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宇急匆匆地赶去火车站。
一口气直冲到月台上。
眼见着列车缓缓地开动了。若土头伸出车窗外朝站在月台上的王颖挥着手。她依依不舍地跟着朝前跑了几步,才又停下来,纤瘦的手臂还一直在空间里无休止地挥动着。
"他走了。"王颖说。
"我很感谢他。"向宇搂着王颖往回走。
"我吻了他。他的心是透明的。"王颖的声音充满着感情,含着有点惋惜的疚意。在她印象中若土太顺情了,近乎于百依百顺的绵羊型的男子,可今天在父亲面前他却很有性格,表现出男子汉的锋利棱角,这些感动了她,深沉地感动着。
向宇点点头。
"你怎知道赶来?"
"阿姨说的。"向宇道,"她还说,你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你怎么答?"
"我说,向宇该回去大梅沙跳海死去!"
"决定了吗?"
"决定了。"
"你说笑吧!"
向宇挺认真地答道,"我们回去便谈判,要是得不到他的谅解,我别无选择了。"
"那我呢?"王颖失去了平日的乐观豁达,流露出一缕淡淡的哀愁问道。
"你该回到他身边去,你说得对,他的心是透明的。"向宇平静地说。
"谢谢你。"王颖依偎着他那宽厚的胸脯,闻到了一股粗壮的男人气味,幸福地闭上了眼睑。她的感情得到了尊重,她的心灵得到了理解。一个女性没有比这个时刻更醉人的了。
蓦地,她又明显地感到心灵的压抑,从未感受过的情感上的超负荷。她惊讶,自己怎么会突然地有这种感觉呢?她的心早已冷漠了,通透得像一个洞穴,容纳得下那冷风热气湍流而过。脑屏上的洞穴显现出少女初恋的景象,一幅幅艳丽的画面在闪流……
她热恋着一个高她两年级的同学,少女的天真使她匆忙地把自己的心灵连同肉体都献给了他。当她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她心碎了。她看见他在笑,在唱,在搂抱着另一个姑娘,若无其事地玩乐着,好像世界就只为他而存在。她恨他,可她一点也不明白……
经过一段痛苦的蹂躏之后,她脑际里终于出现了个不等式。她笑了,她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漂亮的脸儿,美丽的眼睛,丰满的胸脯引人注目。她明白,她该像男人一样地活着,性爱平等!她摔开了腰间的锁链,挽着男性的手轻松地在他面前走过,挽抱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的粗壮的臂膀。她感到快乐,一种满足感的快乐,庆幸自己悄悄地回到伊甸园里!
她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毫无拘束地生活着。她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咒骂与鄙屑,这又有什么呢?女人上吊跳井立了贞节牌坊也一样被人咒骂。最聪明简便的办法莫过于照着他们诅咒的去做,一丝不苟。其实他们早就这样做了。唉,程宇不也说她是个女人,不是个姑娘吗?他们看得如此这般的重要。
她感动,受到了爱的感动。
"你哭了!"向宇惊讶道。
他从未见王颖哭过。在他印象里王颖是乐天嬉皮士派,同悲伤泪水绝了缘。然而她那双含泪的眼睛告诉他里面藏着悲痛,这悲痛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好像有点恍悟,王颖为什么比百灵鸟还快乐,为什么喜欢像蝴蝶般的轻佻?因为心里溢满着的悲痛,抑或悲痛早已化作了青烟……
王颖用手揩去了眼角的泪珠,强忍住。她不愿意在人面前流泪哀怨,更不允许在男性跟前作贱自己。躲在被窝里她悲伤过、哭过,明白自己依然是个弱者,只有在人们面前,尤其是在男性跟前她却又现出了强者的英姿,令他们拜倒在石榴裙下。
"我激动了些!"王颖掩饰道。此时此地她也不想让向宇瞧见自己的悲哀。
"我明白。"
她搂着向宇的脖子,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项,亲他,吻他……
"老头子凶吗?"王颖问。
"开头很迫人,后来看去慈和了许多。"向宇泰然地答道。
"慈和!"她吃惊了。老头子的脾性越是慈和就越是不高兴。
"怎么样?"
