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山村。
大寒刚过,村人已忙着年关的事了。
堂屋木桌子上放着一篮红艳透亮的金龟桔子。
舂米、磨粉、蒸年糕、炸煎堆、油角,家家户户烟雾弥漫。一片年节的繁忙景象。
夜深人静,清凉的空气里还震荡着石碓的嘭嘭响声。才停了一会儿,天边泛起鱼肚白,朦胧中嘭逢逢的音响又陆陆续续地奏了起来。今年却添多了一重合奏,收录机放出迪斯科的乐曲,间或响起了喳喳舞狂热嘈杂的旋律,煞是热闹。
这老区也没例外。年轻人也一样喜欢这急速刺激的节奏,劲勃得人要搂着男女一块儿在地上滚。没想到村人的美感欣赏竟也如此自然地转移到这快速旋转上面去了。
老婆婆满头银发坐在堂屋的小木杌子上,边侧耳听着这刺激耳膜的鼓响,边用手指捏着糯米糍粑,瓤上肉馅,也有糖馅的,个个一般儿大小,那双手灵活极了。
老人家脸上刻着一道道深沟沟的皱纹,沟沟里藏着小块块古铜色的寿斑,那双窝陷的眼睛却炯炯有神,没见龙钟老态。她今年八十三岁,三即生,是吉年,
她脸色红润头也不抬地一个劲儿地捏着。
老婆婆心里高兴,女儿事先不露声息突然地回家来陪自己守岁。
除夕。
电报。
老婆婆朝女儿说,"你念。"
陈果千拆开来看。她儿子程宇从北京给婆婆的贺年电报。
"这小孙儿有心。"坐在旁边的方芳子道。她同果千一起由南市乘车来。素仰罗浮山之名,这趟遂了心愿。晋道教葛洪修仙于山间的冲虚观,当年抗日东江纵队司令部设在这"民不畏死"的观寺里,黄大仙"羽化"了一半却坐斑爛大虎,鲍仙姑云归仙班,极其浪漫,使人神思奔驰。
方芳子未及上山似乎已预感到一种蓬莱仙境的奇观,深坑是龙穴,山谷乃凤巢,幽壑是仙人楼阁,林木风啸自是仙们聚会的箫笙,道僧当然乃下凡的仙佛了。山山水水,有仙则灵,有龙则名。难怪月夜云影也是仙人来去的鸾鹤了。恍惚才察觉到暮年萧森乃"羽化升仙"的生发,帝皇临终忘不了寻觅长生不死的仙丹,古今中外,毫不例外。足见无记名选举制之极其重要。才脚踏罗浮山下的芳草地上,她蓦地产生出一种修仙的感触,觉得来个六根清净,超脱红尘也蛮有意思的。
人到晚年萧疏悲凉之感油然而至。
老婆婆心里高兴,一心想着孙儿,"程宇这孩子吃罗浮山泉长大的呀!"
"婆婆偏心哩!"果千逗趣地说。
"啊呀,都一个样。我看你倒有点偏心向宇!"婆婆说。
"都一个样!"女儿学着老人家的声调。
芳子看见母女俩这般逗趣,便说:"我看你们两人都有点儿。"
"这话实在。"老婆婆笑了。那年水田块里都竖起了语录牌,孩子分头避难去了,一个随婆婆来了罗浮山,一个随妈妈后来投靠到鲁镇去了。
"我蒸了绿豆馅儿糯粉糍粑,还爱吃吗?"婆婆见面就喜欢上了方芳子。
"爱吃。婆婆你记性真好。我活到你这把年纪能有你一半悟性就有幸了。"芳子同果千念中学时,家里哪愁没山珍海味吃,可就是念着罗浮山的绿豆馅儿饼。果千每趟探家回来都捎带着一大包子,出自婆婆的手,个个一般儿大小。
"好。我还以为你们特区人瞧不上眼这些疙瘩呢!"婆婆慨然道。这些年老区山高林密,穷乡僻壤的战时优势,全都变成了劣势,生活也够艰难的。
"还有好吃的吗?我不怕说嘴馋呢!"
婆婆兴致来了,"你撑开肚皮吃好了,石鸡、鹧鸪、斑鸠、果狸、黄鹿、金丝鲤、三黄鸡、凤头鸽,你算着,多少样了?"
