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能怀念,如今只能拥有一个人的美术馆。这是一个陌生夜晚,做什么都没有人陪。我看见四面八方一些孤单的雕像。看见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虚伪颓废的浪漫。城市里的残酷美丽看也看不完,忽然我的眼睛流了一滴汗。
——题记
在这里,我已经待了很久,周围是竖起的高墙,头顶上永远是灰白的一片,巴掌大小。而且被黑色的铁丝网分割成一小格一小格的网状,像是人的视网膜遭到了破坏后的现象。我只能看见这样的天空,而记忆中那种纯粹的蓝,早就被泯灭在了曾经的黑暗心底。连同小时候的记忆一起被封锁。长大了,便再也没有了糖果,甚至没有了阳光。伴随着我的只是大片大片的阴暗以及渗到骨子里的潮湿。在这里,和我一样的人有很多,我们从不同的地方走来,却恰巧在这里相遇,无论期间是用了怎样的方式,都引不起我们的震动,惟有淡漠,与死灰般的颜色才是永恒。就像两鬓渐渐被时间染上的白发和偶尔突现的皱纹才能告诉我,原来我还在活着,不过是深居简出而已。
时间已经变得无足轻重,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因为我真的害怕自己会爬不动,就这样在一个长满灰尘的角落里,不为人知地死去,可是我真的还很年轻,很年轻。青春,如花般盛开着,只是我在其中却只嗅到腐朽的味道,我不知这样是否就已经离死亡很近了。每天在狱管的哨声中来判断旧的一天的结束或者是新的一天的开始。无期是什么概念,我不去想,因为根本没有盼头,我只知道我的刑期在我死去的那一天才算是结束,这比起那些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多的时间要残酷的多。
监狱里大段的时光我畅翔在往日与程子在一起时的甜蜜记忆中,惟有这样,我才会觉得程子并未离开,我们依然在一起,爱从未遗失。
烟子,你来,你来,戴上这个,我亲手为你编制的草帽,然后做我的新娘。
烟子,烟子,你是我美丽的新娘。你以后可是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商业人士的太太的,尽管要让你达到那样的标准还需要好好上一上培训课。
这个时候我总是笑,是的,做程子的新娘,是我想要的。但是倘若要做将来程先生的太太想想就让我后怕。程子的事业心是很强的,对于很多的事情都要求完美,从刚上大学的那段时间开始程子就已经朝着自己想象的方向努力。
程子,你真的确定要我吗,你看,我永远也登不了大雅之堂,就连性感十足的晚礼服穿在我身上也是一副很邋遢的样子。我不知道要怎么挺直腰脊走路,不知道要怎样安稳地坐端正,那些于我都是太过疲累的事情。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我在你的威逼利诱之下穿上了红色的晚礼服,却也只能是在家里的客厅里光着脚丫与你旋转一曲。我的柜子里找不出一双可以匹配的鞋子。高跟鞋是使得女人变美丽的法宝,却像是我的克星。自从第一次试穿时被扭伤了脚踝之后我就发誓自己之后的生命都会与它无缘。
烟子,别说傻话,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爱你早就爱到骨头里去了。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美丽的,不需要任何刻意的装饰,你的自然就已经是你最大的武器。
程子千篇一律的话还没说完,我早在一旁笑弯了腰。还好,我的程子是爱着我的,很少逼我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哪怕是穿戴。这才是我真正喜欢他的地方。
大学毕业之后,我没有去上班,程子说我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去坐班,那些高楼大厦里的办公室会让我坐的吐血反胃,我想想,程子说的很对,我确实不适合那里。于是便同意由他来养我,而我只需安心在家里做个居家小女人就好。
于是我每日看着程子洗梳完毕,吃完早餐,然后穿戴整齐地出门。我送他到门口,与他拥抱,道完再见,然后在家里做好下一顿饭等着程子晚间归来。我满足于如此的现状,沉浸在幸福之中。但是过了没多久程子的作息时间就开始黑白颠倒了,他对我说是公司开始运营一项新的项目,需要有人白天与晚上轮换值班,他被安排在了晚上。我不知道那是一家怎样的公司又是一项怎样的项目,需要这样来安排。很多次我都想问,但是话到嘴边就被程子看我的眼光打住了。
程子的行为怪异让我越来越怀疑,直到那个下午,他因为忍受不住心理压力,而向我全盘吐露出来。这晴天霹雳般的真相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所有犯罪的起因仅仅只是想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个理由是如此荒唐却又冠冕堂皇。
刚刚走出学校大门的程子想要找到一家满意的接受单位其实很难,而偏偏他的自尊心很强,不能忍受在别人的指手画脚中唯唯诺诺地做事情。于是每次的应聘都是不欢而散,他的工作往往还没开始就又结束。可是,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我,为了不让我担心,他费劲心思地编造谎言。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长久以来程子都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
他的对象是一些在娱乐行业里服务的女人,她们回家的时间大概都是在凌晨左右,而且都是单身走在黑暗的小巷子里,这为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第一次抢劫之后,程子拿到了1000块钱,他发现原来钱也可以来的如此容易,这些,比起他每日在大公司里看别人的眼色要好过许多。他说在百货公司里,当他大把大把的把钱甩出去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别人投过来的羡慕的眼光,这让他感觉到满足。他喜欢那种挂在身上的回头率,但是却没有能力将这种奢侈的生活长久地维持下去。
