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动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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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你疯啦!"

王颖一手拦住向宇的去路,瞪圆双杏眼儿望着。

"你不答应过了吗?"向宇反问。

"现在不是时候,明白吗?"她爸爸昨晚才回来,情绪又不怎样好,且早早声言不愿见他。

"这该是我的事了,本人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不行,你回去!"她厉声道。

向宇漠然一笑。挽着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

"你走不走?"王颖叫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

"下定了决心?"

"今日非见令尊不可!"

她蓦然地噗哧一笑,"有性格!"这姑娘就是看得起有棱角的人,讨厌那百依百顺的面团儿。

他正欲举步进屋里去。

"慢着。"王颖抢先回身入屋里去了。

阿姨从屋里走出来望着他笑道,"有出息。"然后神秘地悄声说,"老头子会考你的试,跟我来!"

说完引他进屋里去。

林向宇坐在宽敞的客厅里的皮沙发上。

"向宇吗?我知道你会来。"老头子从里间出来。

"伯伯,您好。"向宇礼貌地站起了身。

"你晓得为啥我知道你会来呢?"老头子眯着眼睛盯他,目光对着他的瞳孔,好像要窥探出对方的灵魂。

"因为你说过不愿见我!"向宇镇静地答道。

"哦,有意思。"老人家微微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尾随着跟进书房里去。

门卟的一下掩上了。

王颖躲在房间里,侧耳听见书房门儿一响,揪紧了的心才又舒缓了下来。

阿姨向她撇了撇嘴,伸出两只指头朝书房那儿指了指,啊呀!她大吃一惊。埋怨自己事先一点也没注意到。

爸爸,做爸爸的也真的太过了!

进门。

向宇大吃一惊。

伍若土早已安静地坐在书橱旁边的白藤椅上。

"请坐。"老头子招呼道。

向宇坐在正对着若土的一张垫着坐褥子的木椅上,旁边立着张茶兀。

房间里一片寂然。一阵虫子碰撞着纱窗眼儿的嗡嗡微音。

向宇头昏脑胀觉着一阵懵然。所有的心理准备已全属枉然,精神上构筑起的厚实围墙宛如冰块儿触着了阳光一下子瓦解完了。一颗心像给冰水浇淋过般的寒战,凝结住了,停止了跳动。这老头真厉害,一抬手就把自己一下子推到被审判的位置上,一声不响地轻易如举地推了上去。

他咬了咬牙根,强制着自己安静下来,竭力抑止住脸上肌肉的颤动,支撑着晕厥得将要倒下去的身子。他知道自己已无选择的余地了,唯一的出路是沉住气,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若土的责骂诅咒,即使是残酷的殴打。他横下心准备承受世界上的一切责难审判。至于这位捉摸不住看去慈和的老人家,他没多想,反正审判者一个人是这样,再多几个人也是这样。他感到自责的仅仅是对不起自己的朋友若土。是的,他甘愿听若土的责骂。可他从未叱骂过。他避而不见,仅仅是避而不见已足够令自己难过了啊!今天,他坐在对面的白藤椅上,恬静坦然,高人一等。应该的,也合理的。他用自己的痛苦换回来的。他正眼正视着我向宇呢!可向宇……

若土漠然地坐着。他瞧了瞧老头子一眼,目光带着一种惊愕而又鄙夷的神色,这是一个令人难堪的讨厌的场合!随着又若无其事的侧过脸瞥了瞥向宇,双手平静地挽抱在胸前,脸上苍白得没点儿血色,眼窝儿也突然地凹陷下去。他痛苦、鄙屑、愤慨,无穷的忧伤……

书房里依旧一片沉寂,空气压抑得几乎使人立刻昏厥死去。

老头子咬着紫红柳木烟嘴儿,一缕曲卷着圈儿的烟雾凝结在他头顶上,纹丝不动。

"你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老头子头也不抬地说。

"同庚,同学,同一起玩着长大。"若土恬然地说。

"哦。"老头子抽了口烟,从嘴角边上喷出一丝丝烟雾,"随便轻松些嘛。你俩不有许多话要说吗?"

向宇蓦地镇静来,心里泛浮起苦辣酸涩咸的烦杂味儿,像要一下子呕吐出来,喷糊了这间古朴优雅静谧的书房。可他咽了一口气,还是忍吞住了。

"我们约好了坐下来谈判。"向宇出人意料地坦然。

"是吗?"老头子道。目光木然地停在若土苍白的脸盘上。

若土点了点头。默然。

"谈判,不是决斗?"老头子说。

向宇忽又沮丧地垂下了眼脸,"因为是我的不对。"

"哦。定了个时间吗?"