王颖思忖着。
"他谈过我俩的事吗?"王颖问道。
"没有。"
"哦,同若土的事你谈了些什么?"
"我坦率的说了,若土站在现实世界,我要回到未来世界。"
"现实与未来。"王颖满意他答得聪明而又真实。她明白了,这个现实同未来的不着边际的争论由他们孩子去弄清楚好了。啊,慈和的爸爸!
"我说错了吗?"
"不。你回答得很fit。"她说,"拆去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墙,多少会留下横横竖竖的沟渠,地球同外星人不也隔着一条沟么?"
"填不完的沟渠!"
"正如唱不完的歌一样。填平了,生活还有什么色彩呢?疏通它,生活像一道道流动着的清澈的溪水,流动着,不停地流动着,轻轻地唱,欢快地跳,闪亮着一朵朵白色的水花。"她闭上眼,像一只穿着青衣的相思鸟停在溪边的石岩尖上,望着清清的溪水里自己那晃动着的模糊的影子。
他紧搂着她那纤娜的细腰,面颊偎着那头柔软的香发,恍惚生命也在流动着,水一样地流动着,然后又汇流入大海里去了。大海看不见沟也望不着墙,浩瀚辽阔,无边无际,而大海也一样在流动着啊!
"你想得很多,很远。老头子可不同,考我的试,抛出一个个实实在在的问题。我把心的窗口打开了,给他窥看个够。怎么想就怎么说。"
"他生气了吗?"
"生气了。有一回气得拔出嘴里含着的柳木烟嘴。"
"好呀!他没骂你?"
"我没顶撞他,只说了事实。"
"哦!"王颖一直想捉摸出爸爸的意图,以及他对这个敢于说出心里话的年轻人的印象。做女儿的也有兴趣揣摩老头子的心思,爸爸到底在担忧什么,愤怒什么以及希冀些什么呢?
"对了,你爸爸管什么的?"向宇没头没脑地问。
"鬼知道?好像什么都有他的份。怎么,他捏着你了?"
"他了解特区情况,也有研究。"
"傻瓜,他有秘书,你的简历己放在他抽屉里了。"王颖笑道,"你爸爸设光缆厂的事他也知道了。"
"哦,他怎么说?"
"不知道。你别再问了,说到这里为止。"
"你给打听嘛!"
王颖摇摇头,"我从不打听这些事,对你也一样。"
"…………"
"我有点饿了。"她早上没吃上早餐。
他们在前门口一间饭店门前停住,里面人烟稠密,黑压压的一片,望不见桌子和椅子。
走前几步,小吃店里人头满满实实,那汗酸味儿也够你尝了。不吃便就打饱嗝了。
"走,回长城大酒店去。"向宇挽着她的手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他默默不言地走着。
"还想着你爸爸的事?"她从向宇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不完全是。我爸还挪得上去吗?快上线的人了,这盘棋下得蛮有趣。"向宇想得很多。一目了然,爸爸的事自然又牵涉到自己的身上。类此项目,他敢断定,这几乎各个公司都发生过,正如开会吃床板,请客小钱柜付帐一样的普及。
"我看你不要当这个经理好了。坐卧不安。"
"这才够刺激,大不了丢掉了顶帽子,到别个公司再带上一顶。"
"那你就高兴点好么!"她撇着嘴说。
他知道从王颖口里探听不到什么东西,事情该说到哪个层次她有分寸,兴许她自己也不大清楚。然而心里还有点悒悒不乐。
"你很听程宇的话,那套盒带子没听够吧!"
"什么意思?"
"随便问问。"
"那是梅芝的,明白吗?"
"梅芝的又怎样?"
"你呀,什么也不了解……"
她蓦地悻悻然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