"好多样哩!"芳子笑道。
"反正我记不了这许多。你别吞唾沫了,过年都得吃斋。"
"我百分百的爱吃斋菜。"芳子竟拍着手说。罗浮斋菜远近闻名。
果千悄声地在她耳旁道,"你把我妈逗乐了。"说完给她斟了满杯罗浮甜茶。才沾唇就尝到一种带甜的酣醇的香味,口腔喉咙顿然甘润润,很是舒服。
"罗浮甘泉!"芳子叹服道。这山泉水就具有这独特的魅力,泡出来的茶味迥然与众不同。跟城里自来水漂白粉的臭味当然无可比拟了。
僻野山村何尝没有自己的优势呢!
村子不大,三十来户人家。大都是古旧的泥砖瓦盖房子。唯独村头有两家双层火砖楼房,墙灰雪白,大门漆红,窗枝青绿,一眼就认出乃万元户的新楼。还多少散发着鹤立鸡群的暴发味儿。
芳子想不明白,老婆婆本可以把房子修缮一番。女儿果千解囊自不必说了。小儿子在美国,自从开放之后也常有汇款回来。兴许老人家看得通透,儿女不会落脚老巢臼,有空回来瞧一眼老人家已属难得的了。倒不如保留个老样儿,他们童稚时熟悉的老模样,触物思情,回想联翩也蛮有意思的哩!
老婆子过着孤独的生活。
堂屋白墙壁上还挂着幅毛主席像,下面贴着两张崭新的烈士证书,一对红旗下镶悬着艳红的穗丝儿。左边一张是果千爹,右边一张是大儿子,他父子俩同在那年日本鬼子扫荡罗浮山区战斗中牺牲了。证书还是去年平反给补发下来的,原先纸面发黄了的那张早给撕烂了。
不知怎的,望见了这簇新雪白白的挂在壁上的纸块儿,心里禁不住泛起一缕怅然的伤感,恍惚世间剩下来的只不过是一阵荒凉的孤寂。那帐然的波纹已深深地刻落在老婆婆蜡黄的脸面上了。
"你不把房子修建一下?"芳子没头没脑地朝果千问道。
"这个样子不好么?"她反问。
"老婆子一睁开眼就想起了过去!"芳子惘然地瞧着贴在灰白墙壁上的两块长方形的纸片,心里感到一阵空寂。
"我想美好的怀念总比空白着好些。"果千说,"除了发生战争和灾难,儿孙们从没想过回来落脚老巢窟的。妈妈也舍不得离开穷山窝窝,早早就铁下心老死在这山沟里。唉,人老了陪伴着她的是衰老了的过去。"
"还是修建座新房子好。"芳子不忍心老人家陷入无休止的思旧,觉得村头的两座火砖楼房显示着一种朝气和不怕露富的勇敢,给这偏僻的山村多少点缀上时代的彩色。她害怕那一切依然的灰色,犹如一个孤独的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在细雨濛濛里站着的悲凉。从南口的天蓝色地毡踏上这堂屋的乌泥地面,心里禁不住浮起了隔世之感。然而,山涧林木的荫凉,山坑泉水的清爽却又是城里空调冷气所远远不及的。恍惚又觉着这隔世的可爱!奇怪,来到这个陌生穷困的山村她的心情竟然变得复杂了,好像欠下了许多又像烟湮没了不少。
"你多住几日就明白妈妈脑子里印着些什么了。"果千说,"唉,你以为她还是当年的神枪女侠吗?"她顿然感慨。北风萧瑟,枯黄了的落叶飘然而下,静静地躺在乌黑的泥土上。
果千爹牺牲之后,妈妈一改常态,接过丈夫手中的盒子枪,风寒月夜出没在高山密林丛里。罗浮山大大小小的洞窟,高高低低的山涧都留下她的脚印。听说丈夫的神灵附托在她身上,步履如云,身轻似燕,身影在草尖树顶上掠飞而过,举手扬枪,弹无虚发,日寇着枪倒地也还不清楚子弹来自何方呢!抗日胜利后人们要为这位神枪女侠树碑立传,可到处也寻觅不着她的蛛丝马迹,宛如黄鹤东去不复返了。有村人猜疑过是果千妈,然而谁也证明不了。果千妈默默地摇头,好像这神话般的传说毫不足信。更何况,当年果千跟着芳子一家求学在外,刚满一岁的弟弟由居住在香港的伯父接去抚养,妈妈也孑然只身,来去无踪无影。不过,从妈妈后来给女儿讲的故事里,惊险传奇的色彩使她又想起了传说中的女侠,渐渐地又相信起这侠女同眼前的妈妈竟又如此酷肖。
妈妈从没说过自己的过去,更不会为自己的过去有半句夸耀的话,一切显得如此平凡,就像上山砍柴一样的挑着沉重的担子回来。她做了自己所应该做的,却没有为自已付出的汗水要求过什么。灰白墙壁上贴着的也是丈夫儿子的荣誉,而荣誉意外地带来的灾难却又全都落在她那有点佝偻了的身躯上。
陈果千感到黯然失神。她觉得妈妈可以理所当然地怀念着过去,老人家一直默默地住在这穷山沟里,没欠过世人些什么啊!感到负疚不安的倒是她自己,每趟回到村里,看见这秃黄的泥墙,墨黑的瓦盖屋顶,嶙峋的羊肠山道,腌咸起霉点的萝卜,硬条条的干豆角儿,以及稀清清的粥水……,心里觉着说不出的难受。
大自然对罗浮山村分外的冷淡和吝啬啊!
