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啦!"
王颖一手拦住向宇的去路,瞪圆双杏眼儿望着。
"你不答应过了吗?"向宇反问。
"现在不是时候,明白吗?"她爸爸昨晚才回来,情绪又不怎样好,且早早声言不愿见他。
"这该是我的事了,本人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不行,你回去!"她厉声道。
向宇漠然一笑。挽着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
"你走不走?"王颖叫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
"下定了决心?"
"今日非见令尊不可!"
她蓦然地噗哧一笑,"有性格!"这姑娘就是看得起有棱角的人,讨厌那百依百顺的面团儿。
他正欲举步进屋里去。
"慢着。"王颖抢先回身入屋里去了。
阿姨从屋里走出来望着他笑道,"有出息。"然后神秘地悄声说,"老头子会考你的试,跟我来!"
说完引他进屋里去。
林向宇坐在宽敞的客厅里的皮沙发上。
"向宇吗?我知道你会来。"老头子从里间出来。
"伯伯,您好。"向宇礼貌地站起了身。
"你晓得为啥我知道你会来呢?"老头子眯着眼睛盯他,目光对着他的瞳孔,好像要窥探出对方的灵魂。
"因为你说过不愿见我!"向宇镇静地答道。
"哦,有意思。"老人家微微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尾随着跟进书房里去。
门卟的一下掩上了。
王颖躲在房间里,侧耳听见书房门儿一响,揪紧了的心才又舒缓了下来。
阿姨向她撇了撇嘴,伸出两只指头朝书房那儿指了指,啊呀!她大吃一惊。埋怨自己事先一点也没注意到。
爸爸,做爸爸的也真的太过了!
进门。
向宇大吃一惊。
伍若土早已安静地坐在书橱旁边的白藤椅上。
"请坐。"老头子招呼道。
向宇坐在正对着若土的一张垫着坐褥子的木椅上,旁边立着张茶兀。
房间里一片寂然。一阵虫子碰撞着纱窗眼儿的嗡嗡微音。
向宇头昏脑胀觉着一阵懵然。所有的心理准备已全属枉然,精神上构筑起的厚实围墙宛如冰块儿触着了阳光一下子瓦解完了。一颗心像给冰水浇淋过般的寒战,凝结住了,停止了跳动。这老头真厉害,一抬手就把自己一下子推到被审判的位置上,一声不响地轻易如举地推了上去。
他咬了咬牙根,强制着自己安静下来,竭力抑止住脸上肌肉的颤动,支撑着晕厥得将要倒下去的身子。他知道自己已无选择的余地了,唯一的出路是沉住气,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若土的责骂诅咒,即使是残酷的殴打。他横下心准备承受世界上的一切责难审判。至于这位捉摸不住看去慈和的老人家,他没多想,反正审判者一个人是这样,再多几个人也是这样。他感到自责的仅仅是对不起自己的朋友若土。是的,他甘愿听若土的责骂。可他从未叱骂过。他避而不见,仅仅是避而不见已足够令自己难过了啊!今天,他坐在对面的白藤椅上,恬静坦然,高人一等。应该的,也合理的。他用自己的痛苦换回来的。他正眼正视着我向宇呢!可向宇……
若土漠然地坐着。他瞧了瞧老头子一眼,目光带着一种惊愕而又鄙夷的神色,这是一个令人难堪的讨厌的场合!随着又若无其事的侧过脸瞥了瞥向宇,双手平静地挽抱在胸前,脸上苍白得没点儿血色,眼窝儿也突然地凹陷下去。他痛苦、鄙屑、愤慨,无穷的忧伤……
书房里依旧一片沉寂,空气压抑得几乎使人立刻昏厥死去。
老头子咬着紫红柳木烟嘴儿,一缕曲卷着圈儿的烟雾凝结在他头顶上,纹丝不动。
"你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老头子头也不抬地说。
"同庚,同学,同一起玩着长大。"若土恬然地说。
"哦。"老头子抽了口烟,从嘴角边上喷出一丝丝烟雾,"随便轻松些嘛。你俩不有许多话要说吗?"
向宇蓦地镇静来,心里泛浮起苦辣酸涩咸的烦杂味儿,像要一下子呕吐出来,喷糊了这间古朴优雅静谧的书房。可他咽了一口气,还是忍吞住了。
"我们约好了坐下来谈判。"向宇出人意料地坦然。
"是吗?"老头子道。目光木然地停在若土苍白的脸盘上。
若土点了点头。默然。
"谈判,不是决斗?"老头子说。
向宇忽又沮丧地垂下了眼脸,"因为是我的不对。"
"哦。定了个时间吗?"
