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动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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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吃了团圆饭无所事事。

村里一年中就数今夜过得高兴自在。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合家大小聚在堂屋闲聊,坐等子夜到来,一声爆竹,送旧迎新。

老婆婆早早就回房间里去。在观音娘娘的莲花座前禀上三柱香火,虔诚敬拜,口里喃喃不绝。天地始,万物母。天得一清,地得一宁。心善渊,言善信,政善治。清静自正。谈若海,漂无所止……

三缕白烟在夜空微风中缭绕忽动。

虽说罗浮山上冲虚古观里的三清殿上,供奉着道教始祖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和太上老君的金身大像,侧旁还伫立着四大真人,肃穆庄重。且年前又重贴金箔,漆银重彩,修饰一新,古观生辉。寺观历代香火鼎盛,游客如云。然而,村人求神拜佛的居多,嘴上却又念念不忘道德经文,虔诚之心足以感动天地。查实梁朝萧誉已引佛教上山,自此罗浮山道佛竞相繁衍。难怪后人有说道释合流,有说道士偷了活佛的衣钵,也有说僧人窃窥了方士的仙丹,不一而足。

村人务实,远古就据己之所需崇尚开放引进,融汇贯通,致佛老混合创中西合壁之范例。

老婆子在房间里喃喃有词。

芳子闻见房里飘逸出幽幽的香火味不禁感慨系之,恍惚才悲切地察觉自己膝下无儿无女,孤独一生。然而,自问又确非富贵长寿之辈,一笑置之。

"明早上冲虚观好吗?"芳子问。

"大年初一!"果千瞪她一眼。

"你怕累了?"

"大后天一起玩去不好吗?"

"你们见面叙旧,一肚子的话,哪来闲情逸致去观赏呢!"芳子说。

"看你急的,还不是几位老大姐,你都见过面。"几位东纵女战士约好回家过年,年初三叙会罗浮山冲虚观殿,当年东江纵队司令部设在前殿右厢,左厢是电台。《前进报社》设在朝元洞。当年果千藉妈妈的关系,熟悉了一些同志,参加过部队的宣传活动。

"你到底明早去不去?"芳子突然变得强硬了起来。

果千噗嗤一笑,明白她心里有事。芳子小时候就这愣样儿,平日疯疯癫癫,有说有笑的,碰上心情不好出言屈钝,语气强化得怕人。这时候,她就恬然地坐在一旁缄默不言。

"这僻野穷村也值得你感怀掉泪吗?"果千道。说完又凝望着窗外墨黑的星空。

"你在想孩子吗?"芳子从眼神里窥出老同学的心思。

"你说向宇在北京住在哪儿,不会在姑娘家里吧!也许同程宇一起住。哦,程宇瞧不惯王颖,梅芝也一个样。唉,听说若土也上京去了,大杂烩,全都碰聚在个锅底儿里。"果千想了许多,担心他们争吵动起手来。她偏偏没想到此时儿子正拥抱着姑娘亲吻得正甜哩!

"还有呢!"芳子一下子又变得恬淡了起来。

"萌萌,这好孩子够伤心的了。要不是她不愿意,我会陪她返鲁镇的。那地方旧思想,萌萌姑娘家倒回去不好受呢!唉,罪孽。"她禁不住又埋怨向宇不长进,朝三暮四,没正经的。

"还有呢!"

"还有你,几十岁人也还没个正经。"

芳子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就不想想林明吗?扔下他一个人在家里,够忍心的!"嘿,孩子们的事情就由他们自己去闯好了,会处理妥当的。大人的事也够烦的了。她自己就没得安宁过,清静自正,夫唯不争故无忧,只此而已。

"那你不回北京去。"

"我的景况你都知道了。"芳子愣了一下,她莫不是有心病。但她还是相信果千了解自己。

"当然知道。"果千答得随便。她清楚,芳子为了避开那些风言冷语才找着了个丈夫,明知他失去了男性功能。唉,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的生活并不安宁好过。这些年芳子变了,一个艳绝一时的风流才女,扭曲了,冷冰了,就像一块被水泼湿了的火炭。中学同房时她看见过她大腿紧夹着枕头俯卧着,怀春少女。可现在……,她深深地感觉到她对死去了的他的怀念,爱情,忠贞的爱,纯真的爱。她没想到芳子竟是这样一个纯情的姑娘。为了死去了的他什么痛苦都忍受住了。是心理变态,或是心灵逆叛,抑或两者都有?她了解芳子,没有谁比得上她更了解的了。因此,当她听到了自己丈夫同芳子的闲言,一笑了之。这回芳子跟着来罗浮山除了探望老妈妈之外,还有别的心事么?她当然明白,比谁都明白啊!

"你闷着?"芳子问。

"你呢?"

芳子想了想,"我想同你谈谈林明的事呗!"

