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哈尔滨下了场春雪,漫天飞舞,浪漫而潇洒。
今天一早接到牛耕先生从上海打来的电话,说他写了本新书,让我给写篇序言。我问是什么内容,他说是写新疆的几个哈萨克人,是纪实文学的。我说:发到我的电子信箱里,我看看吧!
牛耕是我在北大荒——黑龙江建设兵团的老战友。我们的友谊起始于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末期,那时我们都是屯垦戍边于那片黑土地的知青,都为一张小报——兵团战士报写稿。我先读了他的稿,后认识他的人,后来成了近半个世纪的朋友。我对他的敬重甚至崇拜,首先源于他北京四中的背景,走出这个学校的学生不仅有政坛上的枭雄,还有艺术界的大腕和学界的领袖,牛耕的才学一点也不比他们差;而在北大荒的知青文学才俊中,他是最早被发现而调到出版社的,如不因为他的跳槽,早就成了大出版家了。更让我惊奇的是他洞察社会、预见未来(甚至为人诊病)的能力,后来他成立了自己的咨询公司,成了名副其实的“牛大师”了。这些年,牛先生返老还童,又皈依了文学。先和我们一样在博客上写点怀旧的小文章,后来又开始回望古典,写些解读孔子、孟子的文章,并出了厚重的专著(复旦大学出版社《和圣人一起思考》)。我说:你真可以和“百家讲坛”的女星于丹媲美了。
看了这部《快乐的哈萨克》竟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牛大师也来抢我们纪实文学的饭碗。更没想到,他出手不凡,举重若轻地写哈萨克,不是写全新疆的哈萨克,而是写建设兵团的哈萨克;不是写整个兵团的哈萨克,而是写十二师104团畜牧连的哈萨克;不是写全连的哈萨克,而是只选了十个人物来写(也有两个人一起写的)。纪实文学流行的手法是“宏大叙事”,从宏观到微观,说历史展未来,洋洋洒洒,而牛先生另辟蹊径,单刀直入地写人,而且多是在历史进程中无关紧要的如小草一样的“小人物”。这让我颇有些不适应,因为报告文学的大家们一般都是雄视天下、总揽全局的,笔下的人物也多是时代的宠儿和娇子。后来一想,牛先生反其道之,也是有道理的。他的皈依文学,是有意恢复“文学是人学”的理念,报告文学、纪实文学都属文学范畴,归根结底是要写人的。费尔巴哈说过:“人是人的作品,是文化历史的产物。”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通过对人物的刻画来叙述历史文化的进程,表达作家的立场和思想。这本来是常识性问题却经常被我们忽略。看了牛先生对十个哈萨克人物的精心描绘,引起了我对自己对报告文学创作路径的反思,尽管我也写过一百个北大荒老知青的故事(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我们的故事——一百个北大荒老知青的人生形态》长篇纪实文学)并受到读者欢迎,但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够文学,不够大气。看了牛先生的这部著作,我也提高了自信。
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特别强调它的时代性和思想性,作家经常应景而作,为响应某种政治号召、图解某种政治理念,以表现自己与时代同步、与人民同心。如果我写新疆建设兵团,我要突出写他们以屯垦戍边、造福新疆各族人民为己任,朝着工农商学兵相结合、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工交商建服综合经营的方向发展的道路,特别要写他们“热爱祖国、无私奉献、艰苦创业,开拓进取”的“兵团精神”;如果我写新疆建设兵团的哈萨克族,我要突出这个伟大的游牧民族非凡的发展历史、坚韧顽强的精神和在兵团发展历史上的独特贡献。