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动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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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北京。

天高云淡。伍若土步出火车站,停在路旁.瞧了瞧熙攘拥挤的人流,诬径直往天安门广场走去。

广场上。他挎着只黑褐色手提袋,站在高高竖立着的白旗杆子旁环视了一周,便朝金水桥的方向步行,好像要步量出这儿土地的湿度,思索着一个什么问题。

去冬他来过北京。临离开时穿着件军绿棉大衣也是站在这个地方环视了广场一圈。早在童年时候就梦想着一觉醒来看见自己站在天安门上,那多幸福啊!待睁开眼睛才又觉着这只不过是一个很遥远、很神奇的希望。

每次来北京心里自然地又浮现出这个童年时代的遥远曲希望……

这是一座古老朴雅而又十分洁净的房子。

入门。

保姆一眼就认出他来,忙说,"请进。"接过他手里的黑褐皮袋。

"老同志留话,你来了稍候。要你住在东间,靠着他隔壁。"阿姨说得亲切,看得出来她同主人一样喜欢这位小客人。

房子很宽阔。厅堂四方明亮。地上铺过了水磨石,光溜沽亮,一尘不染。靠墙安放着几张酸枝木椅,左边是套长短丝绒沙发,右旁却摆设一套精巧洁白的通花藤椅,东方西方,古的今的全都汇聚在这个四方形的空间里。

"王颖,你看谁来了!"阿姨面向南里间招呼道。说着朝他笑了笑便走进厨房里去。

"早知道了。"王颖在房间里应过。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一个人留在屋里。

"研究生同志,别来无恙。你来得早啊!"她边走出房门边说道。沿着厅堂墙边走着,一步-一步,在乌亮的钢琴架座前停住,身子倚在琴座上瞧着他笑了笑。

她鬓发上插着朵白花,穿着一件洁白城毛睡袍,长贴脚面,束紧着根白腰带,身材轮廓玲珑突现,白皙的脸蛋更见得晕红嫩白。她那窈窕风姿随便披上件什么样的布料衣裳也是这样俏丽惹眼,漂亮得很。

"你爸爸来过信。"若土说。

"知道。你过得好吗?"没等他说完,王颖便插口问。

若土点了点头,"你呢!"

"我向来都是这样的。"王颖说,"爸爸出外去了,有事。"

"他信上说了。"

"你今天来陪我,是吗?"

"不知道。"

"对了,爸爸请你来的,要不你不会来呢!"王颖眼睛依然盯替对方说。

若土缄默着,眼睛望着她发鬓上的那朵白花,流露出悲戚凄然的神情。蓦地,他察觉出王颖黑长的眼睫毛上还沾湿着没揩干净的泪痕。恍然明白,她有自己心里的悲哀苦痛,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也不愿别人同情了解。

他想起了她妈妈,语调变得深沉地说道,"我是看王姨来的。"

"对不起,原谅我!"王颖顿然地掩住脸儿跑回房间里去,随手拉上了门。

屋里空空的。寂静。明亮。

她摸着发际间的白花,哭了。

今天是妈妈忌辰。整整一年了。妈妈在这屋里去世。

她一直感到负疚,悔不该为了应付那次期考,来不及给妈妈送终。当时爸爸也不在,天不作美,每回妈妈生病他总碰上个重要会议,说有多重要有多重要,国家大事嘛!妈妈最后的一句话是给若土说:"谢谢你!"这是妈妈在人间最后的一句话啊!辛酸、悲痛。

梦里。妈妈睁着泪眼望着女儿,"你不多陪我些时候……"她心碎了,很对不起死去的母亲。

妈,我赶不回来啊!写好了最后的一页考试卷子,她就坐上飞机赶着回来。站在床前,她惊住了,妈的脸面消瘦萎缩得变了样儿,痛苦得脸色黑沉浑身颤抖,病的晚期,疼痛从骨头五脏里钻出来,一直剧痛至心脏停止跳动。

妈微微睁开眼,失神地望了望她,点一下头,还认得出女儿呀!便又合上了眼睛。

妈妈生前说过死后不开追掉会。她不晓得母亲怎个想的,不愿累赘后人,或愿世人遗忘自己,抑或失望于人生。妈妈的一生过得并不愉快啊!

