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文本细读艺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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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中国古代的细读(7)

“五载蜀郡,一年梓州,骤读之谓只记其年月之踪迹,殊平平无警耳。不知先生以大臣自恃,国家安危,无日在心,身在此中,真朝朝暮暮以眼泪洗面。虽一日有甚不可者,奈何五载,奈何一年?唱此四字,推心喷血,已为积愤积痛。三句‘如何关塞’一转,不觉失声怪叫:

‘今日去蜀,又非归关中耶?’看他‘游’

下得愤极,今日岂得游之日?我岂得游之人?然此行不谓之‘游’,又谓之何?刘越石、祖士稚一齐放声拗哭,是此二十字也。试思先生心中是何万事?上解热极,此解乃假作冷极,以自排外。然岂真有大臣哉?

有大臣在关塞何又至阻?正暗用《左传》‘肉食谋之’语,而彼自以为大臣,我亦因而称之为大臣耳!夫思不得而怨,怨又不得而愤,皆忠臣自然之致,无伤也。”讹金圣叹设身处地体验诗歌背后的诗人特殊的创作心理,分析其由思而怨,由怨而愤的心理过程和乍冷乍热的情感矛盾,细致入微、入情入理。深刻的分析又使评者获得更深的感受,评者 亦如诗人积愤积痛。一段批评文字简直是一篇发愤抒情的散文。对于此诗王嗣爽《杜臆》评曰:

“男儿一身万事属焉,身已黄发,万事已矣。

止此残生随白鸥以去而已。”相比较言,王嗣爽仅就文意而论,金圣叹却能透过文意更深一层,既剖析诗歌深层的文理和意义,又设身处地体验其创作时的情感和心理状态,又抒发了他一腔忧愤难伸的身世之感和忧国忧民之心。将分析、体验和批评三者融为一体。堪称“体验式的细读批评”。

其三是金圣叹批解杜诗,旨在“通作者之意”,是一种知音式的细读。要真正“通作者之意”,就必须采用“以意逆志”式的还原细读和分解法,去设身处地地体验和还原诗人创作文本时原初的心理、状态和情境,要追出老杜创作时的精神、神理与思致,和诗人心灵息息相通。

因此他在批评中注意从作品的语言结构、意象情思中追讨诗人创作的为文之用心和殚精竭虑之苦思,这是一种沿波探源式的还原细读,以作品为“果”然后去创设和构拟创作主体心理流程之“因”。在批评中他不惜集中笔墨去恢复和还原诗人创作时特定的心理情境。事实上诗人创作时的情境心理是不可再现和还原的。但金圣叹凭借其敏锐的艺术感悟力、丰富的审美经验和丰厚的生活阅历,通过对作品结构气脉的分析和情感意蕴的深入捕捉与把玩,努力去恢复和还原诗人创作时的情境。这种情境的恢复和还原虽然带有点评者很大程度上的主观想象和臆造成分,但总能和诗人当时创作的真实情境貌虽离神却合,这是因为这种情境还原是立足于文本语言、语义和语境细读的基础之上,独到与擘肌分理的语义分析方法和鲜明的语境意识是他评点的突出特点。所以他总能够捕捉到诗人的灵心与慧智,这正是金圣叹的评点法高于古代一般人泛泛而谈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解诗法要妙之所在。

“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讹金圣叹在批解杜甫《望岳》中“荡胸生层云,决毗入归鸟”两句时说:

“入”如何解?日暮而归鸟入望,其飞必疾。望者正凝神不动,与岳相忘,但见有物一直而去,若箭之离弦者然。又鸟望山投宿,若箭之上垛者,此总形容望之出神处。”讹他透过诗句描绘还原 出诗人当时凝神于物、鸟若离弦突入视域的“出神”画面,引导读者仿佛置身于诗人当时创作的情境氛围中,见诗人之所见、感诗人之所感,从而体验诗人用“入”字的妙意。这种批评抓住了古诗意象浑融的特点未作机械切割,而是通过对作品的语言世界的精切细读分析去构筑一种整体的情境氛围,将读者带到诗人当初的创作情境之中,重新溯游诗人即景会心、随心运笔的心理流程,让读者去体味诗人感兴运思、立意布篇的好处,把理性解析和审美体验充分结合起来,通过对作品解析给予审美体验以明确的理性阐述,真正做到了“通作者之意”的解读。