于是一切都这样继续下去,在每一个深夜,他一次次地将自己的双手伸出去,伸向那些抹着浓妆背着小挎包的单身女人身上。她们惊恐的表情以及尖叫声让他感觉很兴奋。他需要用别人的痛苦来刺激起自己的快乐,哪怕只是瞬间。于是程子频繁的作案,大部分的时间都很集中,两个月的时间,作案的次数就达到了30多起,其中包括抢劫和盗窃。
程子渐渐沉迷于这样的生活,从刚开始的只是对她们钱包里的钱而感兴趣开始演变成为一种变态的心理。他说他喜欢看到她们被抢时那种痛苦的样子,那些女人在夜色中划破天空般的恐惧尖叫,刺激着他的进入。这让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她们痛苦,他就快乐。于是他在变得越来越烦躁的同时,不断地继续着他的抢劫生涯。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几天不做,程子的心里就会难受。
程子的讲述完了,我目瞪口呆。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想他到底还是不是那个我熟悉的程子。
烟子,其实,或许在当时我就已经预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过着这样的生活,又或者从很早之前我就在等待,等待着它的到来,至少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从四下里突然爆发出来的希望或者绝望。在这之前,我的生活被揉成一团棉花状,没有任何弹力,我处在中央,醉生梦死地活着,日日重复着。我不知道自己的意念里是在什么时候就突然聚集了这么多的阴暗出来,或许我是害怕被这种生活所淹没,又或许我仅仅只是因为寂寞无聊。
但是现在,当事情一旦败陋,我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不能容忍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烟子,我真的不愿意去做牢,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所以烟子,求求你,帮助我结束掉我的生命。
虽然已经事隔多年,但是我依然能够清醒地回想起当时的一幕。
程子安静地躺在石膏像里,他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和谐安静,没有丝毫的恐惧,尽管面对着死亡。我一笔一笔地将那些厚重的石膏涂上去。爸爸在我做事的时候从来不会进我的房间,他永远都不会打扰我,会给我足够的空间,这让我很是感激,因为我有着足够的时间将这件事完成。
我看着它们越积越厚,渐渐就看不清楚程子的脸,那一刻,我流了最后一滴泪,也是唯一的一滴。可是程子没有看见。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我的石膏像终于制作完成了,俨然是程子先前的模样,我将他摆在我的床前。他没有死掉,依旧日夜陪伴在我的左右。
我亲爱的程子,他不想去坐牢,我也不愿意他去。于是就只有我来亲手葬送他,用我的爱来包裹他。
就这样的,我的程子不见了,他从所有人的眼鼻子底下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包括我。当程子的父母找来询问的时候,我异常冷静,我把他们迎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开始尽情卖力的表演,我歇斯底里的痛哭声以及房间里遍布的形形色色的与程子模样相似的石膏像终于打动了他们。他们没有丝毫的怀疑,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已经被眼前的这个女人亲手葬送了生命,他的尸体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们反过来安慰了我一阵,便又相互搀扶着出了门。目送着他们离开,门后的我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地板上,我的心口开始止不住的疼痛,一阵一阵的绞心,那感觉就像是将一个人放在绞刑架上一般。是的,我的确是难过悲哀,和程子的父母所想的一样,我深爱着程子,能够为他做任何事情。这不是一场单纯的装腔作势的表演,我是打心底里难过。我为我的爱人亲手钉装棺木,整个过程都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会陪我一起担负这残酷,更没有人知道我的哭泣是在为程子送行。
程子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家里呆着,依旧不停地凭着爱好随手摆弄一些石膏,我的房间里的石膏像越来越多,渐渐占据了除掉床以外的地方。
我偶尔邋遢的进出家门,脖子上终日围着一条红格子围巾,不免让邻居以为我这个人有毛病。所幸的是我有一个好爸爸,他能够理解我,认为我做什么都有着自己的理由与目的。
不过爸爸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我脖子上的这一条围巾的装饰,不止一次他要求我取下来,因为在这个季节再戴围巾就真的是不合时宜。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一面摸着自己的围巾一面看着窗外的天气,是的,或许是真的不合时宜吧,现在是夏天,到处都被炎热充斥着。每次爸爸说这样的话,我都沉默着不言语,他的意见我不拒绝也不接受。事实上我是真的无话可讲。我无法告诉爸爸这条围巾是我所爱的男人留给我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东西。我更无法让他明白他的小小女儿如今依赖着的只是一条围巾的温度。爸爸是疼我,但是他的疼仿佛永远也不能靠近我的内心。想想看吧,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