"我说得不对了?"果千只想起劝林明急流勇退的事。

"我这样想过。"芳子明白她没把那些闲言放在心上,便说,"可现在不见得了。"

"我是站在另一个极端上呀!"她记住他们的争辩。

"你不相信?"

"我听着呢!"果千笑着递给她一盘子红艳艳的金龟桔子,桔子蒂枝上带着两片嫩绿叶。

她啖着,嘴里甜润润地在想,如此上佳的贡品也被打入了冷官啊!可见朝贡的可恶。

"今午你是有意带我去看村口那两幢橙红琉璃瓦垄的房子吧!"芳子说。

"你有兴趣?乃同一个品种嘛!"果千把他们都归入改革家一类去了。

"洗耳恭听阁下高见。"

果千抿着嘴笑,温柔,很美。

"我知道你讨厌强人这字眼,但我还是要问问你,洛氏兄弟算得上强人吗?"果千说。

她点了点头。

"被拉下了马的强人?"

"落马并未中箭。"芳子感慨我们有些领导人言而不信。

"可以说中箭未落马吗?"

"有意思。"芳子沉思着。这中箭与落马的关系太微妙了,可见中国改革的极其复杂,令人为之头晕目眩。

"你深有体会了?"

"在你面前我最好是少讲点话。"芳子说的是真话。洛家兄弟的事给她启迪颇大,有不少值得思索的东西,起码他们是中国土生土长出来的苗苗,所想所做的处处着眼于劳苦大众,有其独到可贵之处。这一点好像果千早想到前头去了。

"嘻嘻,我头一回见你甘居二线呢!"果千说,"你想过自己的处境吗?该是坐下来静思的时候了。林明比你更糟,他没你的关系后台,不是那个苗裔。经理组阁,说得好听,结果怎样?他林明上台用这帮人,弃那帮人,这不给自己树敌了,四分五裂。人家关系千丝万缕,根深蒂固,冷眼朝豆腐里面挑刺儿。其实,谁上台不拉几个听话的跟去?他就不想想这铁饭碗的总根子能长出啥样的苗苗?我看他一上台就当场中箭了。"

"中箭了?"芳子思忖着。

"你也中箭了。"果千瞧着她微徽一笑,"我看你使出了浑身解数,把老子爷爷神州外洋的关系都调动了,一下子冲到前面去了。你很得意,文人捧你上了女强人的宝座,你又同情笔耕者的清苦,大笔一挥着意招待了一番,相得益彰。可就忘记了周围流行着红眼病!瞧着好了。国际石油跌价,你日子也不会长了。"

芳子听了嘻嘻笑出声来。

"你还笑!"

"说呀,我听着呢!老子曰:慈、俭,不敢为天下先。"芳子偷看过她的笔记本,这位历史学家崇尚老庄之说,不愧生长在道家葛洪的山寺观下。这话也不无道理,不敢为天下先才能成器哩!故此大凡将帅大都成器在不敢为天下先,古今皆然。

"洛家兄弟就不同了。地道的中国式,立于不败之地。"

"哦!"

"慈、俭,深得村人心。值得注意的是人家同铁饭碗脱钩,随时可以另起炉灶干。先人后己,根子扎在人心上。神州历来是得人心者昌嘛!自已有本事,能上能下。丢了个厂长回村里锄草皮出口,赚回外汇给村人,还不一样的得了人心?"果千说。

芳子一口气啖了两只鲜甜的金桔,眨巴着黑长睫毛,脸上流露出带着稚气的笑容,抿住嘴,就像年轻时听果千解说古文评注般地聚精会神,虔诚得使人感动。

"你比我冷静超脱。"芳子想了想,"历史学家嘛!站得离生活远些,也就清醒得多了。老实说,我想得不比你少,吃的苦头比你还多些,你说,这铁饭碗同铁乌纱该共一条根子吧,君俸,君禄嘛!可跟社会主义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品种。我们却来了个远缘杂交式的近亲匹配。改革首先是人心的改革,首先是顺人心的改革。

"我弄不清楚把人分开成铁饭碗和瓦饭钵,吃公粮同吃私粮的优势在哪里?也分不清楚这是哪家的经济学呢!"

果千顿然格格地笑,"你分得清楚吗?分清楚了谁听你的?还是自己照照镜子好。"

"我天天洗脸还用得着照这玻璃片片么?告诉你,随时准备卷铺盖,说我不行,立即让位。要我干就干得似模似样,我方芳子也是从水火里滚过来的。"她滔滔不绝地说。

"你给我说有个屁用,穷教师一个,比你这经理低三级,空调倒有我的份儿!"

芳于仰脸大笑,"啊呀,君亦不见得冷静超脱啊!"果千调了个未领到工资的空职级别。

"谁叫你冲着我来!"

芳子跳过来双手搂着她笑道,"大姐,你啥时候变得这样小气。"

两人又依偎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年初一。清早起来果千还是领着芳子一块儿上罗浮山逛冲虚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