我国古代在“通作者之意”解诗上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之法,即结合“知人论世”的外部考察来“以意逆志”,即“以读者之以意逆作者之志”。(赵歧语)另一种是“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即重主观体验式的“以意逆志”。前者由于执着于外部考索而流于一种实证研究和主观意图考索,后者由于脱离文本执着于主体感悟式的印象臆测而流于一种神秘主义批评。只有金圣叹的评点批评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既“知人论世“又“以意逆志”、既重主体情感体验又重文本细读分析,把这种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主观情感体验与对文本的理性分析结合起来,很好的解决了这一矛盾。这正是金氏的分解批评高于传统的印象批评、考索实证批评和新批评之所在。这样的妙笔在杜诗评点中随处可见。如他批杜甫《城西陂泛舟》“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两句云:

“只工起句,一唱一证,笔势灵幻非常,要看他用‘在’字之妙。言此破中楼船,一例纯是珠帘翠幄,岸上观之,窈窕重密,谁人知其中何所有,然我定知多载‘青蛾’、‘皓齿’在中,何以验之?我目虽未睹,耳实亲闻,此悲动远天皆横笛短箫之声,以是知其必流连荒亡之徒也。”讹批者不仅指出用字之妙,更是用散文笔调,透过诗句,大胆设想,从作者的视角描绘出景物盛丽,男女游冶极尽饮宴歌舞之乐的场景,探究用字妙之原因,令读者顿觉置身其中,目历其景、心生其感、口吟其诗。批评者基于丰富的审美感受力和创作经验,去揣摩把握诗人当时的创作心理活动和思维流程。批评活动是沿着因文以察心、察心而论文的程序进行的。金圣叹批解《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相邀愧泥泞,骑马到阶除”句云:

“许主簿为先生所特邀,乃邀之而又必嘱其骑马者,君子爱人以德,其不欲其一濡足于势利之途也。”辈讹批者从两句诗中体察出杜甫和许主簿感情深厚、趣味高雅。

这是因文以察心。金圣叹接着又说:

“一‘愧’字下得甚妙,脱少不慎,而略被染污,则尔愧见我,我亦愧见尔也。”把“愧”字放在诗人炼字运思之刹那间的心理活动中品味其妙。这是察心而论文。这比“妙不可解”来得实在,也比纯粹逻辑演绎更切实具体。这一点要比新批评只执着对文本本身阅读而放弃对作者为文之用心探讨的“意图谬误”要高明得多。

其四是“开览者之心”,是一种重读者“自得”与“创造”式的细读。这种批解是批者与读者以心换心式的情感交流和心灵晤谈,充满了对读者主体创造精神和强烈参与意识的深深期待,这也是金氏的分解与新批评因受“感受谬误”的局限而反对读者主观意识加入的封闭式细读的不同之处。

金圣叹批解杜诗注重心理还原、情境恢复,细析语言结构关系,因此读其批评文字也应该敞开心灵,做一番心灵的徜徉,在评点文字的导引下和批评家一道去溯游诗人的心理世界。这样批评的导向性就显得更为重要。批解,不仅是批者和诗人的对话交流,更是批者与读者的交流与对话,它必须引导读者一同进入诗人的心境和诗作的语境中想象和遨游。金圣叹是十分强调文学批评的引导和导向功能,主张“批驳明白”。

他批解《羌村三首》其二后云:

“此解用意最曲,不说不知,说之便朗如日月之在怀也。”讹金圣叹曾说:

“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

金圣叹的分解批评,突出解义性,尽可能去分析作品结构,解析作品意义,探求其内在婉曲微妙之处,引导读者去正确地领会作者的情志和用思之所在。正如金昌在《叙第四才子书》中所言:

“大抵少陵胸中具有百千万亿漩陀罗尼三味,唱经亦如之。”每个诗人在创作之前,在其心胸中都有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但写出来的只能是一小部分;而评者在批评之时,胸中也应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所谓文学批评就是要用批评者完整的心灵世界去填充文本中作者没有写出来的那一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