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发展突然又出乎小宇的意料之外。有关建设沙鱼湾的事才说个开头,筱莹妈却反对起来。在她看来,这似乎是不值一谈的,更不用说是讨论方案了。爷爷虽然冷静地坐在一旁,从他那紧闭着的嘴唇里,可以清楚地察觉出他是支持筱莹妈的。筱莹咬着上唇,焦急地望着小字,好像一切都绝望了。她知道妈妈对此事并不很热心,但以为她同小宇见面谈了那么多,她那么高兴,也许她会支持自己的。最多是不管,让女儿一个人去做就是了。岂料她竟起来反对。至于老爷爷,他态度的改变显然是在陈业伟到来之后的事。但同妈妈的反对意见如此一致,可见内里是有原因的。她想不出个端倪来。
“我真不理解,一点也不理解!”小宇瞧着筱莹妈说,眼睛里流露出焦虑、失望的神情。他担怕她可敬的形象在自己心中暗淡下去。
她看出孩子焦虑失望的眼神,自己何尝不了解年青人那火热的心呢!何尝不晓得该让他们去选择和驾驭自己的事业呢!可是,既然她是知道了,她就应该干预。有些话,她不想说出来,尤其是不愿意在孩子面前说。只好把话放在心里面。爷爷了解自己,他紧闭着嘴唇。是让她来把事情说清楚。但是,孩子们焦虑、怀疑、失望的神情,又把她的心搞乱了。
“这是建设吗?这是蓝图吗?”她从公文袋里拎出一叠材料放在桌面上。
小宇翻开来看。这是一份沙鱼湾的建设规划,除了文字的详细说明,还有一张很详尽的规划图纸,密密麻麻的画着好些点点。他熟悉家乡的情况,具有相当水平的专业知识。然而,看着这一个个的工厂点,总是看不明白。筱莹在旁边笑了。原来这是陈业伟捎来给林祥公司的一份方案,一份完全外行的方案。幸好他是作为私人的交往,不然的话真是太失体统了。你看,工厂点这末多,满天星斗,密密麻麻,犹如蚂蚁出洞。可是,最基本的、最重要的条件却一点儿也没有考虑。比如:原材料、公路、用水、电力、通讯、燃料,以及国内外的销路,国际市场行情,技术设备指标等等。更不用说那些地理、经济和政治情况的调查研究了。
“他把大跃进时的图纸抄袭过来,骇人听闻!”筱莹妈是了解情况的。问题的严重性并不在于过去,而是现在,是出自个领导建设者的手里,这简直是悲剧!这是无知加狂妄。他虽然是堂堂的政治系毕业生,但他确实不晓得世界究竟有多大,宇宙有多广,这仅仅是宏观世界。而微观世界呢?也许他想也没去想过。更不用说世界科学技术,进步到什么佯的地步了。难怪左予敏冒火了,这决不是什么建设!决不是。
“这是一份历史资料。也许还有它的参考价值!”小字冷静而痛苦地说。他本来想坦率地直捅出去,说这是爸爸的作为,因为他热悉这种生活已经有二十几年了。后来想了想,他忍住了,还是把父亲撇开。
“一份失败了的历史资料。”筱莹补充说。她很赏识小字的话。她喜欢听池说话,他这人有个本事,往往一句简单的话,就能够说明别人要用很多话才能说明的道理。
爷爷沉默了好久,在旁边静静地听,细心地审察着每个人提出的见解。末了,他才说道:“是应该当作一份历史资料看。有见地!”老人家头一回见面就称赞对方,这在他的一生中是极罕见的。足见他对小字的器重。他认为这孩子有出息。
“爷爷,我们拟了个沙鱼湾建设调查情况,不知道用得上么?”小字说完,回头望了望筱莹。她笑了笑,目示他放心去说。她已经察觉出爷爷心中已安放好小宇的位置。对爷爷说来,用人是挺重要的,必须由他自己去考察。看得出来,他正在考察小宇!
