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快便了结了。南江公司补回给周屋围上村地价,三十亩征地补价一百六十五万元,数目不小。有人说要庆祝一番,周大成摇摇头,不准。公事公办,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签补地价协议时,他对身旁的规划局局长说,周屋围上村也有三十亩地。他生怕老支书吃亏。人家会协商妥当的。言外之意是你别多管闲事。在他们眼里,你周大成就是一根筋竹头,恶刺横生。麻烦的是下面的干部村民都信奉着他,事事都照着他说的办。末了,规划局局长冷不丁地丢下一句,人家上村信赖政府哩!
周末,周大成上门接白林林下来横吉出席交谊舞晚会。这是横吉的招牌节目。
每逢周末,铁定在公园广场开露天舞会。华灯初上,人们成群结队,有居民外商港商台商,济济一堂,艳裳翩翩。镇上有交谊舞学习班,免费教学,因而横吉舞会舞步规范标准优秀有口皆碑。周大成办舞会的初衷是,营造一个文明轻松愉悦的环境氛围,沟通友谊。起先有人异议,认为太资产阶级味了。毛主席在延安也跳舞哩!语塞。这一下在横吉跳交谊舞形成了风气,跳出了好几个全国奖。
白林林是个交谊舞高手。她舞姿轻盈流畅潇洒飘逸风度翩翩,令人赏心悦目。其实她跳舞不多,只是步入舞池就来了灵感,一种舞魂的灵动。天生的善舞女郎。如果说选择,她倒喜欢的士高,自由浪漫随意而又尽情发挥。她是一个学哪样精哪样的天才。
她真的没有想到横吉竟是个交谊舞的大操场。
步入舞池,人们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她正感到惊讶,周大成对她说,大家欢迎你。她俯下头默然地走着。
她哪里想到,周大成跳得如此优美,一动一静规范准确,一点也不似个洗脚上田的农民。
"你跳得好极了。"她笑着说。
"我是经过培训的。"他说的是真话,是交谊舞班的首批学员。"谢谢你了。"
人们都心里明白,正当要处分周大成纵容群众闹事的火头上,她去了北京。回来之后,事情就一下子平息了,而且还补回了地价,她真是功德无量。听说白林林要来,人们都赶来凑热闹,看看这位仙女的模样。
夜风清凉。他俩穿过公同小路,来到横吉酒店,一座灯火辉煌的十五层高的大厦。
宁静的咖啡厅里,坐着衣冠楚楚的宾客,美国人英国人日本人和台湾人香港人,他们都是来横吉办厂的外商。咖啡厅里弥漫着欧洲风味。
她早听说周大成要建高楼,只是没想到他转眼间便建好了一座酒店。来横吉办事的外商全都住在酒店里,有的还包了个长期套间,有的公司索性租用了办公室。邻近市县的外商有个聚会都过来设宴,酒店住房率颇高,效益比预想的好。重要的是改善了投资环境。
"你看合格吗?"他有点欣赏自己的作品,朝着咖啡厅前的那座黑色钢琴说。
"挺好,很舒适。"她颇赞赏。
"我这个人命硬,凡事都坎坎坷坷的。也不清楚给哪个菩萨少奉上枝香。"他感叹道。
周大成大抵是犯了中国的一句老话,不要为人先。他要贷款建厂房出租,以土地作资本引进,有人指责他异想天开好让厂房养蚊;他要推行农村股份制,成立以生产队或大队为基础的股份公司,好筹集资金,管理经营村里的土地公司工厂等,上头说他标新立异否定土地承包责任制;他要建五星级酒店改善投资环境,说了句没有高楼不成为城市,上头又指责他好大喜功好出风头。不一而足。他可以说是在非议责难的声浪中过日子的。惯了也就不见得算上一回事,问题是你自己得让自己活下去,有本事活得下去。
周大成给白林林说,我是个软脚蟹,给他一弹一喝便把二十九层的酒店改建成十五层,低了一半,实在遗憾。周大成说的他当然是指李业深了。唉,也不清楚姓李的认识如此落伍,抑或是故意为难。自己又缺少个理论讲不清楚,于是他便请来北京广州的专家教授开研讨会,讨论这个农村股份制新模式,还实地看了几个农村股份公司,大开眼界。之后新华社。人民日报都发了消息报道。这一下横吉真有点神气了。之后,横吉每年都定期在十月底召开农村股份制讨论会,邀请各地学者专家参加,也算是理论界的一件盛事。目的是走出一条路来。
"你很自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理解这个硬汉子面前的艰难。
他哈哈大笑说:"自信,自信来自效益,只要有了效益赚了钱,你才站得住脚活得下去。"
"还是得赚钱!"她颇感兴趣。
"你明白吗?最好的办法是拿赚钱贴住这些人的嘴,此外别无他法了。我做的每件事都是有钱赚的。你口袋里有钱,人家就跟着你来。这叫什么?叫市场经济。"
"有意思!"
