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动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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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晚饭。一桌子的菜,饺子、蛋花汤、冷盘和一大碟烤鸭。

"这顿饭爸爸请客,我作陪。"王颖边说边扭开白兰地酒瓶盖子。

"谢谢。"伍若土用手捂住玻璃水杯。

王颖给自己倒了满杯。然后瞟了他一眼,独自举杯喝了一口。

"看你,妈妈不喜欢看见女儿喝酒的!"若土搬出她妈妈来劝道。

"她已不在了。我想活着的该比死去的过得好。妈太软弱,倘若她学会喝酒,酒后还拿棒子打人,日子会好过些。"

"你爸爸也不会喜欢。"

她听了眉毛一扬,仰脖一下子咯咯地喝了半杯,辣灼着喉咙差点儿给呛了。

若土看了吃惊。平日她滴酒不沾。

"梅芝来北京吗?"王颖问。程宇在北京过年,她也许会来。

"她没说,我也没问过。"

"大概因为我的事还耿在心上。"

"…………"

"你爸爸好吗?"王颖说。

"老来反而暴躁了。"

"哦。"王颖想了想,"罪孽,我惹得你全家不得安宁了。"

"不完全是。"若土神态淡然。他早看出爸爸不喜欢她。

王颖喝了一口酒,停下筷抿着嘴,盯着桌上那大圆碟烤鸭笑道,"阿姨特地给你买的,在外面馆子得排上半天队呢!"

"够烦死人了。"若土有点感慨,这里第三产业的经营少说也落后了一个世纪,实欠文明。

"我造化尝到了叫化子的滋味,带着钱上街,求爷爷拜奶奶,吃顿饭一只啤酒杯,一双碗筷都要交押金,试穿只鞋子也得先缴押金。人一旦踏入了这样一个缺乏自信,失去信任的环境里会怎样想呢?"

"生活就是这样,一旦所有的粉饰褪去了又还原了本来面目!"王颖说。

若土察觉她情绪变得郁沉,脸上看不见往日开放豁达神彩飞扬的神态,恍惚在她身上看见了她妈妈的影子。平常难得听见她对这些世俗琐事有所感叹,给人的感觉倒像她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便漠然地说。

"啃个白馒头不就太平了。"

王颖定神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蓦地,若土想起她父亲来信要自己来京住几天,来不来?他当然很想见她一面,看一眼她那挑战的眼神,矜持的微笑,和无忧无虑的迷人姿态。只悄悄地瞥一眼就心满意足了。同芳子姨谈了之后,心情泰然了好些,生活嘛,爱本来就如同呼吸一样地自然。自己甘愿等待此乃归属于

自己的事,那就埋在心底里好了。他也觉得奇怪,自己竟然一下子变得这样的冷静恬然,好像该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呢,瞧着吧!他已没先前那样的焦虑了。在她面前,他克制着,表现得也轻松自如。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觉着无穷的苦恼和难堪的空虚。他恍惚悟着了,啃个白馒头才咀嚼出麦粉独有的香甜味,什么葡萄面包、奶油面包、夹肉面包都尝不出这味道啊!他心里又感到一阵释然。

对了,她怀念着母亲。刚进门时还看见她睫毛上沾着丝丝泪水,她不愿在若土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哀伤,然而却又无法抑制得住,怀念得太深沉了。在银铃般的笑声里她心上不也埋藏着自己的悲哀忧虑!若土恍惚第一次了解她。了解她心里的哀愁。

若土缄着嘴,冥想在心里。

王颖瞅着他在发笑。他哪学来的气功打坐!

"你望着我,眼睛对着我。"王颖说,带着亲切的命令口气,"你刚从南湾回来!"

"嗯。"若土睁大了眼睛望着。

"研究项目有进展了。"

"有线索。"

"碰上了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王颖注视他脸上的神情,哪怕稍微的变化。

"你怎么知道?"若土惊讶住了。

"很简单,凭你脸上的气色、神态和海风熏黑的皮肤。"她眨巴着眼睛,神秘地笑了笑。

"你见过了方芳子才上火车。"

"你都知道?"

王颖狡黠地点了点头,"知道,全都知道。"近日她看了几本推理小说,视作生活游戏,觉着有趣。她熟悉方芳子,也了解眼前坐着的书生,看见若土冷静坦然,言意通透,近乎有点空灵,心里已明白了几分。看来他有所晓悟,对生活,准确点说对生命有所理解了。方芳子,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在外国她很可能被选上总理、首相之类的脚色,至少也会是个总统顾问。回京后,她才洞悉芳子的能量,像丢在地上的棋子,一颗木粒,一旦立在棋盘上却牵动着千军万马。风云变幻,是是非非,难怪这女性常常谈起际遇、论及灵气。人有所能也有所非能。可王颖并不信奉灵气,也断然不当棋子的。倘若是棋盘任由他们在上面厮杀得热热闹闹,倒还有趣。因此,她觉得方芳子也有个野心不足的缺陷。

"你盯着我的眼睛。"王颖说,"对了。你有话要对我说,好,你说。"

若土摇摇头,"没有。"

"是你专来见我的。"

若土摇了摇头。心笑这回她不见得灵验了。

"由你自己说好了。"王颖嘟哝着说。

"今天是你妈妈忌辰。"若土声音里充满感情。他是个重感情的人。

"爸爸信上说的吗?"