"这次回去抽个日子。"向宇说。他已意识到老头子的咄咄逼人。
若土主动地点了点头,他对老人家近乎荒唐的行为感到鄙厌,无论如何他可不能充当羞辱人的角色,也不允许别人作如是的安排。他感到失望,太笑话了,难道这是对自己的支持吗?
"在哪里谈判?"
"在我房间里。"向宇说。
"哦……?"老头子似笑非笑地瞪了瞪眼。
若土这时才又开口说,"我建议的。"
向宇眼睛陡地润湿了。他很感谢若土,感谢他在自己人格遭受到践踏的紧要关头平等相视,不在人格上进行攻击。
他深深地被感动了。
若土却俯下头恢复原先的缄默。
阳光从窗口透了进来,照在冰冷的棕褐色的茶兀上,照在盖着灰尘的古旧的书橱上,照在一本本线装的书册上,照在老头子红润的刻着一道道深沟沟的脸面上,天上地下充满了温熙的金色阳光。
"我们的事会谈判好的!"向宇平静地微微一笑,像朝着老头子说,又分明是征求着若土的颔首。
若土挪动一下椅子站起身来,阳光映照着他那依旧苍白清瘦的脸坯,唇上一抹刮净了的淡青的胡子,显露出疲惫厌倦的神态。他朝老头子点了点头,"我该走了!"
走到书房门口他朝向宇伸出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急速的脚步夹着一阵阵悻然的沉沉的节奏!
向宇感到浑身一阵热腾,泪水涌满了眼眶,他忍含住,从心底里呼喊:若土,我的若土!
王颖急忙地跟到大门口。
"若土。"她上前搂着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明白刚才平静的书房里发生的不平静的一切。
"我是来告别的。"若土的眼睛里充满隐约着委屈的痛苦的深情。
她点了点头,"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
"我送你,好吗?"她觉得他俩都很可爱。
她挽着若土的手肘沐浴在金黄的阳光里,朝大马路走去。
老头子安详地坐在木摇椅上咬着根紫红柳木烟嘴,上面只剩下一个熄灭了的烟蒂儿,露出一个圆点黑灰,微微地在空中颤抖着。
他心里感到强烈的震憾,眼见着的一场风暴骤然地沉寂了下去。在风暴旋涡中心他俩竟然默默地握了手,充满着友谊的支持。他不明白,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年轻人!兴许他们可以无休止地从社会学、伦理学、心态学,人性学,以及人类学的方面去讨论自己的烦恼,可别忽略了自己的一双脚踏着的是这一块古老的黄土地,一块哺育着他们长大的贫脊的土地。
谈判,可笑的肮脏的交易……
他感到疲倦,疲惫得有点眩晕,微台上眼,眼囊犹如注满了水般,沉甸甸的。蓦地,眼前浮动着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碎片,在滚动,在旋转,在升腾,也在下沉。他明白,对了,此乃观念的流动,像雾的流动,又像流动的雾……
他感到一阵欣幸,总算触摸到了年轻人的脉搏,他们玩耍着观念流动的游戏,怕人的、可笑而又极不干净的玩意儿!
他对若土有点儿失望,也没对向宇有所好感,怯懦同狂妄都是他一直来所憎恨的。
老头子睁开眼,吸了一下空空的柳木烟嘴,朝向宇说,
"你读过了马克思的书!"
他点了点头。
"资本论看过了?"
"看过。"
"有何心得?"
"马克思是对的。"向宇答。
"哦,你以前曾认为马克思不对?"老头子蓦地又合上了眼皮,用手拔出嘴里咬着的烟嘴儿。
"是的。"
"你说马克思对在哪里?"
"老板同工人从来都是不平等的,两者有争论,老板永远是对的。"向宇说。
"这就导致了社会主义必然替代资本主义吗?"
"是的。但要有一个前提,领导同工人之间必须是民主平等。"
"你认为我们现在的民主还差多远?"老人家嘴角边上微微现着一丝儿笑意。
"我看见选举国家主席的红色投票箱子,可直至今天还未明白我们系统的人民代表是怎样选出来的,更无法清楚他什么时候当选,当然也永远弄不透彻他在代表谁在投票发言了。可以坦率地说,如果这就是社会主义社会民主三十多年的结晶,我很失望!"他说得很平和,真诚,而又坦然。
"不错,民主是很重要!"老头子好像在对自己说。
向宇满足于袒露出自己的胸腔,亮开一颗透明的跳动着的心。他恍惚已忘却了发生过的那场不愉快的谈判"序曲",人的心是相通的,但常常又是相隔着的,恍中有象,惚中有物。
"你啥时候读的资本论?"老头子像在探索着什么奇异的东西。
"兴办特区的时候,我想了解资本主义到底是啥模样,便想起读马克思的书,看看哪些说得对,哪些说得不对,该怎样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