"你赚钱,到了总结庆贺时,摘桃子了,成绩功劳都让他说去拿去,这不就有人给你讲好话了?"
"这又是市场经济?"
"对,有利可图嘛!"他笑了笑说,"同这些人打交道,事事都当成是个交易,你就会清醒了,不至于低头丧气了。"
"还有呢?"她觉得他满肚子学问。
周大成今晚有兴致,因为她帮助他阻止了这些人的横行霸道。他愿意把心里的话都对她说,这姑娘正直又有水平。便又说:"交易并不是简单的买卖,我悟出来了,先要保护自己,才可以赚到钱。我们镇政府及大小股份公司,都请了经济法律顾问律师,一切都依照合同协议办,订合同很重要很讲学问,这是交易的依据。这是贸易成交的坦克,攻防兼备。"
"你也太累了。"她同情地说。"
"累但有意思。我得横站着对外还得对内,我得仰望着对上还得对下。这些人懂得蒙上欺下,这回征地的事你上了北京,他们蒙不住了,也就压不下来了。我得感谢你。"末了,他感叹了一句,"要是有你读那么多的书就好得多了。"
她高兴地说:"我给你报个名,在我们大学里读函授,好吗?"
"我不是读书的料,但我现在晚晚看书。"
"好呀,读那门的书?"她颇感兴趣。
他沉吟了一会才笑着说:"你爸爸是研究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经济学家,成就很大。我读的是我自己想的综观经济,综观就是把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小商品经济,以及计划经济市场经济自由经济都综观来看,作为一个系统工程去探索研究。我说不出个道理,但在横吉我把工人农民外商老板政府以及社会环境学校医院等等都装入综观的框架里去观察安排演绎平衡,我就心中有数,步步踏地了。"
"综观经济学,好,我请爸爸来,同你一起磋商研究。"她由衷地钦佩这位天才的新型农民干部。
他立刻阻止她说:"我只是给你一个人说的,千万别传出去。"
"对了,别让人说周大成又在创作新经济理论。"她嚷了起来。
"真能创造我倒高兴。"他也笑出声来。
月色下,灯光公园马路舞会笑声酒店咖啡厅综观经济学在悄然地流动着。
世界在流动,横吉在流动。
惊心动魄的爆竹声
周屋围上村一夜之间也躁动了,人们都伸长着脖子望着下村的举动。我的天,一下子补回地价上百万元,这可以买回来多少条水牛呀!
他们理所当然地瞧着老支书了。
老人家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要信赖政府。"不是吗,已经改革开放了,还能结队上访闹事吗?其实只消他开个声,人家也得给他补回这三十亩地的地价。他呀,就是不开这个口。白纸黑字写着已征地用了,还说什么?
