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老头子一下怔住了，他感觉耳朵好像不灵了，只听见嗡嗡的响声，宛如劣质的助听器的电流噪杂声。
"你到过香港，日本，大致也看到个模样了。"老头子说，"在特区住了几年？"
"头尾五个年头了。"
"假如给你当特区市长，打算怎样？"老人家侧着脸儿听着。
"我不当。"
"为什么？"
"难呀！"
"你害怕了！"
他摇摇头。
老人家这才抿着嘴笑，"大概给你当个总督可以指挥三军，你就点头了。"
"你比我清楚得多。"
"年轻人，闹了好几年开放改革，你说啥是最主要的？"
"你老考我的试了！"向宇瞪着眼睛问道。他明白对方对所要了解的问题几乎全都考虑过，自己只不过抱着亮开胸膛的愿望才坦率地回答。他不习惯这样传统性的对话，又不便于争辩，恨不得老头子勃然大怒地站起来指责自己的荒谬异端，这比眼下的垂询一切要痛快淋漓得多。
老人家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悠悠地说，"你不是想让我也领悟你们的新思潮吗？给我个机会听听，不好吗？"
向宇忽地来了劲，好像回到了"思想俱乐部"里般的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好，我说，我直说。"
他喝了一口茶，想了想，"最主要的是民主，创造一个民主的气氛和环境。"
"民主很重要！"老人家嘟哝着。
"民主的自我完善。"
"你能谈具体点么？"
向宇微微一笑，下颌核现出个浅浅的靥窝儿，显得有点天真稚气地说，"选择调整出个最佳社会组合，创造一个使每个人都能比较充分发挥自己才智的环境。这无疑是最有生命，最有活力的生产力了。"
老人家思忖了一会，说："那样人的价值和尊严就可以得到承认和尊重了！"
"这不对吗？"
"要记住，人是要吃白米饭的。太空穿梭机仓里的宇航员也得吃面包和白米饭哩！这是基础，基础！"
"这是第三世界的理论。"向宇忍不住说，但还是抑制住没道出陈旧两个字。
"哦，第一世界的怎样？"
"信息革命，由此会引起未来的震荡。"
老人家很认真地听，一丝不苟地说，"中国的呢？"
"过去以粮为纲吃不饱，现在吃不了，有的区乡已饱得没粮仓搁得下大米和小麦。"向宇回答得小心而又聪明。
"马克思有没说过这意思的话？"老头子睨视着他问。
"在资本论笫一卷里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从分析资本的积累相适合的贫困的积累，得出了无产阶级绝对贫困化的结论。事实上，电子科学技术的发展，社会劳动的强度同贫困的积累是绝对减低了的。当年天才的经济学博士毕竟不是今日的物理电子学家呀！
老人家这才抬眼瞧了瞧他，两道锐利的目光从他脸盘上缓缓地朝下扫落在脚上的那双"彪马"白运动鞋上，然后又慈和地微微一笑。
"你有研究！"老头子不轻易地说出了这一句，"你说说最喜欢老马说的哪句话呢？"
"最喜欢的。"向宇眨巴着眼，想了想，"我可以抽根烟吗？"
"哦，我忘了问你，抽吧"老人家递过来包云烟，嘟哝着说，"吸烟有害。"
向宇把拿起电子打火机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察觉到自己没先前的谨慎，直至现在，自己也还无法觉察出老人家的真正意图，而谈话的深度和广度已达到了窥探灵魂的高档次。他暗自告诫自己，还是慎重点好！
"同一切旧传统观念彻底决裂。"向宇很喜欢这句充满了革命挑战感的话，社会的进步就是不断同旧传统观念彻底决裂的过程，开放改革的本身首要的不也是实行这一个决裂吗？
老头子眯着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他放下了手里的紫红柳木烟嘴，引着他往下说，"你说，你能证明个什么？"
"证明了什么？"向宇却异常沉着地说，"无皇帝的子民终于变得聪明了起来，不信皇帝。这不可以说上是一次历史性的决裂吗？"
"不。你说得不够准确。"老人家肯切地说。
他默然。不想争辩。只须把想说的说了出来已经足够了。
老人家燃着了根香烟，大口大口地抽着。这几天他去了个幽静的地方，关起门来开会研究个什么项目的，大概也脱离不了意识形态的范畴，还要参加草拟个重要的文件稿子，因此对年轻人的新思潮颇感兴趣。看来信仰危机之说言之过重。时代不同了，情趣不同了，学习的动机方法也不同了。只是他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也深受过那场伟大"决裂"的摧残，人家何尝不是从这里面探寻着要索探的东西。倘若眼前坐着的可以称之是京官同子民的对话，这该是个福音，因为这位子弟已决然没兴趣再去捧出个皇帝跪下采磕头了。但京官怎个思索的却又耐人寻味。这里面不也包含着决裂的决裂的决裂的微分学吗？有趣得很。对了，老人家也曾这样想过了的。即使是今天，他又何曾不在思索着呢？