“很想知道你的意见,建设采用什么方式好些?”
“可否采用开发公司的形式。这种形式可以灵活吸引更多的投资、办各种各样适合开设的工厂。”小宇回答。开发公司的形式是指在要开发建设的地区范围内,先行做好:通路、通水,通电,通讯、通下水逍、通航,以及平整好地基。吸收世界厂商来建厂。公司坐享其成,收地租、水电费、工人工资、通讯费用,以及航运费用等等。当然也可以同外商合资经营,兼得利润。许多国家的自由贸易、加工工业区多是采取这个形式。这不是小宇他们的创造。他们只是把经营范围更加放大,商业、房地产,以及旅游宾馆都包括进去,办成个综合性的贸易区。
“那么投资多少合适呢?”爷爷看来是欣赏这个意见的。
“这就看资金的多少了。投资多经营范围可以大些,相反就缩小些。当然是前者的利润厚了。”小宇管道。他言下之意是看投资者自己的胆识了。他明白老人家本来是无须向自己提出此类问题的。
爷爷察觉出孩子的心思。他不能不承认这孩子是颇有见识的。使他费解的是一个小镇上竟然出现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是让他有个机会深造,给他个一工作锻炼的时间,那将是个很有才能的总经理了。
“说说你拟的调查行情好了。”
“孩子,你详细说说。”筱莹妈对小宇开始有了信心。
小宇简洁而又详尽地把他们对沙鱼湾的地理、经济、政治情况说了,且还举出了主要产品的销路数字,内地技术状况的统计。并把这儿年有关的对外贸易、外资经营的经济政策、税收规定都分门别类地归纳,提出了对发展前景的估算。至于怎个投资经营,他反而只字不说。他清楚,这些事是不用自己去考虑的。之后他才说:
“我们只能作这样粗略的估算。爷爷可以从长考虑,尤其对前景发展方面。”作为房地产业,对这前景发展的准确估算是极其重要的。这方面的经验,老爷爷可以说是老马识途。你瞧,他听得多么认真入神!
“你有经验!”老人家说。他心里想:这是一份有经验、有远见、有胆识的调查行情。如果让公司去调查,最少也得花去五十万元的调查费用。
“是罗老师出的主意,应该说是罗老的作品。”小宇说得很老实。
“罗老?”
“罗名伦。”
“有多大年纪?”
“近七十了。”
“哦,该不是他?”爷爷思索着,自言自语地说。
三个人都睁着眼睛望着老人家,难道爷爷认识罗老?
“他是个英国留学生。”小宇说。
“对!是他。罗名伦,他是我的同学。解放那年才从英国回唐山的。”爷爷感慨地说:“有幸今天还看到他的作品。”他翻阅着手里一叠图纸,详细地看着那一幅总体规划图,不时地点头称赞。这是小宇在罗老的指导下绘制出来的。这里面饱含着罗老好些年积聚下来的心血。图纸上表现出他那细致、周密、而又深思热虑的思想线条。他还是从前那样,每条线、每个点都是那么认真,一丝不苟。他选上了小宇,悉心指导,足见这孩子是可堪造就的了。
“爷爷,这儿还有一幅‘翠玉苑’的图纸。”小宇递过图纸说。这是一幅沙鱼海湾的别墅建筑群的设汁图,命名翠玉苑。此名小宇同筱莹当然明白,筱莹妈也心照不宣。他们都怀念着翠玉仙女啊!只是爷爷还不清楚。不过,那一幢幢玲珑雅致的小别墅,糅合着浓厚的东方色彩,又显现出欧美的叫快实用的特点。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房子都显现出不同的形款,显出多样的角度,丝毫没有一点平面呆板的感觉。每一幢都有它自己的特色。这无疑是个艺术品,令人禁不住拍案叫绝。
“上乘之作。祝贺你、小宇!”筱莹禁不住高兴地叫起来。她现在才真正认识小宇的水平,也真正佩服他的才能。一个人能自学到这个程度,除了他的刻苦用功,锲而不舍的精神之外,也许还有历史的因素吧!谁能说多灾多难、备受浩劫的祖国年青一代是失望沮丧的一代或粗鲁愚昧的一代呢!谁又能说我们饱经辛酸,吃尽苦头的老一辈是心灰意冷的过时古董呢!她感到无限喜悦,胸膛里燃烧着希望的火,这把明亮的焰火使她浑身充满着一股勇往向前的力量,一股不可遏止的活力!
