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亮的豪华轿车停在院子门外的紫荆树下。
林明倚着窗门,一眼认出副市长苗之康衣冠楚楚的矫健身影,心里微微一笑,他拜年来了!
他从没对姓苗的抱过冀望,也没半点受宠若惊之感。虽然听了伍大左的规劝,还是放心不下。此时此地,精工优选而又善于组合的副市长屈临寒舍,费解莫测。既来之则应之。
果千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便转身回房间里去,官们的谈话实在听腻了。
"是苗之康,他前日来电话还问候你。"林明朝房门口说。
"免了。"果千道。
他不明白妻子为何态度如此冷漠。
兴许历史研究者生来一副冷淡的心肠,且对时髦新潮的东西素持慎重重态度,对新潮人物当然慎之又慎了,有时近乎于刻薄。果千心肠热,眼睛冷,力诫自己轻听轻信,积几十年的教训才得到这个冷字,可见来之不易。
她观察过,眼下突然时兴起外向型热,如外向厂,外向产品,可就忽视了外向型人物,尤其是外向型领导的研究。比如老苗吧!剪彩、宴会、见报、电视、接待外宾、赴港、出国等出头露面之事都有他的份,由于仪表不凡,彬彬有礼,口齿伶俐,善解人意,充满开拓的强人精神,确实得到一些领导的青睐,也唬住了不少观众。然而,内里工作却又并非扎实,很难见着他的影子。她决不会低估其能量,但该外向谁,如何向,乃至向的程度时机他都一一列表,做过精心的计算,断然不会马虎草率的。她起先就不明白一个赫赫有名的副市长却挂了个合资画廊公司的名誉总顾问,直至后来该画廊在美国办个画展,总顾问名正言顺赴美主持。这才恍然大悟,见其用心之良苦了。她以为如此攻于心计着眼功利的入世妙法,多乃不学无术之徒所热衷,非礼勿近,倒不如免了干净。然而,她并不认为老苗对林明起了坏心肠。
但老苗毕竟还是五十年代末相识的,果千心肠又似是冷漠点儿了。"好清静,你一个人在家?"苗之康笑着问。"老头子嘛,清静点好。"林明说。"不见得,还大可以干番事业呢!""但愿如此,可惜时不再来了。"林明说,"果千劝了我几次,早点退下来好。一匹战马也有个退役的时候,缺少力气可就拖累别人了。""啊呀,果千不是同方芳子回罗浮山去了?她回来了没有?"苗之康一下岔开了话题说。
"她是约好几个老东纵家乡叙旧,这几年老区的步子跨不大,有气哩!"林明也轻轻地撇开了对方的话。
"芳子来过吗?她是个人物,很不简单,听说同果千同庚、同学,患难相交。我看出这女人关系多,后台硬。那回要办个艺术影业什么公司,得省里批准,已是晚上十一点了,她拨个电话到省委书记家里,第二天派个人去便领了批文回来,通天。"
"她小果千两岁。"林明睨视了对方一眼,"她的关系不在省里,在上头,北京。"
"知道,我知道。"
"说明白点在中南海。"
"哦!"老苗愣了一下,随之又微笑道,"这女人不简单。"
林明观察出对方的强震反应,心里暗暗好笑,便说,"最近中央派了个小组下来考察领导班子。三个人,先下来市里尔后又转回省里去了,怕先入为主。"
"哦!"苗之康瞪眼了,这么重大的事自己一丁点儿风声也听不见,可知手下的智囊团饭桶的多,比不上一个方芳子。
"早听说有这同事,就是听见雷响未见下雨。"老苗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膀。过了几天,这消息得到证实,小组三个人住进了迎宾馆,苗之康这才明白林明不是说着玩的,惊讶不已。
"那你的信息更灵通了。"
"信息,我真比不上孩子们,鬼消息也知闻,几乎织成了个高干子弟信息网了。"老苗说,"你大概是一个人在家过年了,我也是一样。年初一,两个孩子约好了同学去旅游,一去三天。家里太清静了。"
林明摸不准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想费这脑筋,"你两口子共吃团圆饭,人比我多一倍呢!"他笑了笑。
"这是家庭观念的变化,不也预示着下一代家庭结构的新组合!"苗之康显露出沉思的样子。
谈话如同嚼蜡,林明情绪低落。不过,他对这位现在的上级过去的部属还是尊重的,耐心相陪。他燃了根烟,大口吸着,糟糕,戒了几次烟都一一失败,而每次抽回烟瘾就变得更重了。
客厅里一阵沉寂。
阳台上挂着的竹笼子里的绿羽毛红嘴相思鸟觉着寂寞,仰起头响亮的叫了三声,之后上下跳跃,停落在横架着的枝儿上兴奋地扑打着翅膀。
"你对经济情况估算过没有?"老苗随便地问。
林明心里骂道,废话,搞国际贸易的每时每刻能不估算么?可口里还平静地答道,"今年看好!"