我爱我的爸爸,我不止一次的地自己的文章里写道,我心疼他,所以我想这可怜而又巨大的悲哀只要让我一人承受着就好就好。我不能告诉他有关这件事的任何始末。就这样我在家里窝了一些日子又一些日子。没有要联系的人,没有要想念的人,我吃饭睡觉,除了偶尔写字之外就是摆弄我的那些石膏雕像。行为举止怪异,表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我蹲在自己的房间里继续摆弄那些石膏雕像,眼看着它们一个个成型却是千成不变的模样,仿佛是一个模板里刻印出来的。这让我觉得很沮丧,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千方百计想出多姿多彩的人样套进去,最终却全部幻化成程子的影子,仿佛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潜藏在我的身体里意识里不曾离开过。那件事情给了我太多的阴暗。
很多时候,其实我反倒宁愿相信自己的房间更像是一座美术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房间里到处摆满了一些孤单的雕像,一样的脸孔,不一样的表情,不一样的姿势。就这样,我整夜整夜看着他们从窗口望向大街小巷,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承认曾经的那些浪漫都是积聚了虚伪与颓废的。面前的雕像冷漠的没有丝毫表情,就像我早已凝固许久的爱情,我所倾注的温度最终又返回到我的身体内部,于是满腔满怀的燥热无法排遣。
我将自己圈在这个小小的牢笼里已经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忘记时间,忘记季节。窗外的花红柳绿,大千世界的喧嚣热闹全都不关我的事,我只存活在我一个人的世界里,可是我不寂寞,是真的不寂寞,我知道程子已经窜到我的骨子里,因为他曾说过要陪着我一起走路,于是我的QQ签名始终都停留在一句,“终于不在说,一条路,一个人,一直走。”这句话是刚认识程子的时候他亲自动手给我换掉的,一直到现在,即使他离去,也不曾更改。
我想,我是始终没有认证那一个事实,程子早已淡出了我的生命,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可能会遇见他,即使某天,我房间里的那些照着他的模样刻出来的雕像全部复活,也再没有可能是他。它们即使复活,也不会有着他的体温他的味道。那些都是独一无二的。
程子失踪的时间越来越久,他的父母终于按奈不住而报警。警察一次又一次走到我的家里,盘盘逼问,因为我是程子的女友,也是他失踪之前接触最多的人。他们的冷骏表情以及置身事外的态度使得我表现的怎么痛苦难过都无济于事。面对他们,我越来越多的感觉烦躁不安。每当他们在我的房间一边转悠一边盯着那些石膏像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最后,事情终于无法隐瞒,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是夏至的一天,天气分外的热,搅得所有的人都烦躁不安,而我,也终于在这样的炎热里将自己推到了一个无可扭转的高度。当那一天终于来临的时候,我仍旧安静地躺在家里的那张大床上,闭着眼睛养神。窗外的警笛声越来越近,而我的父母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性格害羞、腼腆的女儿究竟做出了怎样张狂的事情,他们不知道这个家正在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他们和这片居楼里所有的人一样全都充满着好奇,带着厌恶的眼神从窗户里向外张望,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到最后繁杂的脚步声在他们的门口停了下来,然后响起了敲门声。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当他们破门而入,将我从床上带走的时候,我没有做任何的反应,从我决定答应程子的要求并且亲手将他镶嵌在石膏像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并且一直在等待。现在,我与程子的角色突然互转,轮到我去坐牢,但是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爱程子,并且愿意为他做任何的事情。
我从警车后面的小窗户里看到了呆若木鸡的父母,妈妈早已经瘫倒在了爸爸的怀里,而父亲脸上的那种绝望,仿佛在突然之间就苍老了几十岁,一个男人的颓败终于在瞬间显现了出来。警车鸣响着警笛,从街道疾驶而过,窗外的人群争相着向后退去,人们惟恐不及地躲避着,那些认识的与不认识的脸一晃而过。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感觉与这个地方像是在经历着某一场永久的告别,我离开了,并且再也没有机会回来。我没有任何的烦躁与不安,而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我想象不出它于我,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但我知道,无论它是什么,时间久了我总会慢慢的适应,生活带给我的除了接受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包括恐惧与死亡,都已经在我的意念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