“家嫂,你看看!”爷爷这样说是表示自己的满意。他深知这个设计独具匠心的新颖之作,无疑是很有吸引力和竞争力的。经营了一辈子的房地产,他明白越具有民族地方特色的,就越具有国际性。毫无疑问,沙鱼湾这地方、这景色、这气候,还有这样独具特色的建筑,怎能不引起世界的注意呢?产业家的习惯和敏感,已经令他计算过利润的入息了。只需这么一霎眼间,有了充分可信的行情数据,他就能准确地判断。他确实习惯了这样作出判断。当然,有时需要冒险,就似赌博一样的令人惊心动魄。这在他一生中经历过不少。而大的冒险往往同政治风云连在一起。因此,对政治因素的估算他向来是重视的。这方面,他们却恰恰提出了独具慧眼的、有胆识,而又可信的、充满着爱国之情的见解啊!
“小宇,你就留在这里住几天。”筱莹妈看过了图纸,笑着朝孩子说。
“我想今天就回去,只请了一天的假呢!”小宇说。
“有些事还得商量。”爷爷说。
“爷爷可以从长考虑,这样大的项目需要更仔细的考虑。有要紧的事我可以给罗老说说,他身体要是可以支持,我相信他会来探望你的。”小宇说,“至于商议的事,还得同市对外经济办公室接洽。沙鱼镇可管不了这样大的项目。”末尾的一句他是有意明说出来。事实上,陈业伟也仅仅是代表他个人,决不是政府派他出来的。
“小宇,我请你当开发公司的经理好么?”爷爷笑着说。
“我说最恰当的人的人选是筱莹。”他目示着筱莹笑道。
“在见你面之前我是这样想过。现在我改变了主意。”老人家很坦率。
“爷爷,我还是愿意回到小镇去。”
“哦,人各有志。这也是好的,家乡嘛!”稍停,老人家又说,“听说你是自学出身的?”
小宇点点头。
“孩子,不容易啊!你走过了一条崎岖的路。你们的成就会远远超过我这一辈的。”爷爷脸上光采焕然,充满喜悦地凝望着面前的一双年轻人。
“小宇,为了让我祝贺你们的成就,你今晚茌我家里吃晚饭。”爷爷望着媳妇笑了笑。
十四
淡蓝的晨雾象幅轻纱蒙蒙地悬在半山腰上。弯曲的山道上宁静得很。盛开的紫荆花在山道的两旁浮动着,仿若躺在你脚下的云彩。云彩底下是一片高层的楼宇,麻麻密密地散了开去。海水平静得宛若一面深蓝色的镜子,白色的浪条似根细线轻轻地在镜子上面蠕动着。现在,整个香港都在你的脚下了。仿若整个世界一下子都缩小了似的,山道上只有他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晨雾轻轻地裹着他们矫健窈窕的倩影。
“小宇,爷爷喜欢你,妈妈喜欢你!”她依偎着他的肩膊。
“因为他们疼爱你。”他微笑着。
“不,因为你有一颗建设家乡的真诚的心!”
“你了解我!”……
晨光透过淡淡的蓝包的雾,洒落在嫣红的紫荆花上,晶莹的露珠儿眨闪着光。
一九八二、三、九,于深圳
一九八二、七,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