"今年银根一样缩紧,外汇也不会放松呢!"苗之康心里明白报纸上的数字伸缩性很大,好些收入数目还是躺在仓库里的滞销货。比如冷暖风机进货近二百元一台,时下只值三十元。数字从来都是给人看的,妙在你怎样看就对了。
"我还是看好。"林明说得坦率明朗。
"这么有把握!"
他点点头。
苗之康等着他把话说下去,瞥了他一眼。
他没多谈,只淡然地说了一句,"日元升随是个有利因素。"
"啊!是的。"老苗笑了,众所周知,老掉了牙的因素。但脸上依然平和地说道,"三和电器回流日本证明质量达到标准了,未知有多少利润?"
林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好淡然一笑。他前几天看过报上消息,把三和电器回流日本说成外向型产品已达高标准的一例,且又是电器倒流入电器王国的先例。啼笑皆非!三和乃日资在南市设厂,设备、元件、产品都是人家的。产品回流只不过说明因日元升值有利可图而已。既然这样,引进日资以及填补日货在国际市场的空白不正是有机可乘吗?他认为日资外溢将会持续一段日子,形成潮流,不可忽视。他的公司正在频繁接触洽谈。日本三和公司的设厂也是他亲自经手办的。
"你看国际石油价格下跌幅度还会增大吗?"苗之康问。石油价格猛趺已引起好些国家经济恐慌,我们也被波及。
"难说。大概该停止下来了。"林明看出对方的意图再没展开来谈了。毫无疑问,国际石油跌价已使我国外贸收支出现了困难。他分析过,持续下去只好采取货币贬值的办法了。他估算倘使短期石油价格不回升,货币贬值势在必行,这将对出口有利。因此,他公司的外汇储存都以美元结存,而且尽量节省外汇。这一点只能他自己说给自己听。后来的事实说明他的估算是有水平的。
苗之康以为已测试过这根经济水银柱的灵敏度。百问不如一试。其实经济金融这怪物难以驾驭,就像探究原子结构一样,只一个粒子的追踪已弄得人精疲力倦了。比如石油跌价他执着弊的一端,林明却牵住因弊转利的一头,显然后者比前者的观测深入了一层。可是能否由弊转利又得看诸种因素的交错发展。
"你不抽烟?"林明又燃着了根"云斯顿"。
"戒了。"
"我戒不掉。"
"有害无益,不就戒掉了。"苗之康说。
他笑了笑,"有害无妨,我失败了。"
"…………"
他无意的一句话引起了苗之康的戒心,好像近日出现的有害的传说都是从我姓苗那里冒出来的。有些事,我苗之康疑心过,妒忌过,戒备过,可没做过小动作。后来的事越来越无稽了,好像我非置林某于死地不可。一古脑儿的流言都是苗记发行的!
"既然有害不就有妨了。"老苗说,"世事复杂,香港电视的"万宝路"香烟广告上面写着美国好烟味,世界销量第一,下面印着政府忠告市民吸烟有害。可还是吸烟比戒烟的多。"
"这说明什么呢?"
"各司职责,各有己见。"老苗说。
"但起码得吸烟无大害,不至于立即中毒死人。"林明恬然一笑,"政府的收入并不比香烟老板少呢!"
