手,杀手自首,警察说我会在监狱门口等你,杀手问,等多久?警察说,一辈子。可是如果这样写下去,那后面的故事应该是杀手爱的妓女因为偷客人的钱包,被客人用匕首刺死在床上,妓女爱的鸭子因为爱上了一个老大的女人,被江湖老大追杀,从此亡命天涯。所以说,这个小说到最后还是阴暗的。

我兴致勃勃的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只有我妹妹刘小珂坐在我的对面听。她一度认为我是喝大了酒,或者闲的发疯。因为我屁都不是,写小说写的不像人样,写首诗歌火了后好多人抢说我是假的,做编剧吧,一部偶像剧写了两年没有结果,总是被制片人骂,后来做抗战剧有了点结果,接的下一部剧又是偶像剧。很多事情我们左右不了,当你自以为可以控制的时候,其实老天爷总是和你开一个玩笑。

刘小珂说,你从小语文不及格,发音不标准,成语来回使用不超过六个。所以,我断定,你这辈子做不成作家,你就安心做赚点外快做一小编剧吧。

我无论如何都不像能成为一名像样的作家。我父母是农民,大字不识一个,而且根据自身认定识字也不是什么牛逼的事。我父亲问我,历史上最有文化的人是谁?我说,孔子吧,至少识字的人都认识他。我爸问,孔子活了多大?我说70多岁。我爸说,那不就得了。咱们村拾大粪的张疯子大字不识,如今快108了。

有时候,文化是个让人很头疼的事。你知道的再多,该死还是得死,你明白了越多,反而过得越不踏实。孔子肯定不如我们村的张疯子活的踏实,我活的也不如我父亲踏实,这都是一个道理,可是很多人都不明白。没有文化的人反而明白。

北京的那个夏天,出奇的热。

连续一周上去了39度。可能早就上去了40度,只是天气预报善意的在撒谎安慰永远不明真相的公民。我约了刘小珂吃大排档的烧烤,就在我住小区的楼下,一个新疆餐厅的门口依次摆出三四排白色塑料的圆桌,一个烧烤架,一排冷菜架,旁边还有个卖麻辣烫的。刘小珂住在朝阳公园西门的别墅区,属于高层次生活水平的人士,我住在东五环外,属于外来人士租住临时户。但是高层人士也免不了喜欢底层人士的口味,比如这种大排档的烧烤,还有看上去脏兮兮油花花的麻辣烫。一般我下班后无所事事,一个人不想做饭吃的时候,就会打电话给刘小珂,她就会开着她父亲抛弃的旧雪佛兰赶过来找我。她父亲其实之前也是底层人士,和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住在东五环,而是住在石景山的平房里倒腾破烂,后来开塑料厂发了财,再后来去沿海城市搞房地产又发了财。于是住进了北京的核心地段,住进了别墅区,买了三四两宝马和奔驰。刘小珂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就收到了一辆宝马,可是我说过了,刘小珂是极品,她不喜欢,却惟独喜欢她爸创业时开的那辆大马力,大烟筒,大脸蛋,大身驾的雪佛兰。我问过为什么?她鄙视的看着我,回了一句,我爸土鳖,我不是。不过,老苏,你也挺土鳖的。

我一直都承认自己是土鳖,我本就是土里生土里长出来的,往上数三辈子都是玩泥巴长大的。我说我父亲一辈子在地里耙齿,从来没想过收破烂,然后搞塑料厂,最后弄房地产。别说做,我父亲连想都没想过,他满脑子都是把地种好,把老天爷伺候好,把一家老小喂饱。有一年,国家下了个政策,说是以后不收农民的粮食税了,俗话叫提留。我父亲那个高兴,打电话给我,喝了一斤半的高粱酒,在电话里一个劲的对我夸政府的好。我父亲就那么点出息,但是也活的挺好。惟独不一样的是,我十八岁生日收不到宝马,当然,我父亲也不知道人有生日这么档子事。

我不大和刘小珂说这些事,因为我一说起来,她就两眼放光。她不喜欢她父亲财大气粗,耀武扬威。其实我知道,她是不喜欢父亲到处有女人。她十分向往我纯朴的童年和我那慈祥的父亲。我说有时间我带你去我家体验生活,她乐得有空就问我什么时候动身,我只好装聋作哑再也不提,我不是不敢带她回家,我是怕她饿死在我家里,然后我被她那财大气粗的老爸找人捆绑成粽子扔进十三陵水库里。不过,今年的十三陵水库可能干了。

我是土鳖,于是我时常自卑。我看到别人开宝马,会视而不见。我看见漂亮的姑娘身边有一个帅气的王子,会视而不见。我看见有钱的人花钱如流水,会视而不见。但是我惟独在刘小珂面前不自卑。因为我可以请她吃大排档,比在大使馆门口的一溜西餐厅和北京的国贸大酒店的80层吃起来更爽。还因为她老爸身家几十亿,她却不喜欢名牌,不喜欢名车,也不喜欢富家公子哥。

