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评点者还应该引领读者寻幽探微,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和锐利的眼光挖掘出文本中属于自己的独特的体会和作者期待所得到的那种意义。他批解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后说:
“此是王宰异样心力画出来,是先生异样心力看出来,是圣叹异样心力解出来。王宰昔日滴泪谢先生。先生今日滴泪谢圣叹。后之锦心绣口君子,若读至此篇,拍案叫天,许圣叹为知言,即圣叹后日九泉之下,亦滴泪谢诸君子也。”
又评杜甫《发潭州》云:
“此不知当日先生是何心血做成,亦不知圣叹今日是何眼光看出。总是前人心力不得到处,即后人心力亦决不到;若是后人心力得到之处,早是前人心力已到了也。千秋万岁之下,锦心绣口之人不少,特地留此一段话,要得哭先生,亦一哭圣叹,所谓回首伤神,辈辈皆有同心也。”讹前一例是作者感谢读者的知音之赏:王宰谢杜甫,杜甫谢金圣叹,金圣叹谢后世读者;后一个例子是读者感佩作者:金圣叹谢杜甫,后世读者谢圣叹。金圣叹在这里以鉴赏主体为中心,以“辈辈皆有同心”的人类共同的人情和心理为纽带,多么殷切诚恳之辞!着实希望他的文学批评能“开览者之心”,对读者有所启发、帮助,引导读者通过文本与作者进行深度的对话与交流,得到作者与读者的共同首肯,做一个理想的说诗者与理想的读者,与读者进行深度的心灵晤谈与情感对话。在批评文字中他不时提醒读者于关键处切勿轻易放过,用心良苦。《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总批云:
“通篇是‘书怀’二字,借雨寓言耳。先生一片爱惜好人心地,如此篇者甚多,读者毋徒作文字放过,切嘱!”讹对《羌村三首》夹批云:
“先生妙笔全在无字处来,从来人读此以为平平。”讹金圣叹引导读者反复玩味,仔细体验,辨析诗人立意之所在,看实处不可过死,看虚处不可疏忽,敞开心胸,积极主动地对文本作出开放性的理解。金圣叹批解杜诗,以作品为本体,既能通达诗人之意,又能发掘出杜诗的幽微曲折之处,又能开启读者的心志,发挥了文学批评对读者的独到引领和指导功能,其分解和评点文字具有强烈的读者主体精神与创造参与意识,其在精神上与西方的接受美学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正是金氏的评点文字高于新批评之处。
其五是强调对文本中永久感人的人类共同、共通的情感经验和艺术魅力意蕴的深度开掘。并在这种“辈辈皆有同心”的人情事理和审美情感经验的基础上,既“通作者之意”,又“开览者之心”,从而使这种作者之“意”与读者之“心”在这种双向交流和对话中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获得一种强烈、持久和深刻的人类共同的美感经验。这是一种注重对文本深层审美意蕴和人类审美情感经验深度开掘式的细读,而这既是他批点的最高境界,也是他评点的终极目的。他说: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人是何心胸”讹,认识到“盖少陵,忠孝之士也,非以忠孝之心逆之,茫然不历其藩翰,况于壶奥”讹。然后以此作为一个重要参照去解读杜诗的神理和精神。如《北征》诗解中拨开路途困厄、景物描写、亲情抒发等繁冗的表面描写,而得以窥见其背后“题是北归,通篇诗,全是忧劳朝廷,一片深心至计”的忠孝情感精神。在评点《蜀相》中说:
“丞相不可见于今日矣,然当时若非三顾茅庐,丞相并不可得见于昔日也。天下然老臣之计、老臣之心,则如是也。死而后已者,老臣所自矢于我。捷而后死,老臣必仰望于天……当日有未了之事在,今日长留一未了之计、未了之心。嗟乎!后世英雄,有其计与心而不获见诸事者,可胜道哉!在昔日为英雄之计、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泪矣。”讹他强调解读杜诗应该联系诗人的人格精神及所处的社会背景,深入诗人的心灵世界,体味诗人的真实情感和寄托之用心。挖掘出文本中千古感人的深层意蕴,既“通作者之意”,又“开览者之心”。试图通过文本在诗人之意与读者之心之间搭建和链接起一座对话桥梁。如上述对杜甫《蜀相》诗歌的分解就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精神:这两句诗虽然写的是蜀相诸葛亮个人的命运遭际,但它却具有极大的概括性、典型性和无限的包容性,它的高明之处在于它通过对蜀相诸葛亮个人的命运遭际的抒写,表现了任何时代、任何社会中那些仁人志士才华未展、壮志难酬身却先死的一种共同的悲哀。这正是这首诗歌长久感人的艺术魅力之所在。真所谓杜甫是诸葛亮的知己,金圣叹是杜甫的知己,而后世读者又是金圣叹的知己。
(四)分解式细读的价值
综上所述,金氏的解读文字总能够将现实、作家、文本和读者四要素结合起来,避免了新批评因“意图谬误”与“感受谬误”而孤悬文本封闭细读的缺陷,创立了一种适合中国古代诗歌艺术和审美特点的、具有中国鲜明的民族特点的“中国式的细读”方法。正如赵时辑云:
“自先生解杜,而杜可乐也,而读杜诗者皆乐也。”讹金圣叹对杜诗的批解,在批评观念上是对宋代以来文学评点的一种继承和发展,但又克服了其评点方法上的随意性、印象化的倾向,将理性思维、分析精神贯彻到品评之中,做到理性分析和审美品鉴的结合,“通作者之意”和“开览者之心”的结合,将杜诗研究中评点批解模式提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同时,与英美新批评单纯客观纯理性操作和封闭式的细读相比,彰显出鲜明的民族传统和文化审美精神,可谓中国古代“体验式的分解和细读”。
金圣叹评点文学始终不脱离文本本身,多不涉及文本之外的背景,而往往从字法、句法、章法入手,使读者易于抓住形象,进入意境。在对文学文本的解读中,他终于把美变成了可见的形式,这完全归功于金圣叹的细读之力。这种细读之力一方面得力于他是一个懂得艺术鉴赏的人,另一方面得力于他所受佛教那种运思精密、辩理周详的思维方式的影响,特别是其中的“极微”论为他提供了“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的观察方式的影响。同时,唐宋以来文学批评重修辞重文法的细化趋势也为他进行细读批评提供了特定的语境。金圣叹的这种细读批评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注入了理性分析的血液,是对长期以来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妙处不必可解”批评模式的一种反驳。同时,金圣叹进行文学批评追求的是精细透彻,一方面对文学文本有自己深刻独到的领悟与体验,既能契合作家之心,又能创生读者之意,与作者和读者构成了一种双向对话与交流的互动关系;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能以科学的方式把它呈现出来,让人能感到它实实在在的美之存在。
20世纪30年代的范烟桥先生对金圣叹的批评精神予以高度赞扬,认为“第一有科学头脑”、“讹。这可以说颇得金圣叹文学评点的真谛。文第二能体会”学批评首先面对的是文学文本,必须灌注一种理性分析精神,对艺术的神理精髓,进行细密的透视。只有以文法的方式加以介入,才能驾驭作品的艺术真谛。唯有这样,才可以防止它成为一种“过度的诠释”讹。
但是这种理性细密的分析,还必须依靠批评者自身的体验感悟和生发创造。否则,文学批评将会成为没有审美意味的理性审判,同时它的生机也就会停止了。文学批评既需要感受美感、领悟美感,同时还要传达美感、确证美感,做到艺术化和科学化的统一。布迪厄说得好:
“没有理论的具体研究是盲目的,而没有具体研究的理论是空洞的。”讹就金圣叹而言,他既是一个欣赏家,又是一个分析家,是一个复合型的文学评点家。他的杜诗评点和细读批评实现了感性与理性的融合,这不仅对于许多空头的理论家或印象式的鉴赏家是一种警醒,而且对我们目前危机四伏的文学批评也具有一种纠偏化弊的作用。它以其充满现代智慧、科学分析方法和传统文化审美精神受到当代研究者的高度重视,它是现代诗学建构和文学批评可资借鉴的本土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