而在牛耕先生的这部书中,我惊讶的是这样的话几乎一句没有,可看过这部书后,会不由自主地升发起对哈萨克这个民族的热爱,对在天山脚下严酷的自然环境中建设和保卫边疆的兵团战士的崇敬,还有对兵团的领导者对边疆建设发展的深谋远虑和有力领导的新认识。把思想浸透在人物和事件中,不直接表达却让读者有更深刻的体验,这才是作家的高明之处。这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书中的第一个人物是一位叫阿不都热合曼·木合买提拜的大学生,他是发展西部计划的志愿者,来到畜牧连当见习兽医。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他把自己的知识用到了为养牛户服务中,他的真诚受到哈萨克牧民的欢迎。他因为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而自愿留下来,还当上了畜牧连的副连长。这时作家自然流露出这样的表达:
“不知不觉地,阿不都觉得自己置身在一项事关本民族生存和发展的伟大事业之中,责任感、勇气、自豪和骄傲,仿佛同时从心底涌起。
“应该说,人的幸福与快乐,有不同的感觉层次。首先是感官上的,美食、美色、美的服饰,都能予人以快感和满足感,使人得到幸福与快乐的享受。但这种享受往往是短促的、无法复制的,时过境迁,曾经的一切都会化为过眼云烟,再也无法回到身边。而另外的通过心灵得到的快感和满足感,在奉献、宽容、奋进、相互理解中产生的幸福与快乐,则能永久地盘桓在脑海中,如同经年的美酒一样,时间愈久远,其所产生的美味愈加醇厚。不难看出,阿不都真的在畜牧连的生活中,得到了幸福和快乐。”
第二个人物,牛耕写了来自河南的医生柴学顺和他的哈萨克徒弟驳克乃·开肯。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柴学顺来到这大山中的牧场当医生,在方圆百里的高山草原上为哈萨克兄弟服务,在这比蜀道还要难的雪路上巡诊一次要二十几天,无数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为了牧民们的健康他献出了自己的青春,最后他把诊箱交给了年轻的哈萨克小伙子;他又骑着马走上老师走了一辈子的雪山巡诊之路。
“在三十来年的行医道路上,先后有九匹骏马与驳克乃朝夕相伴。其中一匹不幸坠下山崖丧生,两匹摔断马腿,还有六匹因年老体弱而退休。九匹马连成的故事,应该可以演化成一部精彩的电视剧了。”
牛耕向我们展示这两位天山牧区医生的故事,比所有“最美乡村医生”的故事都感人,可是他们没上电视也没上报纸,还默默无闻地奔波在高山牧场之间,跟随着游动的牧民从春窝子跑到夏窝子,再到秋窝子、冬窝子,把自己超值消耗的生命注入哈萨克牧民的健康快乐之中。他们也因此快乐。为无名的哈萨克医生立传,牛耕功莫大焉!
牛耕还为我们写了一位叫哈尼·木海的兄弟,他是畜牧连的副书记,是一位朴实的基层干部——
“只要将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你就会毫不迟疑地做出判断:这是一位浑身充满力量的壮汉。宽厚的腰身,肌肉隆起的臂膀,炯炯有神的目光,满是阳光留下痕迹的脸庞。
“再看看他那双手。那是一双过目难忘、予人以极其深刻印象的手掌。手指粗大,不,应该说是粗壮,满是紧绷绷的肌肉,显示着非同一般的力量。五指伸展开,简直就是五根生机勃勃的铁钎,雄风直射,力道逼人。双掌回握,手背肌肉隆起,犹如威风凛凛的铁锤,掌心足可将木棒捏碎!”