她感谢若土。妈妈躺在病床上,他在身边侍候了近两个月。妈的身后事也全由他给办了。那么细心、体贴、周密、妥善。爸爸回来握住他的一双手说,"谢谢你!"临走时用车子送他到火车站,经过天安门广场还下车陪他在白旗杆旁边伫立了一会。父亲很疼爱女儿,可她考上了大学要到南方去,爸爸也没送女儿去火车站。

"谢谢你了。"她自己说又像是替妈妈说,感情模模糊糊地混和在一块儿,辨别不清是感激、负疚、或疼爱。

"我替你伺候妈妈。"若土答道。

他的话纯朴真诚。他确实是诚心诚意替代女儿伺候母亲的,觉着是自己的责任。做妈妈的心里明白,孩子对自己的尊敬照顾也表白了他对女儿的钟情。她自知患上了不治之症,心情却出奇的冷静。觉得这孩子太老实憨厚了,担心会被女儿欺负。她了解女儿,了解女儿心里的爱的不等式。于是说话间不时隐隐约约地暗示过,切勿以为他是她爱上的最后一个,在女儿眼里爱只不过是选择的组合,无止境的最佳组合。她弄不清楚女儿这爱的组合什么时候抱有,从哪儿弄来,而且越来越感到有点超高频了。看来是这近三两年的事。她绝少在女儿面前谈及自己人生的悲哀抱怨,然而心里早早就感觉到女儿多少受了自己的熏染。她直到临终时还很清楚自己是个弱者,也担心过女儿,看来女性天生是个弱者。这位英语系毕业生博览过古今中外不少名著,总算有根有据地悟着了佳丽的弱质,无论是历史上出现过的母权世代,当今遗落下的女皇皇国,以及蜜蜂蚂蚁的女性统治,也依然表明着女性的受保护的弱质。绅士风度切记着处处札让女性排前,尽管有虚伪造作之嫌,但还是不失其为文明之举。

妈妈从纯女性的角度认为他还是匹配的。当她给女儿稍微透露时,女儿含笑道:"爱的元素是老实吗?"并侃侃而谈老实序列的复杂。她又能给女儿说些什么呢?

在她临终之前心里有话要对女儿说,可又咽住了。

"妈,你心里有话,说呀!"女儿窥看出妈妈的心事。

她缄默着。

"不放心我吗?"女儿问。

她笑了笑。

"不信任我?"

她接着女儿,贴着那白嫩的脸颊,"你是我女儿,也是我第一个要好的朋友。"

女儿仰脸望着妈妈苍白瘦削的脸儿,眼尾的皱纹、显得高隆起了的鼻梁,那两道浓黑的眉月,眉毛下面一双明亮眼睛依然光采照人。每回望着妈妈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她心里总是荡漾着一种难言的喜悦,看见了妈妈生命的亮点。她高兴听到人说她长得像妈妈,跟妈妈一样的漂亮。

要好的朋友,一点不错,她同妈妈志趣相同,情投意合,文学、艺术、历史、音乐、刺绣,无所不谈,英语也是小时候母亲执教的。妈妈有一手绝妙的针凿挑绣,出自她手里的时装新颖贴身,软软动人。她羡慕母亲的才华,床头上放着的一个精致玲珑的木雕泳女,是妈妈刻给她的,含情脉脉,信心十足而又神态怡然。难得的艺术之作。然而她感到有点惶惑,妈妈的才华好像只有在她身上才显露出来,在房子外面就像被煤灰盖掩了的一粒金子。妈是郁郁不乐的女人吗?

爸爸很疼爱她。掌上明珠。孩子的直觉告诉她,既然爸爸疼自己,也一样的疼妈妈。爸爸出外买东西回来永远是,一份女儿,一份妈妈。这印象非常深刻。妈妈应该是欢乐的!