"这次回去抽个日子。"向宇说。他已意识到老头子的咄咄逼人。

若土主动地点了点头,他对老人家近乎荒唐的行为感到鄙厌,无论如何他可不能充当羞辱人的角色,也不允许别人作如是的安排。他感到失望,太笑话了,难道这是对自己的支持吗?

"在哪里谈判?"

"在我房间里。"向宇说。

"哦……?"老头子似笑非笑地瞪了瞪眼。

若土这时才又开口说,"我建议的。"

向宇眼睛陡地润湿了。他很感谢若土,感谢他在自己人格遭受到践踏的紧要关头平等相视,不在人格上进行攻击。

他深深地被感动了。

若土却俯下头恢复原先的缄默。

阳光从窗口透了进来,照在冰冷的棕褐色的茶兀上,照在盖着灰尘的古旧的书橱上,照在一本本线装的书册上,照在老头子红润的刻着一道道深沟沟的脸面上,天上地下充满了温熙的金色阳光。

"我们的事会谈判好的!"向宇平静地微微一笑,像朝着老头子说,又分明是征求着若土的颔首。

若土挪动一下椅子站起身来,阳光映照着他那依旧苍白清瘦的脸坯,唇上一抹刮净了的淡青的胡子,显露出疲惫厌倦的神态。他朝老头子点了点头,"我该走了!"

走到书房门口他朝向宇伸出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急速的脚步夹着一阵阵悻然的沉沉的节奏!

向宇感到浑身一阵热腾,泪水涌满了眼眶,他忍含住,从心底里呼喊:若土,我的若土!

王颖急忙地跟到大门口。

"若土。"她上前搂着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明白刚才平静的书房里发生的不平静的一切。

"我是来告别的。"若土的眼睛里充满隐约着委屈的痛苦的深情。

她点了点头,"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

"我送你,好吗?"她觉得他俩都很可爱。

她挽着若土的手肘沐浴在金黄的阳光里,朝大马路走去。

老头子安详地坐在木摇椅上咬着根紫红柳木烟嘴,上面只剩下一个熄灭了的烟蒂儿,露出一个圆点黑灰,微微地在空中颤抖着。

他心里感到强烈的震憾,眼见着的一场风暴骤然地沉寂了下去。在风暴旋涡中心他俩竟然默默地握了手,充满着友谊的支持。他不明白,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年轻人!兴许他们可以无休止地从社会学、伦理学、心态学,人性学,以及人类学的方面去讨论自己的烦恼,可别忽略了自己的一双脚踏着的是这一块古老的黄土地,一块哺育着他们长大的贫脊的土地。

谈判,可笑的肮脏的交易……

他感到疲倦,疲惫得有点眩晕,微台上眼,眼囊犹如注满了水般,沉甸甸的。蓦地,眼前浮动着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碎片,在滚动,在旋转,在升腾,也在下沉。他明白,对了,此乃观念的流动,像雾的流动,又像流动的雾……

他感到一阵欣幸,总算触摸到了年轻人的脉搏,他们玩耍着观念流动的游戏,怕人的、可笑而又极不干净的玩意儿!

他对若土有点儿失望,也没对向宇有所好感,怯懦同狂妄都是他一直来所憎恨的。

老头子睁开眼,吸了一下空空的柳木烟嘴,朝向宇说,

"你读过了马克思的书!"

他点了点头。

"资本论看过了?"

"看过。"

"有何心得?"

"马克思是对的。"向宇答。

"哦,你以前曾认为马克思不对?"老头子蓦地又合上了眼皮,用手拔出嘴里咬着的烟嘴儿。

"是的。"

"你说马克思对在哪里?"

"老板同工人从来都是不平等的,两者有争论,老板永远是对的。"向宇说。

"这就导致了社会主义必然替代资本主义吗?"

"是的。但要有一个前提,领导同工人之间必须是民主平等。"

"你认为我们现在的民主还差多远?"老人家嘴角边上微微现着一丝儿笑意。

"我看见选举国家主席的红色投票箱子,可直至今天还未明白我们系统的人民代表是怎样选出来的,更无法清楚他什么时候当选,当然也永远弄不透彻他在代表谁在投票发言了。可以坦率地说,如果这就是社会主义社会民主三十多年的结晶,我很失望!"他说得很平和,真诚,而又坦然。

"不错,民主是很重要!"老头子好像在对自己说。

向宇满足于袒露出自己的胸腔,亮开一颗透明的跳动着的心。他恍惚已忘却了发生过的那场不愉快的谈判"序曲",人的心是相通的,但常常又是相隔着的,恍中有象,惚中有物。

"你啥时候读的资本论?"老头子像在探索着什么奇异的东西。

"兴办特区的时候,我想了解资本主义到底是啥模样,便想起读马克思的书,看看哪些说得对,哪些说得不对,该怎样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