"我明白。"芳子说。她蓦地感到肃然起敬。一个山村女人认识了自己的时代,懂得自己在时代里所占的位置,不动声色地干着,也声色不动地活着。你能说她没给世人留下什么吗?
果千给她剥开只桔子,薄嫩的红皮,晶亮亮的肉瓣儿,透出阵阵诱人的蜜甜。
"名不虚传。"芳子尝了一口赞赏不已。
"恢复传统名牌产品,村里几十户人就靠这些桔树收入了。"
自明朝以来,这金龟桔已列为贡品。正值年节果熟,艳红晶亮,宛如金龟的富贵长寿大吉大利。后来民间也尝到了,之后又远销南洋美洲一带。香港更视为珍贵吉祥之佳品。记不清从哪年起,金龟这封建东西妨碍了粮食的增长,自生自灭。演变到割尾巴的年月,它又成了资本主义的东西一古脑儿地给砍了。摔破了钱瓮,山村自然每况愈下。
"在南口可没尝过这金龟桔子呢!"芳子好生奇怪。好像出口的东西都得经她过目,又像后悔自己识货得迟了。
"哼,你吃着美国"新奇士"呀!"
"各有风味。我可喜欢这小金龟,鲜甜清爽,桔皮也香幽幽的。"
"亏你赞的。我妈屋背后几棵桔树,去年卖了近六百元,够她一年食用。今年新栽的几棵又结子了,满树红灯,人见了就开心。"果千说。
"哦,这么值钱!"
"出口嘛!就赶上这春节应市。"
"要是没出口呢?"
"原先就是值钱的东西呗。"果千笑了笑。金龟桔还怕销不出去吗?
"我知道你喜欢村子里一样东西。"果千边走边说。
"你知?"
"走吧!"她拉着芳子朝村口漫步走去。
竹林后面露出崭新的红瓦屋顶,绿叶丛中一片粉白的墙壁显得格外耀眼。穿过竹林一眼便望见那道厚敦敦的红漆杉木大门,门板上贴着一对威武的门神,虔诚地守卫着主人屋里的财物。
"你是说这房子么?"芳子远远地停住了脚步。
"这屋子有特色吗?"
芳子这才发觉屋顶天台边上镶捆着一列橙红琉璃瓦垄儿,金灿闪亮,拱圆形的窗户嵌上青绿色钢窗棂,古朴里见着新潮。看来屋主人颇有点美学素养。
"独出心裁。"
"他们兄弟俩是个人物。"果千说。
"你也给他们树碑立传么?"
果千稍停了一会儿有点感慨地说,"村里出过将军司令,可没把远古以来的穷困也一并带走。这些年他们捎带回村里除了一身尘土,只剩下簇拥的喧闹了。他兄弟俩,大洛和二洛登场,回天有术,在村子里竖立起根桩子,村人一下子觉着有了个依靠。"
洛氏兄弟在圩上承包了个长期亏损的小五金厂,改营自行车轮圈。由于电镀技术上乘,居全国之冠,且价钱相宜,年利上百万元。今年扩厂,工人已上五百名,一举解决了本区青年的就业难题。年终结算兄弟俩按纯利分成近二十万元,这确实非同小可。兑现与否,区里犹疑不定,县上也费了一番脑筋斟酌,因为如此巨额分成是始料不及的啊!
这二十万块钱存放在银行里。
大洛已成家,膝下一儿一女。二洛单身寡男一个,依旧住在厂里任技师,日夜琢磨技术。理所当然,洛家该修新屋了。且大可修茸个洛家新村,众人也不会眼红。哪个村没弟子在工厂呢!罗浮村户户也有在该厂当工人的!