"你同若土的谈判算得上这个决裂么？"老人家突然地问道。
"我没想过。"向宇思忖着，"他站在现实世界里，而我却要回到未来世界去！"
老头子微傲一笑。这该是年轻人热恋的幻想之歇。在这个年龄，在这个时候，什么未来的美好东西都可以想象出来，要摘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消坐上太空穿梭机罢了。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做过这些傻事么？因此，他并不想横加责难。既然年轻人也意识到现实同未来的差距，那就应该学会从伦理道德现上去思考自己的行为了。可是，他不想谈这些，这该由孩子们自己谈判去。当然，对女儿他是负有父亲的教育责任。
他察觉自己开始喜欢上这个思想活跃、兴趣广阔、勤于思索，而且做过学问工夫的年轻人，因而原先的浪子形象在脑屏上慢慢地淡化掉了。听女儿说他是个小经理，小小也算上一个嘛！蓦地，他心里产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要回到未来世界的年轻人怎样当经理的，会不会也把公司迁移到未来世界上去，思索着来个未来的震荡呢？这是很有趣的。
"向宇，你当经理日子好过吗？"老头子没头没脑地问。
"上任不逢时，倒霉透了。"
"又在大骂上面政策多变了吧！"老人家笑道。
这一笑书房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清新活跃了许多。
"现在不骂了。"向宇一本正经地说。
"哦，耍什么鬼计？"
"怕越骂越多变，不如不哼声好。"
"不如埋头研究钻政策的空子，开会吃床板也是个对付办法！"老人家说得轻松自如。
向宇眨闪着双眼睛，抬头望去，才看清楚老人家那张红润慈祥的脸上充溢着青春的朝气，没显露出龙钟老态，也没察觉出他女儿所感受到的尖刻冷酷。他恍惚已完全忘却了刚才发生过的被审判的恐惧，以及面临备受人格侮辱的愤慨。所有这些都是无足挂齿的，好像他的信念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对准未来世界！
"我只想熟读三国演义！"向宇说。
"三国？"老头子顿时兴趣盎然，"你说，你说说。"
"三国够多变的了！了解了，可以应变嘛！"
"你谈谈怎么个应变的。"
向宇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又眨巴着眼睑，说，"神州的社会主义大红伞下面分有三个品种区域，社会主义内陆，资本主义香港台湾，半社会主义半资本主义特区，三个区，说不上鼎足也不妨称之企立可也。三个区，都各自努力地自我完善，尽情地表现自己的优势，且又要顾及彼此的协调，关系微妙之极。
"我看唯半性的特区最具活力，它大可摒弃资本主义的阴暗，剔除社会主义体制的弊端，把两者浮突出来的优越之点聚合起来，就像镭射音响般的进行最佳的调谐组合，不停地微调，不停地创新组合。这种不断的向外引进，朝内渗透的双向辐射不恰正是导向着中国式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轨迹吗？"
"这就是你们喜欢说的试管经济，在管子里面作多种不同的调试。"老头子说。
他点点头，"既然是试管，调试出来的有人，有猴，有半人半猴的就该允许才可。"他明白对方了解特区，也研究过特区经济，真有点怀疑老头子是管理这方面的工作的，因此，他谈得更坦率一些。
"现在也未见调出个猴子来吧？"老头子问。
"啊呀，我才不想这个呢！"
"你想个啥？"老头子问得天真。
"我很想调试出个变形人，未来世界的人，他该是世界上最先进文明的人。比如说，他头碰天脚沾地，闻过则喜，没红眼病，不患糖尿病，懂外语，懂文艺语言，在原子核里遨游，也在基因格栅里穿梭，自由自在，畅通无阻，他还是爱吃白米饭和馒头，从镭射激光音乐大厅出来又去欣赏梅兰芳同红线女的唱腔，他一个人独来独往，当然也考虑过要不要组织个家庭，抑或干脆取消了这个小笼子，总之……"向宇说着说着连自己也扯不清楚。
"总之他很fit，对吗？"老头子给补充了句新潮言语，他看出年轻人话到唇边又吞了回去。（意思无非是适意称心之类。）
"哦！"向宇顿时瞪大了眼睛。
老人家脸上呈现着宽容的微笑，"你呀，也有点儿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