她赶过来的时候穿着从动物园淘的T恤,绝对不上两百块的短裤和人字拖。头发是直的,因为她不喜欢做头发,指甲是肉色的,因为从来不染指甲。脸上不化妆,不打眼影,不涂唇彩,因为她常说自己天生丽质,无需伪装。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于是我喜欢她。

眼睛眯缝着看了下手机,已经接近两点。面前一片狼籍,吃完羊肉的竹签每个人面前摆成了一排。花生壳与毛豆皮堆成了小山在桌子中间。脚底下是喝光了燕京啤酒瓶。我数了了数,我这边七个,她那边六个。刘小珂趴在桌子上,数毛豆皮玩,也不知道数到了几百几,然后呼啦一下子撒在了地上。她同样眯缝着眼睛,不过不是看手机,是看着我。刘小珂眯缝着眼睛的时候又一种特别的美,像老上海风情的歌女,或者刚刚睡醒的波斯猫。刘小珂问我,几点了。我说,两点。她又问,喝完了?我说,走。

她也低头数酒瓶,然后瞪了我一眼。朝服务员喊,来一瓶啤酒。

我只能看着她接过啤酒,用牙齿咬开,咕咕灌进去。然后把瓶子扔在地上。转身走人。回头对我笑:老苏,喝酒也得公平。我低头认输,默默跟随着她上车。

我说,刘小珂同学,做女人可以豪迈,但是你有时也得淑女点。这么多人,大半夜的喝成这样,还用牙齿咬瓶盖,然后一口气喝完。再然后,还醉酒驾车!

刘小珂说,谁说我醉驾了,我上车拿包。

我问,然后呢?

刘小珂说,你要死啊,你家就在方圆30米以内。你现在让我赌命开车回去?不在路上被别人撞死就是撞死别人,或者回家被老爹用价值三万八的高尔夫球杆打死。

我说,哦。

刘小珂下车的时候没有站稳,打了一个趔趄。我赶紧上去扶住。顺势抱住她的腰。很软,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很细,是男人的手臂弯大半径正好揽着那种。中指尖正好贴在刘小珂的肚脐眼上。只是没有感觉到是不是很滑,因为隔了层衣服。

刘小珂抬起手把耷拉在眼前的几缕头发顺到耳后,月光下眯缝着眼睛看我,轻声问,你哦什么?

我说,西班牙对阵荷兰,还有三分钟就开始了。

我十八岁到二十五岁这短短几年喜欢过好多姑娘,有清纯的,有妖媚的,有农村的,有城市的,有未婚的,也有已婚的。已婚的不能算是姑娘了,应该是女人。可是我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的爱过一个人,我属于情感中的败类。因为总是开始的时候很喜欢她,到最后的时候又很不喜欢她。我一直想正儿八经的爱一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年轻的时候晚上折腾着造小人,等老了让小人早晚折腾我们。可以永远的甜甜蜜蜜,永远的牵着手逛街,永远的在临睡前说一声我爱你。

刘小珂笑话我属于超现实理想主义者,而且有这种小资念头和文艺情结的男人不够男人,也不像是作家。

我一直想有一次惊天动地的恋爱,就像刘小珂一直希望她爹有一天变成一个穷光蛋。

我和她一起去雍和宫,就各自许了上面的两个愿望。我很难过,因为我的愿望是为了人世间更美好和谐健康。而她的愿望会让中国的GDP跌下零点几几几。放在文化大革命,那就是社会破坏分子。刘小珂反驳我说,这两个愿望的内心其实是一致的,我如果恋爱了结婚了生娃娃了,我母亲肯定高兴。她爹如果变成穷光蛋了,身边就没有那么多女人了。那么她母亲也很高兴。我说,你不能这么比较,我妈活的好好的,你妈在地下已经十几年了。我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那时候刘小珂开车经过东四十条送我回家。我那时候还没有买车,如果专职当作家,一本书1万首印8%一年写一本都不够吃喝。每次出去吃饭或者干嘛都是刘小珂车接车送,她不想让我坐地铁,因为北京的地铁速度比她开车要快,同样是去雍和宫,我在东五环出发,一个小时赶到,她开车从朝阳公园出发两个小时也到不了。赶上高峰期,就得在车上吃喝拉撒。她不是对我好,是不喜欢我比她快,或者按她的说法,是不喜欢有人等她,有人等她,她就会难过,她一难过,就会变成马路杀手。我为了社会安宁和道路的交通安全,总是乖乖的陪着她坐在车里,一步步的在二环上向前挪。

