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动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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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出了村口顺着大路走到桔园边上,再拐入条小道,路尽头正好衔接上罗浮山脚下的小路。才踏上山境边沿已见古木森森,奇树参天,异花遍地,似感风雨晦冥,山色万变。这座名山高达三千丈,方圆五百余里,岩洞层出。四百三十二峰,参差碧落,九百八十道瀑,飞泻崖壁之上。肃然壮观,又令人神思驰荡,生发出极其浪漫的幻想。相传山上全盛时有九观十八寺二十二庵,杭州西湖的黄龙洞和香港九龙的黄大仙都是从这里分支出去。

沿白莲湖边,经会仙桥,穿过古木荫森的园林,便望见冲虚古观的山门。未踏入寺门,路上已欣赏到了蓬莱仙境古朴神秘的美妙最色。芳子兴致勃勃,一路灵思迸发,情丝飘飘,如浴蕙风,霎眼间已走到前边去了。她回头一望才发觉果千缓缓地落在后面。看她满怀心事,郁郁不乐的样子才又叹了一声伫立在路旁。

"走吧,请问历史的脚步总是这样缓慢吗?"芳子挽着她的臂膀嚷道。

"应该说是均衡嘛!"

"大姐,你跟不上潮流了。"

"大概又是镭射激光的那一套了,充其量只不过是还原生活的原音。"果千不以为然地说。

"你看来固执了许多。"

"女性更年期的心态变异感嘛!"果千对近来报刊上的新名词组合游戏颇不以为然,这无疑是对观念更替的一种浅薄平庸。人们把做学问工夫看得太随便儿戏了。

"

芳子见她心情不好便没再多说下去,挽着她的手,就像中学时在路上边拖边扯地走着,不容得她再分说了。

走近冲虚观,才看清楚古寺侧旁山崖上突兀出来的庞然大物是一座座将军楼,休养用的,有漆黄的、绿的、白的,不洋不土,不伦不类,不古不今,宛如附着山崖上的一个个肿瘤,同整个古朴苍劲幽深神妙的山色奇景极不和谐,使人情致顿然沮丧。这显然又可归入大革文化时期的产物了。

"要是由我主持,一个个放上炸药炸个稀巴烂。"芳子气愤得脸上通红。

"还是留下好,历史的真实嘛!古老的民族也有过自己的荒唐。"果千回复了平静。她已习惯于尊重历史。

她明白,历史的一堆乱麻终究有梳理顺的一天。每个人都恰如其分地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使人眼花缭乱,赫赫吓人的理论汽球一旦泄气之后,沉积下来的真正的历史力量乃是民族的自豪。一个没有自豪感的民族是个没有希望的人群。自大并不是自豪,狂妄决不是强盛。

昨夜在爆竹声里她一直合不着眼,随着飘飘的红纸屑花心里惦挂着丈夫的事。近来有关他的传闻不胜枚举,看来都未切中要害,因为他终究顺着开放的潮流。后来又传开了他同芳子的事才引起了她的密切注意。虽说在这里诬陷已属司空见惯的了,然而却依然令人觉着威胁恐惧。待到查无实据时受诬陷者已确确凿凿地脱掉了一身皮肉。这无稽之说已是够证明放箭者的狠心了。

林明向她表示过,他需要妻子的支持并不希罕历史学家的冷漠,埋怨她不理解丈夫黄金暮年的兴奋喜悦。好一个黄金暮年!然而理智的感情和感情的理智偏要让她将这黄金同暮年区分开来。历史的最大错误莫过于时间的错误,人生的最可悲切的过失莫过于岁月的错过啊!当他们从深山密林里步入一个旋转眩目、五光十色、立体多元的世界里感到无比的兴奋和惊讶。他的第一个深切的感觉是我们远远地落在后面,连个小小的马桶也相距了整个世纪,渴望着要尽快地迎头赶上去,就像俯伏在百米短跑起跑线上等着枪响般的憋着劲儿。这心情她都理解,她自己又何尝不这样渴望着呢!

可她是陈果千,历史的冷酷让她暂且缄然地闭上眼睛,待一阵目眩过了之后才又睁开眼来张望,看看邻里,看看世界,看看宇空,也看看自己踏过的尘土飞扬的泥路,我们还是从脚下的黄泥路一步一步地靠近高速公路的啊!而且还得揩干净脚背上沾着的泥土才踏上去的啊!

这不就是历史么,未来的历史!

她明白,他需要妻子的感情也需要历史家的冷漠。作为一个妻子,她愿意多看一眼自己脚下的黄泥小路,以及沾在脚背上厚厚的一层黄土呢!

果千在刻有《第七洞天》的巨石块前面停住脚步,朝芳子说,"林明的事怎样?"她知道芳子消息灵通,只碍在妈妈跟前才没去谈及。

"很难说。"

"问题是市里还是上面?"