哈尼和他的几个助手,率领手下的百十来号人、近千头大小牲畜,从春牧场、夏牧场、秋牧场到冬牧场,来来回回,一年之中,很可能要走上千公里!其中最艰苦的,当属八月份之后,为全队运送越冬物资的艰难行程。整个冬季,队里的男女老少需要食用五吨面粉,牲畜要吃掉二十吨饲料,细毛羊的特供品五吨粗盐,另外还有煤油和不少常用的生产工具及日杂用品。承担如此艰巨的任务,就是共产党员哈尼,再由他挑选九名职工,组成精干的骆驼押运队。在牧三场二队工作了九个年头,每年的八九月份,领着骆驼队翻山越岭的时候,哈尼总是走在最前面,生怕出现一点点差错。要知道,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山岭间,在马匹和骆驼都不敢轻易落步的崎岖山路上,在动辄深达数百米的悬崖峭壁旁,一点点差错就会引申出天大的灾祸呀!或许,多少人一生的历练,也难以遇到哈尼他们一天的奇异经历。
最让我感动的是,在冬季转场路过最险峻的冰达坂时,哈尼亲自指挥给一位临时生产孕妇接生,为她搭起临时毡房,找来接产的医生,还按着哈萨克的古老传统在冰天雪地里举行了“赤勒迭哈那”(接生礼),让孩子在亲人的歌声中降生。那场面是极其感人的,“简易毡房里,烛光摇曳,火炉正红。面色苍白的产妇裹着好几件军大衣,仰卧在火炉旁。在她身边,新生儿静静地躺着,微微张开的眼睛,好像还无法适应周边的一切。恬静的母与子,形成一幅绝美的动人画卷,进到毡房的牧民兄弟,无不拍手叫绝。毡房实在是太小了,火炉旁仅能容得一个人活动。哈尼守在毡房门口,像个大导演,井然有序地安排丰富多彩的演出。”民族歌手们一个接一个地唱起了哈萨克人为亲人祝生的歌谣:
幼小的生命来临,
是雪地里盛开的神花。
哈萨克为此而骄傲,
又一只雄鹰从此地飞向天涯。
如此生动感人的描写是我从未看到过的,看到这儿,我的眼睛一热,几乎落泪。我为哈萨克民族的勇敢乐观和对生命的热爱而感动,也为我们有哈尼这样一位为人民当牛做马与人民共甘苦的少数民族干部而自豪。而作者惜墨如金地没有写下一句赞颂哈尼的话。
其实牛耕写下的人物,每一个都有动人心魄的艺术力量,用他的深情和非常的功力,为我们雕刻出十组天山下草原上英雄的哈萨克民族的神奇雕像,它们如岩石一样坚强地挺立在风雪严寒中,熠熠放光,让人过目不忘。这应该是天山脚下最美丽的风景。作家讲述他们平凡而闪光的人生故事,体现正是一个民族虽历经苦难而生生不息的伟大精神,他们在建设兵团这个光荣的战斗团队里、在新时代的创业路程中的不俗表现,散发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光彩。这部书为我们输送的是鼓舞人向上向善的正能量,尽管作家在文中没有这样刻意的追求。朴素真诚的表达肯定强于做作的娇情。如果高尔基先生看了这样的作品,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文学使思想充满了血和肉,它比哲学或科学更能给予思想以巨大的明确性、巨大的说服力、巨大的感染力。”
在这些简单的人物故事中,我们还获得一个重要的信息,为改变哈萨克这个游牧民族几千年的生产和生活习俗,新疆建设兵团正在实施一个伟大的民生工程,就是动员和安置更多哈萨克牧民志愿下山定居,变游牧为养殖,发展多种产业,在自己的新家园融入新时代的新生活。对这个民族来说这是一场革命。作家感叹到:“在这里,仅仅为几百户哈萨克牧民从游牧走向定居,建设兵团就投入了上亿的资金,修整道路、建造住宅、构筑一流的畜牧养殖基地、投入具有国际水平的生产设备……显然,从巨大的投资动作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其所产生的非同凡响的社会效应。”
牛耕说,古语有云,夫论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那么,这个项目的策划者们是如何谋划设计蓝图的?置身在巨大变动中的哈萨克牧民兄弟是如何思想和行动的呢?这正是牛耕走进天山下这片草原写下这篇报告的动因,也是我们最感兴趣的问题了。
牛耕毕竟是一位文化底蕴深厚的作家,虽然写的是最朴素的人物素描,但文中透露出大量关于哈萨克这个古老多彩民族的文化信息,全文如“清明上河图”一样展示这个民族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如“浮士绘”一样突现这个民族的生活习惯、文化风俗。透过这位丹青高手留下这如绘画一样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那些去新疆采风的大画家留在中国美术史的风情独具的民族人物和异域风光的经典画作。我还要说到,牛耕是捕捉细节的高手,而细节是文学作品魅力所在。我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说到,感人的故事和细节,都潜伏在历史和生活的深处,就看你能不能走进并耐心地倾听。看来牛耕真的走进了新疆美丽的巴布盖草原,走进了哈萨克兄弟姐妹的心里,而且倾听得那样真诚和细致。所以,他才写得如此的美妙。
2014年3月20日于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