她打开车门让我下车,我只好下车,如果不下,她会踹我下去。我下了车,扭头看见她在哭。我只好又上去,坐在她身边,给她递纸巾擦眼泪和鼻涕。这个时候我如果走开,以后会死的很惨。

刘小珂也挺可怜,上小学的时候,她妈撞见她爸在宾馆里玩女人,那时候她爸刚开始弄塑料厂,还不是很有钱,但是已经开始在外面玩女人了。她妈抓了现场后,回家就上吊了。死前也没给刘小珂留句话,这可怜的孩子从此没有了妈,对老爸视如残害中国妇女的日本鬼子,天天冷眼相对恶语先行,仇恨的种子在心底深深的扎下了根。或者ATM提款机,花钱的时候伸手去取,取完后转身走人。我多次劝说她,男人都一样,男人都喜欢女人,男人也都喜欢上女人。你妈想不开,你这么大了,而且迈入21世纪了,都使用百度搜索还有MSN了,你怎么也想不开呢?

她就回我俩字:滚蛋。

我永远理解不了富家小姐的心理世界是什么样的,像猪大肠内壁一样的绒毛倒立,还是如地下管道一样锈迹斑斑。但是这不妨碍我喜欢这个姑娘。我喜欢刘小珂,但是我没有想过她谈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我估计,我们俩也只有喝酒的时候是惊天动地,或者抽烟的时候喷云吐雾。

我扶着她进我的家,她半躺在沙发上。我打开电视,世界杯刚刚开始。从世界杯开始,我们就开始打赌,她赌西班牙,我赌德国。开始是我笑,后来是我哭。她是又哭又笑。荷兰是真不行,别看花那么钱赞助了足球馆,西班牙也就那样,踢的我想睡觉,但是我又不能睡,我租这个房子是一居室,也就是说只有一个卧室,也就是说只有一张床。我在思考一个很深邃的问题,是我睡沙发呢,还是让刘小珂睡沙发。按说我睡沙发,可是这时候的刘小珂已经在沙发上开始磨牙了。她属于伪球迷,看足球就是为了看帅哥,看西班牙就是因为西班牙男人疯狂的像斗牛士。我喜欢德国,因为我喜欢有魔鬼思想的绅士。

刘小珂磨起牙来很要命,那感觉会随时要吃掉你。我站在她面前,抓了抓头发,摸了摸耳朵。弯下腰,双手却不知道是从腰两侧插下去呢,还是先抱起头。她还打呼噜,不过很轻,像呻吟。原来呼噜轻了也不是好事情,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特别是我这样的单身男人,并且还喝了酒。我素性把她连头带腰都包了起来,这姑娘身高一米六五,体重92点六。标准身材,长腿细胳膊小腰大胸翘屁股。如今完全在我的怀抱里了。

我抱起她,走向卧室,像要干一件坏事。电影里经常看到这样的画面,男人抱着女人,走进卧室,背影,然后天亮了。其实我对刘小珂肯定有不纯洁的时候,比如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比如第一次和她喝酒的时候,比如这天晚上。

男人做坏事的时候总是抱着侥幸的姿态,比如我亲一下,她应该会不知道吧。再比如,我脱下她的衣服看看,她应该没感觉吧,再再比如,我也上床搂着她睡到天快亮然后起床躺到沙发上,她不会知道吧?等等,再下去,就少儿不宜了。

但是,我是一个好人。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刘小珂说的,也是她爸说的。我买衣服总是不忍心砍价,或者处理价买了条鱼,就担心卖鱼的吃了大亏,晚上回家会被老婆骂。我有一次在网上看见了几款很好的T恤,就一下子买了7件,一天一件,可以不重复的穿7天,我买完就很难过,打电话问刘小珂人家这么低的价格会不会赔本。她说不会的,这T恤成本价也就5块钱,于是我才放下心来。她爸也夸我是好人,我是她爸眼中在刘小珂身边的唯一一个好的人,是男人。她爸经常出差,便有时候电话叮嘱我,小苏啊,你没事就去找小澜玩嘛。她一个人在家闷的慌,你没事情的时候就陪她逛街嘛。或者说,小苏啊,你帮我看着点小澜嘛,她总是惹事。你是我在北京最放心的人了啦。有时候我真想问问她爸,这么放心我,提我做副总吧。刘小珂却笑话我,我把她爸的话转达后,她就哈哈大笑。她说,你知道我爸为啥对你放心吗?我说,不知道。刘小珂歪着脑袋,吐了口浓烟说,因为你对我没企图。我爸眼里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和他一样是色鬼,担心他女儿是年幼无知的姑娘一不小心就被人骗去了贞操,担心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都对她女儿有非分之想见到她就想上下其手。只有我不,因为我看上去傻了吧唧的,憨厚的很。

我从此感觉很委屈。觉的自己很不男人。这是她爸对我的变相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