芳子用手指朝上指了指,"签定光缆厂合同的事有人往上面捅了。"

"这有什么,此事办得本光明正大嘛!挣的钱还不是进了公司的腰包。"果千清楚光缆厂的事。

"正在风头火势上,可扣上个不正之风呀!要是上头点名下来,可麻烦了。"芳子脸色忧虑,可见事态的不寻常了。最近报上不就公布处分了几个中央部级人物吗?从下面看来事情也不见得这样严重,至于内里的东西又不是下面所能知道的。

"哦!"

"要是上头没点名,事情会过去的。此事经市里批下来的。"

"这就更复杂了。"果千说。当然市里也不会贸然定下来,会请示上面的。况且每逢高层定下来的事,一旦有所出入,更不用说是错误了,愿站出来承担责任的极少,最稳妥的办法是默然划往下推卸,到头来找个替罪羊交差了事。从历史上看,最透明的政治都少不了带着点肮脏,更不用奢谈什么政治透明度了。

果千思忖了好一会儿,"是不是老苗捅上去的?"

"他算老几,跑龙套的脚式!"芳子向来没把副市长苗之康放在眼里。这并不是因为他是新近冒上来的,而是不屑于他的为人,太势利了。且又没参加市常委。更何况,事情发展到最坏地步也不外拉下马来,没啥可怕的。只是气儿不顺罢了。

"我看老苗不会干这些事。"

"你这样相信他?"芳子道。

"也许上了领导班子有他为难的地方。"果千觉得丈夫对苗之康的看法欠公正。

"先看看再说好!"

她看出芳子心中有气不便多说。

"林明跟你不一样,他会给气死的。"果千了解丈夫的倔脾性,自信、自尊、自强,问心无愧,一旦认为小人得了志便会气得茶饭不思。

"我也会气死的!"芳子为光缆厂的事很钦佩林明那种事业家的眼光和魄力,迎刃而上,把个人的一切置之脑后。在当今电子信息世界,一时不慎错过了一步,往往会造成十年、二十年、甚而是半个世纪的失落。站在临街的窗口前,他看得比谁都清楚呢!

"你的事情怎样?"她看出芳子心情不好,且又陷于各种矛盾的旋涡里,麻烦可不少。

"还不是一阵秋蝉鸣,酒店多了,餐厅多了,小汽车多了,要加强宏观控制。可就没问问我赚回了间大酒店没有?"芳子满不在乎地说,好像该做的她都做在前头去了。对马后炮的宏观经济理论不抱好感,却十分尊敬敢于在事前发表的见解,哪怕只是一孔之见。

果千想了想,"你缺少了木板杌的精神啦!"她禁不住又想那句老子说过的话:慈,俭,不敢为天下先。倘若芳子还穿着布衣布鞋,坐木板杌,蹬自行车,用洗衣板,看十二时黑白电视机,日子定然比现在好过得多。至少可以免去了许多麻烦。

"嘿,管他的。我自己挣来的全都花光,一个丁钱也不留下来养老!"

"天马行空。"果千微微一笑。

到了古观山门,果千瞧了一眼却没踏进门去,一手拉着芳子朝柏树丛边走去,欣赏葛洪的石砌炼丹炉,和椭圆状的洗药池,务实一番。然后又观看了升仙岩,仙念顿发,浮想联翩。

芳子人地生疏也乐得任由她摆布了。

之后才转回头步入古观寺里,庭院丹桂飘香,一株植于明朝的九里香叶茂花繁,古朴森森。三清宝殿上,上清、玉清、太清三位道教的天尊始老的金身大像岸然矗立,高达丈余,神思缥缈,气度非凡,使人感到一种庄严厚朴而又羽化升天的灵思超越感,宛如步入天庭云头上去了……

果千释然地默默站着。

哦。一气化三清。道法自然。

回家路上,两人好像着了什么灵气般的陷入沉思里了。平常活泼蹦跳得似只百灵鸟的方芳子也步履平稳,一反自己崇尚的新潮了。我的天,难道这金身的木头道士竟然术法无边么?

"啊唷!"芳子软绵绵的白色运动鞋头撞着了块石头,疼得她大声嗥叫。顿时脑门子上冒出丝丝冷汗,慌忙倚靠在路旁的枇杷树干上。

"善哉,善哉!"果千笑她粗心得不长眼睛。那是块靠在路边的大石头,天晓得她怎的学了螃蟹的样儿呢!

没待芳子回过神来,她催促着走吧!

"痛,非痛。"果千故作玄深地说。

芳子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在她臂膀上扭了一把,痛得她大叫啊唷。

"我还以为你真的非痛呢!"

两人走着,又沉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