哥哥没提起弟弟的亲事。只一心一意在策划着沿着山脚开僻一道通往区上的能走汽车的碎石公路。今早果千和芳子坐着辆面包车,沿着新开的公路从圩上直驶到村口,畅通无阻。远古以来村上从没停过一辆汽车,独一无二的那辆工农牌手扶拖拉机,也是用竹杠翻山过岭抬回村里。这破天荒的洛氏汽车山路无疑成了村上的脊梁了。
上月,县外贸公司的解放牌大墨绿卡车停在村口,一一收购坦金龟桔来。规格标准可严了,有光身的,也有带绿叶儿的,只只新鲜光亮,付了个好价钱。罗浮山村终于盼着了个腾飞的吉日良辰了!
二洛心灵手巧。他不声不哼地捎带着几个人爬上九龙峰,引下来了清澈的山泉,在山腰上筑了个沉淀过滤池子,村上家家户户都牵带上了自来水。
扯到这里,果千妈,那神枪女侠的心愿还不明白了么!
芳子望着前面不远的两幢白灰双层楼房,静谥的院墙,关闭着的窗户,摇曳着的竹林绿叶,地上散落了片片枯黄的桉树叶子。房屋空着,主人都到哪去了?
她禁不住对这山村野民油然起敬。当她得悉这超级的电镀技术是二洛从特区南口偷师回来加以改进配方时,更觉惊讶。
金桔树下放着几个鼓胀的白布袋,面上盖着块胶布。布袋上印着台湾草籽的字样。这草籽也进口吗?
果千不明白这草籽就这样值钱。那些名贵的公园锦草,跑马地草,高尔夫球场草,以及花园住宅的护坡青草,她都见过。却没想过这台湾草籽呢!
芳子对洛氏兄弟颇感兴趣,问道,"这房子啥时候修的?"
果千指着东边对过去的一座曲尺形的平房说:"建那村小学校,洛氏兄弟花去了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二,剩下来的钱凑合着仅够盖这两幢别墅小楼。所以盖得不算豪华,不过,在山村里却也独一无二了!"
芳子想了想,"你妈来看过吗?"
"看过。"
"老人家没点什么感想么?"
"妈说洛家兄弟走出了一条新路,走对了啊!"果千说。
芳子自言自语道,"将军办不到的事山民自己做到了,这不就是开放吗?"
村口的梧桐树下停着辆蓝色日产五十铃大卡车,一位穿着蓝毛绒长裤,上三十岁的汉子站在旁边指点着,车厢里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块块一英尺见方的草皮。人们工作得很细心,没见有把草皮给弄碎了的。
"大洛,这草皮也卖钱么?"果千上前问道。
"出口香港。"汉子答。
"啥用?"
"鬼知道?"他笑了笑,"罗浮山草皮名气不小哩!"
嘣的一下车上抛下来一白布袋草籽。
芳子瞥了一眼,笑道:"来料加工!"
"哦,你在行。"大洛摊开两手说。海关不准草皮出口,货单上也没这项目。
"你聪明。"芳子盯着他说。
"嘻嘻。"旁边的人也笑了。
"这是大洛给村上拉的合同。"
"价钱抵得上卖稻谷呢!"
"山坡上草皮有的是,够贱的了。"
人们在护着这位山野英雄。
"区上说他兄弟分成高了,解除合约,要不大洛也没空闲回来锄这草皮块块。"
"没商量余地吗?"果千问。
"四年合同,还差一年期满。"大洛说,"我兄弟俩带来技术设备,分成高得去哪里了?除去缴税,区上占大头。不合意,我兄弟俩退下来,回村里啃草皮泥嘛!"
"二洛呢?"
"上县城搞建筑去了,他懂技术,组织了个建筑队。"
"你不上县城去?"
"我在家里等着哩!"大洛笑了笑,从衫袋里掏出包精装良友分给众人,自己燃着了一根。
"等着区上请你回厂?"芳子兴致勃勃地问。
"啊呀!岂敢呢!等着跟五百弟子另起炉灶。"他担心一大班年轻人空着手没事可做。
"嘿,大洛就有这份心事,够朋友!"旁边一条汉子大声地说。
芳子眯着眼胸有成竹地说,"过不了几天,区上还得三顾茅庐呢!"
"我还是一成不变,按合同办呀!"大洛说。
"等到自行车厂退货时,区上才知道焦急呢!"大汉子插嘴说。
"那不一定。我两兄弟可以东家不吃,吃西家嘛!初出来时还不是白手一双吗?"大洛不以为然道。
说完,他泰然地踏上驾驶室跟着司机一起走了。
芳子用脚尖碰了碰放在地上的白布袋草籽,鼓实实的一动不动,好像掺进了一大半沙粒儿。
嘿,这来料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