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果千默然地伫立在阳台上眺望。
斜阳下,花园里的一株吊钟枝枒上缀满了白色的花蕾,宛如纷纷雪花蓦地凝结在天空里。这棵娇滴滴的富贵花还是去年果千从梧桐山上捡下来,竟意外地给栽活了。
旁边立着几株富贵竹,叶子浓密,青翠欲滴。头年从中英街上买回来插在镂花的大瓷花瓶里,没几天尖长的叶子渐渐地枯黄了,只剩下根光溜溜的杆子。果千把它埋在园子里,这不又冒出新笋了。
这富贵花和富贵竹象征着好运,而且是双双的好运。
然而,果千的心情却是忧郁的。
房间里,荧屏上香港电视经济行情显示着一行行令人瞩目的数字,美元升值,港元暴跌,而港元对人民币的兑率却又稳步上升,还有英镑马克的徘徊浮沉,国际金融市场纷呈迷乱。
林明眼睛瞅着荧屏,心里却盯着公司里的一长列数字,揪人心肺而又令人惶惑不解的黑色的、红色的数字。
果千对荧屏毫无兴趣。
林明对吊钟花儿也没顾盼一眼。
他们之间好像引起过不平常的争论。这是家里绝少发生过的。
他俩都看见远处停车场上的一辆黑色轿车里走下来一个女人。她朝这边走过来。
"啊!她来了。"果千说。
"她怎上这里来呢?"林明惊讶地道。
果千心情复杂得很。
丈夫很难得有空闲在家里,可一呆在屋里时间长了,则表明公司里的事不如人意。看见他平日忙得不可开交,有时竟茶饭不思,睡不安宁,果千心都疼了。
这回他是够闲的了,不妨说是在家里躲起来。可是电话不绝,且尽是些麻烦事,也不是他管得了的。果千想起了苗之康说过要重新考虑公司跨国的效益问题,撇开人际的恩怨关系,这话也不无道理。因为这跨国效益并不是本公司可以定下来的。重要的还是上头的政策,当然大的方针性的东西是不轻易变动的,可具体政策即使是较大的动作性移动已足以使下面穷于应付。不过,国家这样广阔博大,令行禁止谈何容易,免不了要再三强调来个先一刀切下去。这一刀切利弊各执一端。因而政策多变的顾虑依然留在心上,这也许是人们对什么事情都抱个留有余地的原因吧!
她想不通,林明图个什么呢?上五十了,脑门上已划了一道道杠杠,守摊交班不就好了,偏要来个宏图大略。凡是扶摇上去的人大都是照本宣科,按着上头指引的路子走,得失是上头的也有自己一份。即使老领导退了,也还是继往开来,话说得人求听了心里舒服。可他偏要走在人家前面。领导艺术嘛,有些话说得很新鲜,可又很玄,灵活性大得很哩!跳出现行经济体制之外,该怎个跳,跳多高,跳多远且没个标准;现行的具体指什么?想起来足可以令你头痛三日。其他人的话她可以少听些,即使老同学方芳子也有自己的倾向性。
她瞅了一眼坐在玻璃金鱼缸旁边的林明,难得我们的总经理有这份闲心,不怕玩物丧志。
"这个月的工资发出去了?"果千问。
"今天是几号,就算我发不出市财政局也会垫支!"他没好气地答道。
"众所周知。"
据她了解企业类此困境的大有存在。处此经济苦闷期间,贷款收缩、外汇收紧,就像一下子把水龙头关住了,只能靠水缸里剩下的几勺子清水,入不败出。不少公司企业奄奄一息,有的靠借债度日,有的只维持着个门面,维持不住的也只好关门倒闭了结。前几天她去过宇宙商场,一间市内最富丽堂皇,花式品种最齐全的大百货公司,装饰之豪华跟得上香港一流大商场了。入门,静悄悄。顾客寥寥无几,观光的多,购物的少。望见柜台上转摇着把绿色座扇,她才察觉商场冷气空调关闭了,漂亮的杏黄地毡也卷起了,厅堂圆顶盖上高悬着的水晶大吊灯也熄灭了,很有点战时灯火管制的昧儿。这宇宙商场原是林明总公司届下的一颗明珠,橱窗里的一枝骄傲之花,国宾来访几乎都安排到此一行,然后坐电梯登上顶层俯瞰市容全貌。有调皮的背后说此乃南市的"老三篇"。她不理解,回来便给丈夫说了。
"哼,我每天可少付千多块钱电费,用来发工资绰绰有余。"他说。
"这影响很不好。"果千知道前些时他早想趁机把商场关门,转营酒店,少亏点钱。要是市场转旺,附设个小商场也足以应付了。可上头说影响不好,便又拖了下来。
"早就影响不好了,我不想背这黑锅。"林明说的是气话。她同情丈夫的艰难处境,可又觉得好笑,这怪谁呢?上面一收得紧,有些合同给停了,有的给取消了,订购的给退了,仓库积压,资金周转不过来。偌大个公司外汇收支平衡不了,这可是个天大的事。哪个行业都叫嚷着外向创汇,偏偏在这风头上掉了下来,这一百个倒霉啊!他属下的子公司、工厂是二十多个。早上一开门就得开销近百万元,捉襟见肘。他不愁眉苦脸才怪呢!公司连进出口权都给收了回去,跨国么,跨星球又顶个屁用。踏出国门一步也得有个规行矩步的批文。说他目光短浅,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望经济不看政治,到头来不吃苦头才怪呢!当然,也许一阵风吹过之后湖面又恢复平静,且又再三增加游艇点缀花絮,还播放迪斯科舞曲,热热闹闹一番。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了,又何必来多此一举呢?她早劝说过不如按部就班,见步行步好。他不仅听不入耳反而来一个跨国母子公司,外设内联,大展拳腿,仿佛世上就只他一个开拓者,以后得在游人如云的公园里给他立个全身铜像。
电话铃响。
"知道,早知道了……我有啥办法……就这样!"他嘭的一下放了话筒。
她满脸忧虑地望着丈夫慨然失神地靠倒在白藤椅上。
"公司来的?"她问。
林明点了点头,"要跳楼我也没办法!"内地一间企业经由他们公司同香港的订货给退了,退货的理由一言难尽。
"他妈的,真害死人了!"他骂道。光是近日港元继续疲软看跌这就够人家受的了。
"我看你也少不了有一日要跳楼。"妻子说。
"我舍不得让你空房寡居呢!"