"你妈临终时我答应过一年后来看她。"若土说,"当然也看望你。"

"谢谢。"

若土说,"下火车,我步行到你家里,一步一步地走着,我觉得你妈妈会听到脚步声响,知道我看望她来了。"话如其人,他做事向来认真,重情谊,自然博得她双亲的疼爱。

这顿晚饭吃了很长时间,可桌上的菜几乎原封不动,除了他夹了块烤鸭,啃了只白馒头。她喝了两杯酒,一点东西也没咽下肚里。阿姨两次从房间里出来瞧瞧,又回房去了。

"爸爸信上还说些什么?"王颖问。

"没有。"

若土犯疑。她老是问爸爸的信。

王颖也犯疑。他竟然没提及他们间的事。

"你不吃点菜。"若土望着她晕红的脸颊。

"没胃口。喝点酒好了。"

若土看出她心情不好,借酒消愁,这同她爸爸的信有何关系,同自己的到来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时也难以明白。不过,这姑娘从不轻易发愁,足见事情也非一般的了。

"向宇今日到京。"

"哦,你不去车站接他?"若土感到突然。

"他住下来会给我电话。"王颖漠然地说。

"他该来。他没上你家来过!"

王颖默然了。

她咬着嘴唇,没把话吐出来。她不明白怎会这样呢?起先她犯疑过,以为若土做了小动作。没有。他不至这样堕落。如果这个疑点给排除了,那还剩下什么呢!她不愿想下去,太可怕了。

"爸爸,我约好了向宇来家里玩。"王颖说。

"若土呢?"爸爸反问道。

"这同他有什么关系啊!"

"你不是同他相好吗?"

"好朋友,但我没答应过嫁他呀!"王颖说。

爸爸想了想,"就这样定下来好吗?我看若土这孩子挺好。"

"那你再找个女儿许配他好了。"

"爸就你一个女儿。"爸爸笑道。

"他不是我的偶像。"

"向宇就这么值得你倾心,有把握吗?"他语气间流露出父亲的忧虑。

"选择嘛!"

"又是选择?"

"你不主张优选法么?"

"若土不是你自己选的,事先爸爸也不知道地球上有这个小伙子啊!"

"他入选了选择对象,正如投票选举候选人一样。要是允许直接自由投票那不省了许多麻烦!"

父亲一下子愣住,"你说到哪儿去了!"

"百分之百的正经话。"

"我是替你拿定主意,帮你下个决心,无非是为你好。"

"嘿,多难听,啥决心的!"她笑了。

"我看若土这孩子不错,你在上面给画个圈圈好了。"父亲劝道。

"这话你见了向宇再说也不迟。"

"我看你就定下了吧!"

"我不。"她没想到父亲这样看得上若土,他讨他喜欢,或许他是个研究生,或许顺他心意,也许爸爸啥都考虑过了,可就少看了女儿这一颗心。

"我已去信请若土来京玩,他会答应的。"父亲表示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他是你请来的客人。"王颖说。

"别胡闹了,听话。"

王颖嘟着嘴半天才说,"爸爸,你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

"你懂什么?在我家里别想胡弄什么现代派的什么解放,不准。"爸爸态度严肃,语气庄重。

"我不见得比你少懂多少!"

"什么?胡说八道。"爸爸勃然大怒。他在女儿面前从没这样失态过。也从没有一个晚辈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过。即使文革时揭露他犯重婚罪,他竟然理直气壮地声辩,他妈的,老子打江山流的血汗还少吗?还值不得这么个婆娘……,他疼爱女儿,担心她不慎重,也怕她出差错。父亲的心是善良的。无论如何,她得遵照父亲的话去做。够民主了、够自由了,若土由她自己挑选,自己带回来家里,也是她自己称赞过的。他不允许有损家誉的事情发生,正如保持自己晚节一样重要。况且她妈也喜欢若土,看出这孩子有本事。这时,他才发觉女儿太娇了,给自己宠坏了。可他一点也觉察不出来,在女儿眼里,他的严厉独断只不过是自身弱点的裸露,你担忧什么呢?害怕什么呢?你怎样走过来人家就会跟着你的脚印么,这恰正是你所要担心的吗?太可笑了。流了这么一些血汗就该补偿回这么些爱情!

"我已约好了向宇。"女儿并不退让半步。

父亲拂袖而起:"我不见他。"

…………

若土见她怅然失神的样子心里不安,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不方便,"我明天就走。"

"放心好了,不关你的事。"

若土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真的。"她眼睛流露出感激的目光。

这时候,若土捉摸着她爸爸要他来北京的动机,该感谢他,抑或是埋怨他呢?若土该感谢她父亲的关心。然而,眼前的处境却又使他感到非常尴尬。

"你等着见爸爸吗?"

若土点了点头,"现在不想等了。"

"为了我吗?"

若土故意岔开道,"他支持我们的养殖场,对我的研究项目很感兴趣。他说一句话省里就重视得多了。"

"你就住几天等他回来谈谈,争取到一点实际的东西。你这整天在海面上飘荡也够劳累了。"王颖关切地说。

若土听了很受感动,沉淀在心底里的感情一下搅动了起来,感激、亲切而又凄然。恍惚才察觉她在悄悄地关心自己,关心他的研究事业,说不定她爸爸的支持里面也含有这点因素。蓦地,若土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负疚,责备自己过去未有很好地体谅她,了解她。埋怨自己顿悟得迟了,对面临过的波折、误解、隔膜也未有认真地反省过,缺少一种耐心虔诚的等待。他告诫道,应该相信对爱的始终如一的忠诚总有一天会打动姑娘的心。

倘使这样也感动不了她的心呢?若土感到很为难。他弄不清楚向宇是怎样想的,两人同庚、同学,又同患难过,为了这点事自己竟回避开了。在南湾时就知道他要找自己,可自己却悄然遁来京城。眼下他来京了,老朋友冤家统统聚在一块儿,真有意思!

电话铃响了。

"我是。"王颖答道。

若土想着,"他来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