这时候,苗之康才发觉他同林明之间的距离远了,还隔着一道墙。其实这道墙早在了,只是他今天才感觉到。恍惚才明白自己上这里来的目的,又似乎还未弄得明白。嘿,他从来做事都没这样模糊过。
"公司的事还顺当吧!"老苗当然清楚最近经济大检查,从上到下,清理小钱柜,更不用说入了自己口袋里的。
"不知道光缆厂的事情怎样?"林明觉得既然是上级问及,自己该如实谈谈。他惦记着光缆厂倒不是害怕自己要承担什么责任,而是担心这宏观控制下来个一刀切,错失了时机。
"有人提过,可我觉得很正常嘛!"苗之康回答得很明确,从没见他说话如此爽直。说完便起身进了洗手间。
果千在房间里躺了一下,合不着眼便又起来修改关于天京之变的历史论文。近来刊物上发表了好几部天京之变的历史小说,很有文采,但有些史实引起了她的注意,历史嘛!不管怎样还是该还其原来面目的。
她全神贡注,房门闭着,外面的谈话声也传不进来。历史是个长者,总是从容不迫地遵照人的面目去铸造人的。她为翼王石达开困居天京,感怀子胥伏剑,范蠡出亡的悲痛所触动,也惋惜天王之狭隘疑忌,能共患难而未可共安乐。成败利钝,有人事也有际会,唯智者才能激流勇退。翼王终归还是我欲乘风归去也,卿云横亘斗牛高。
她心情烦躁惆怅,停下笔,仰天长啸了一声。
步出客厅才坐下。苗之康从洗手间走出来。
"你从罗浮山回来?"他问。
果千点了点头。
"芳子呢?"
"上伍大左家去了。"
苗之康顿了一下。
"你贵人事忙!"她笑道。
老苗苦笑了笑。
"之康,你上去了,办事可得公道点呀!别过桥抽板。"果千说。
"怎会呢!我老苗是这号朋友吗?外面流言蜚语不少,你别听嘛!"苗之康忙着解释道。
"我看办光缆厂是件好事,外面议论不少呢,还捅到上面去了。"
"你们公司有人提过,我当面说这经市里讨论批准的,很正常。"老苗朝林明说,然后又转过来对果千道,"这件事很清楚嘛!"
"我早说了,什么经理组阁,热这一邦、冷那一边不就树敌了,有个芝麻绿豆也捅成个天大的洞。"果千悻然地说。
"你倒明白了。"老苗说,"人事关系是复杂些,各个局多少都存在问题。"他心里有点吃惊,觉得果千变得老练尖刻了,没过去那样的温柔淳朴。
林明缄然不言。苗之康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组阁的遗留尾巴不少,相互猜忌,抵消、矛盾、勾心斗角。有些事领导班子才讨论,下面已知道了。光缆厂的事也仅仅是几个领导商议,可就捅了出去。造成了许多麻烦。他脑屏里已显现出了个轮廓,包括跨国公司,沉淀外汇的事也是从这个洞儿捅开去的。只不过这光缆厂苗之康也参加讨论举手赞同罢了。然而,老苗也不是全盘掌握得住这些手下,内里的关系满复杂,渠道纵横,各显神通,投上所好,这就更见错综离奇了。
他又燃着根烟,故意递过去给老苗,"有兴趣么?"
"诱惑力很大"苗之康拒绝了。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突然问道,"向宇去了北京?"
果千说,"除夕在北京过,伤透了脑筋!"
林明若无其事地坐着,嘴里吐出一圈圈的白烟云雾。
"你不去北京一趟?"老苗问果千。
"看向宇这个痴呆相,女的又缠着,迟早得跑一趟了。你知道,我心烦透了。"
"她父亲在北京吗?听说母亲去年没了,只这一个女儿,做爸爸的能不疼吗?骄娇点儿也难免。"
"你见过她吗?"果千问。
苗之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果千思忖了一下。老苗这个人精灵有余,随机应变,难怪林明说他不容易捉摸。
"我去北京的话也拉芳子陪着,她地方熟呢!"她说。
"芳子熟悉这姑娘么?"
"她毕业实习在芳子公司里,前后蹲了半年多,况且芳子爹同她爸爸有过来往。"
"这个方芳子。"老苗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她去了伍大左那里!"
"老伍同姑娘家是熟人,常有来往,芳子凑进去,天南地北都可以扯个够的。她这个人关系本来够复杂了,现又蹲在南口开发公司这个国际枢纽点上,信息中心,也只有她存着这份精力,应付得来。"果千滔滔不绝地说。
"哦!"老苗思忖着,"伍大左怎会……"
"老伍的儿子若土,你还记得吗?小胖,现在可瘦多了。若土到北京住在姑娘家里,这趟也是她爸爸请上去的,她爸爸,你听明白了吗?老伍要是去北京老头子当然不会让他住招待所了。"
"…………"
"你想过没有,芳子同伍大左谈得来,人家有学问,品性正派,光明磊落。方芳子看得上这号朋友。"果千说。
"我见过老伍,上他家去过。"老苗说。
看来苗之康仍然把赌注押在这上面。
林明坐在旁边抿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