"你这个人,不见棺村不掉泪。"她了解丈夫的倔脾性。
"我才不愁哩!又不是没见过,顶多再脱一层皮。"人的容忍度很大,心一横天掉下来当被盖。在县里混了几十年还不清楚么,一会儿要发展家庭副业,一会儿要割尾巴、堵漏洞、扫道路、清障碍、煞住投包标,啥花样都耍尽了。岁岁增产却又光巴着屁股,勒紧裤带去卖余粮。虽说眼下平静了,知错能改嘛!可难免有旧病复发,或心血来潮的时候,对彼属难免,对此实属灾难。中国历来人言可敬,也人言可畏。你去闯吧!没人走过的路也是靠人走出来的。待走出路来的当儿,指责纷纭,或不平,或弯了,或窄了、或过宽阔了,或短了、或长了,或方向偏斜、或走岔了,热哄哄地跟在后面踢屁股,有啥说的,硬着头皮挨几下不就过了。你听得这么多,气得这么多吗?有说妓女、走私、贩私、贪污、贿赂、凶杀、抢劫、自由化、好淫……都是由这条路走过来的,就没提及那几个靠老子在上头出卖进出口批条赚弄巨金的公子哥儿是否也由这路子走出来?可见理论界之悲剧在于随声附和,勤于搬运,精工堆砌。不过,他自问也不是一尘不染,眼下住的漂亮双层洋楼还不是托了等级的福。古来如此,既然有了父子,裙带当然也由此生发出关系。向宇虽不算白痴,但能坐上经理之位有人就多多少少看为父的面子。因此,对整风的事不希冀能整得掉,只图有个约束限制便不错了。灭蚊子老鼠劳累了几十年,且岁岁季季都有爱国卫生运动,然而即使住在漂亮雅静的花同住宅组团里,入黑,底层的窗户虽早早关闭,蚊子竟又成团的进了屋里来。香港弹丸之地,人口密集,也没见有个什么运动的,可蚊子就不多见。
千条万条,他总算悟着了一条,自己是凡人别人也是几人。那些超人的话听就是了,别指望会端出来个实体模式放在你的面前。铁打的锄头随便可以摆弄,精密的超级电脑却要有科学知识才会使用。是凡人绝不会把锄头看成是电脑。因此,他当然用不着去跳楼了。
她问,"你怎个打算?"
"守住摊子,发得出工资就行了。也许后年,快者明年会好起来。等吧,你搞历史的懂得怎样等待。"
"我看这一守一等拖延了的时光不止这些。"
"夫人,没想到你比我焦急呢!你呀,急啥。这并不影响你的历史年表。"他说。
"现在轮不到我们这趟人着急呢!你就这么有把握,不听听外面的议论。"她冷冷地说。
"哼,你相信老苗的话?"
"他的话也可以听嘛!"
"要听你自己听去,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他。"林明顿然恼火起来。
"老领导也不好要人家光听你的呀!"
"你懂什么,住嘴。"林明勃然大怒,嘣的一下站起身来。他倒不是同苗之康近日有什么过不去,相反老苗对他可比以前客气兼容了。他瞧姓苗的不起,势利、庸俗、卑下,以为他攀上了头一品官的亲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就恼恨这吞吞吐吐,不阴不阳的人。
果千生气了,"你不害臊?你在跟谁说话。"
"你什么都不懂。"林明气在头上,近日外面闲言冷语还少吗?已扯到他同方芳子身上去了,卑鄙。别的事挑不出道缝隙便出此下手。这还不是他干的好事!她懂什么,还护着姓苗的。什么老上级,人家眼里早没有个影子了,谁要他听话,少盘弄些心计不就挺好了。
"你懂!你就懂得在家里发牛脾气!"
"我的事你少管。有空闲去钻你的历史古堆好了a"林明没好气地说。
"用不着你教训。"果千说着便悻悻地走回房间里去。
……
果千挟着手提袋愤然地走出门口,迎面碰着方芳子正要向院子里走。
"果千,看你急的,去哪儿?"
"太不像样了!"
"出了什么事?"她察觉气氛不对头。
"你问他去!"
果千头也不掉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