村人上门催得紧了。你看看人家下村工厂公司公园茶楼饭馆都办起来了,风风光光,人均收入已超两千元,还未算家庭副业。可我们上村呢?你能不心焦舌燥吗?老支书自有主张,他认为我上村不能让子孙重新被剥削,不引进老板办厂;我上村也不剥削别人,不自己办厂办公司,知足常乐。老支书把出让土地得来的钱,给每户人家依照新村规划建好了一幢双层带园子的别墅。旧村屋仍保留着,是文物又方便农作使用。我要的是自食其力。好一个公正严明自律清廉的好带路人,上头是这样看人,邻近的人们也是这样说的。
然而,上村可就苦了,心里苦呀!同下村比一比,穷呀!这样跟着走下去,岂不是穷途末路了?我们不想这么清苦的穷,我们要个干净的富,就是这样。
老支书家是全村过得最清贫的,以身作则,无可厚非。服从国家信赖政府之征地之举确实难能可贵,感人至深。当然赞赏者有之。
上下村对此事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在村人心里引起了波澜。
李业深当然清楚事情的经过。他回复给老首长的话说得颇客观。说退地或补价两者任由农民选择,经协商,农民选择了后者,圆满解决。只有上村仍依照征地合约不变,说是服从国家信赖政府。
老首长听了很满意,也受感动。周大成是个人才,老支书是个人物。这不就是特区农民吗?
秋高气爽。又轮到镇村干部换届的大忙日子。届届如此照猫画虎上忙下不忙。
周屋围上下村的选举也如往常一样进行。只是选举方式有所变动,在候选人背后的瓷碗里投放黄豆,改为在候选人的选票上圈名。这就更合理保密了。既然是无记名投票,放黄豆不正是公开记名投放演出吗?
上下村的选举村长平平静。上村的候选人,按上级提名当然是老支书了,下面也没几个人提出异议,看来属众望所归。下村可就热闹些儿,村人提名候选人是李素平和阿燕,两个人都很优秀,众口皆碑。
无独有偶。两个村的投票选举在同一时间进行,也许原先是一个大村子的,一块儿选举习惯了,顺其自然。
今时不同往日,上下村的村长选举大爆冷门。
下村李素平当选连任,高票当选,两票反对一票弃权。村人说她领着我们走上富裕之路。
上村只有老支书一个候选人。到会人齐井然有序,村人一个跟着一个往投票箱里投票,严肃认真,不苟言笑。投票结果是下村李素平高票选上,老支书落选了。这村选上了那村的,上村选上了下村的。
石破天惊,全村哗然。
老支书惊呆了。李素平也愕然了。
上村人说,我们走贫穷小路心怯了。
老支书识大体,既然村人投票那就认了。然而,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怎么会这样?
虽然选举结束了,可上村的选举依然未公布结果。
这事惊动了上头,也够惊动的了。
李市长说,这是给我们的民主选举抹黑。
洛古书记说,这是渴求民主的一次爆发。
抹黑也好爆发也好,只是老支书病倒了,卧床不起。
李市长下村探望,安慰老支书说,你是个好同志,安心养好身体,事情会查清楚的。
老支书眼睛里流露出感谢的目光,默然。
洛古书记也下来探望,劝解他说,安心休养,公道自在人心。
老人家睁着一双泪眼望着他说,洛书记,我不能在我手上让子孙重新受剥削呀!我错了吗?
你没错,错在我这个书记身上,你是个好党员好同志。语声悲凉。
上村的选举依然未见公布结果。
月暗星稀,夜深人静。
上村整齐的别墅楼层里的灯光熄灭了。夜风吹送着白玉兰的幽香。只有村北角的旧屋正里的一间小屋,还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
老支书一个人留在旧屋里,他觉得住在老屋里舒服。
夜深沉,深沉的静深沉的黑。
突然黑夜里响起了爆竹声,震天价响,火光闪射碎红遍地。爆竹声那么沉那么实,像一粒石子敲落在地上。
老支书走了,仙逝了。
人走了,已近七十,是红事不是白事。
老支书仙逝了,村人永远怀念着他。
贫穷小道不再走了,村人在庆幸着。
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选举。
这是一响惊心动魄的爆竹声。
世界依然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世界。
老人家安息吧!公道自在人心。
极权是座山
近日,洛古心情烦乱复杂,工作也不顺心,不愉快的事情接踵而来。妻子的事压得他心情很沉,但还是挺得过去。他事先多少有预感,再沉重也承受得起。
他给罗世宁说了妻子的事。
罗世宁听了颇感同情,历史太残酷了,时代太无情了。他关切地问道,你打算怎样?