她心里划了个问号。第一个要好的朋友。她已感觉到妈妈的孤独。那末爸爸呢?该怎么摆?对了,从妈妈对她的特殊的疼爱里,母女的又是姊妹朋友般的纯真而又复杂的感情里,她察觉出母亲的哀伤,淡薄了的而又永远消逝不了的忧恨。她的微笑,浅浅的笑声总是萦绕着这一缕淡淡的哀愁。

于是,她发觉自己竟然头一回把妈妈看作是第一个要好的朋友。

她了解妈妈,也知道了妈妈许多往事。然而,她也还不明白……

她沉思着。

"妈妈,你同爸爸感情好吗?"她突然地问。

"你看呢?"妈淡然一笑。

"还好的。"她从未听双亲争吵过,也很少听见父亲的呵责。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不好。"母亲冷漠地说。脸上神态肃然。

她吃了一惊。随着是一阵心灵的惶惶然。

"我以为……"

"…………"

"……那过去的都过去了。"她望着妈妈苍白的脸儿说。

蓦地,妈妈的脸颊变得更苍白了,凄然神伤地接着女儿,带着颤颠的声音说,"全都是为了你啊!……"

"妈!"

"孩子,你明白吗?妈说出这一句话多痛苦啊!可妈得对你说,我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妈妈……"她哭了。没想到妈心上的创伤这样深沉。

她生下女儿。出生证上填写了王颖的名字。

"孩子跟我的姓。"她朝着丈夫说。

丈夫苦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丰腴红润的睑颊,心上却留下了一根刺儿。他一直想把它拔掉,但始终未遂心愿。

几十年过去了,直至她弥留之际这根刺儿让女儿触着了。

当年,她年轻漂亮,才华横滥,却又异常孤傲,宛如一颗晶亮的寒星,对所有的爱慕者可见而不可以近。她心上的异性在莫斯科馏学,撇下的母亲妹妹由她照顾。当时留学苏联是件挺光采的事。朋友劝她结了婚才让他走,小姑也有这意思。她心里不以为然,抿着嘴笑。我了解他。她一直等了他三年。

他回国了。在大学里当讲师。一如既往有说有笑,可就没提结婚的事。后来他妈催促得紧了,他才说,我在莫斯科结了婚。妻子还得再读一年才回国。母亲妹妹数他忘恩负义,替未过门的媳妇愤愤不平。然而都已无补于事了。

这是生活给她上的一课。她心上的圣地连同那个偶像一起破碎了。

一气之下,她答应了一个同事的追求。在答应之前她遵守组织纪律向当时的领导,王颖爸爸,汇报了,还询问这个同志的情况。领导听了含笑地点了点头说:"他政治上没问题。"

朝霞漫漫。结婚后的第七天。早上,领导当众宣布她丈夫是右派分子。晴天霹雳,她大为震惊,沮丧失神,宛如又一次坠下幽冥的深渊里去。

对于一个年轻的女人,落在她身上的这两个铸铁锤子已够沉重的了。

"你要考虑这是两类性质不同的矛盾。"

"不能白天是敌人,晚上是夫妻!"

"…………"

她要疯了……

人间的冷眼、鄙视、疏远、仇恨、同情、惋惜、悲叹……的眼光她全都承受下来。人的忍受力显示出了惊人的容量。然而,一旦真理同谬误、圣洁同卑俗互换了席次,人的感情的忍受就变成了一种宗教的驯服,宛如一只祀神供祖的雪白绵羊任由你剪刮屠宰。

在同一日里。她离了婚。她又结了婚。

在同一天里。他替她办了离婚书。他又同她领了结婚证。

也是他,肯定她丈夫是红的,又指责她丈夫是白的。

这一切,她模模糊潮地忍受过去了。糊涂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过人的智慧。

然而,遇着了连糊涂也糊涂不下去的时候,心灵却会变得异乎寻常的冷峭严酷。

他对她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双双出席了宴会、舞会、剧场,观看了盛大的运动会。人们投过来一束又一束尊敬羡慕的目光。然而,她麻木了。默默地在悲哀里思索着自身的价值!