"她应该自由了。"洛古由衷地说,但心里隐隐作痛。
"那就办个解除婚约的手续好了,你也得到了解脱。"罗世宁表示理解。他是历史的见证,了解他俩的不幸。他感受到洛古的心的跳动,只要她清醒了病好了,那就是最大的慰藉最大的幸福。
洛古沉沉地说:"我也不去巴黎见她了,我想过。"他只想让她安静地休憩早日康复。此时无声胜有声。
"也好。那海谷呢?"
"洁浓会给他说的,她知道。"
罗世宁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由衷地庆幸他俩终于得到了解脱。好不容易啊,足足经历了半个世纪。应该说他们三人都得到了解脱啊!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洛古坐在椅子上,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烟嘴,心事重重。
"你有话就说吧!"罗世宁说。
"你都知道了。"
"我猜得着。"
他想了想说:"要你调动,通知下来了。"
"要是我不走呢?"罗世宁反问。他清楚姓李的时刻想着报复,只是没想到改革开放的日子依旧过得艰难。
"那我就不好过了。我当然欢迎你留下来。"
他断然地说:"我不走了。"
洛古摇摇头说:"不走也得走呀!"意思是明白的,人家上头有人。
"真够黑了。"罗世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三岔口。"
"你不是说过,我跟不上潮流吗?极权是一座山。"洛古若有所思。
"说过,我不正碰着了。"
"老罗,路还长着呀!"他想起了上村老支书身后的爆竹声,心里一震,沉默中爆发,这一爆发的指向不也朝着自己吗?这太可怕了。他们都是我们的贫困兄弟父老啊!
罗世宁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累了,这封建专制的官僚!"他为自己的被调离感到愤愤不平,然而,他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有个说话的地方。上村的爆竹声也是一种忍无可忍的发泄。他当然清楚洛古为他的事已尽力而为了,他只有这么一点儿能量了。调动的理由只说是工作需要,真正原因连洛古也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通知上说去东山市当市长。"洛古拿出了调动通知。
"我去。"他没看通知一眼说,"老洛你的日子不好过啊!"他心里很明白,姓李的目标还是对着他洛古,把他逼走,取而代之,然后,再往上爬。他已经是迫不及待了,因为年龄也快到了,更何况洛古已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一旦时机成熟,是一枚足以使他崩溃的炮弹。不过他担心洛古捏不过他,捏不过他这个工于心计的家伙。
末了,他握着洛古的手说:"见到史田天同志问他好,他为审查你的事一直感到内疚。"
"他是个好领导,我感谢他。"他充满感情地说。
"他知道我的事吗?"
"我会给他说的。"
"对了,我会给周静去个电话的,我想念着她。"
两个人在流放里相遇,在流放里患难相交,又在流放里分手惜别。世间啊!除了流放还是流放。
你要清醒呀
罗世宁调走的事在市机关里引起了震动,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人悄悄地议论,还是谨慎听话点安全。
何元展为此事心神不定,感到内疚极了,深感很对不起罗世宁。老罗给人大常委揭发李业深的报告,内里的事他都清楚,都可以提出足够的证据。然而,他不敢,没有这个勇气。他只能怨恨自己错了。但一想起公安局卢局长不知去向,尤科长坐了牢,罗世宁又不明不白被甩掉,李活飞黄腾达,还有……他心里就发寒了。虽然他一直警告自己,千万别走邪路,自己也没沾过一分钱不义之财,但心里的自责痛楚极了。夜不能寐,人也憔悴多了。他深知自己的肮脏,也实在太肮脏了。他很想向罗世宁认错,甚至想跟他一块儿调走。然而,他没这个勇气。一个懦夫。
红树林公园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