生命、生活、尊严全都是丈夫恩赐的,她自己还带有些什么呢?女性。除了女人之外她什么也不是。

她夜里告诫自己,安份守己做一个女人好了。这一辈子就是个女人嘛!

窗外。夜空。寒星。秋风萧飒。

她头靠在妈妈瘦削的肩膊上。

"你为什么要同爸爸结婚呢?"她问。

"他逼我的。"

"你不反对。"

"我失望,也害怕。"

她眨巴着眼。可悲极了。

"爸好像对你很好!"

"是吗?"

"我想知道。"

妈妈稍停了一会儿,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他家乡还有妻儿。他写了休书,天大地大,可妻子能走去哪里?她留在家里侍候公婆,他也不时回去。他又骗了我。

"我不成了伙同他一起践踏了那个苦命的女人吗?我受不了,自己的痛苦已够受了啊!我不想活……可我身上已怀了你,我得忍受一切折磨,我尽本分地微笑,让你活下来。"

"妈……"她哽咽住了。

"这不就是文明婚礼吗?"妈凄然地说。

"她还在吗?"女儿惦念着乡下的女人。

"她不在了。她忧郁了一辈子,是我给她掘了个坟坑。"

"是他。"她悻然道。

"分不清呀!"妈妈蓦地变得冷漠了。

"为什么?"

"凡是圣洁的都是虚伪的。说教天生伴随着欺骗!"

"他坏。"她怨恨父亲。

"只有我和你说他坏啊!"妈妈冷笑了笑。

"还有乡下的女人。"

"你总爱往好里想。说不定她合上眼睛的时候还恨我这个坏女人呢!这就是我为什么感到负疚的原因。"

"…………"

妈妈用手捧着她的脸儿,亲了亲,就像小时候亲她一样,"孩子,你要珍惜自己的感情。"

她想了想,揣摸着妈妈话里的意思。

"你喜欢若土?"她问。

妈妈点了点头,"爱情是你自己的事。"

"我知道怎么做了。"

"得珍惜啊!"妈无限感慨地说。

"你不放心?"

"现在比我那个时候好多了!"这个经受了苦难蹂躏的女人日夜盼望着女儿有这一天啊!

她在思忖,"妈,我明白,并不是美才可爱,是可爱才美。"

"孩子,你爸爸疼你,真的。"

"因为他是我爸爸!"她神情淡漠。

"你……"

"他可爱吗?"她在问自己又像问妈妈。

"他是你爸爸啊!"她总算把压抑在心底里的话说了出来,心情顿然轻松了许多。她看到女儿比自己自由了、也幸福了,用不着再担心感情连同自身像配给粮食一样的被分配出去,世界上还有什么美的可爱的东西可言呢!然而,她又充满着忧虑,不管怎样,他是她爸爸!

"妈,你不放心?"

"你怨恨妈妈么?"

她眨巴着眼,摇摇头,"怎会呢!"

"我不高兴你外出玩,担心你交男朋友,我,我怕失去了你啊!"

"妈,我不是在你身边吗?我哪里也不去,伴着你。"她把脸颊埋在母亲怀里。

妈妈睁着一双泪眼歉然地望着她,"你原谅我吗?"她的声音微弱但很真诚,好像这是地在人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忏悔。

"我的好妈妈,你别这样说。"女儿连忙掩住母亲的嘴。她这才察觉妈妈那双明亮动人的眼睛里充满着无穷的忧虑,无限的惆怅,无休无止的恐惧,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啊!

蓦地,妈的一双美丽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抿着嘴笑了笑,"谢谢你,我的第一个好朋友。"

她惶然。妈妈好像高兴地感到自己并不孤独。有了谅解自己的朋友。

"孩子,你原谅妈,也原谅爸爸呀!"……

这是妈妈给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窗外。晴空。白云。北风凛冽。

她倚着窗口。

今天是妈妈忌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