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在月亮下消失
窗外雨声淅浙。
夜空黑沉,雨又下大了。
下了夜班已是九点半。我得赶去文化宫,洁文在等着我。我坐上汽车,右脚一踩,加大油门,车子箭似地沿着宽阔的柏油马路飞驰。雨很大,挡风玻璃板上水流成河,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前面的马路。只听见车轮旋卷起啪啪的水响声。我担心她等我不着,又一个人冒雨跑回家去。这个俊俏的姑娘有个癖好,自己很珍惜时间,也替别人珍惜。
近日,她到市总工会主办的英语班学习。每周三个晚上。今晚天下雨,我说来接她,一再表示一定准时。她侧着头微微一笑:“说个时间吧!”“九时四十分。”“我等你!”
我冒雨飞车赶到文化宫,才停车,已是满身大汗了。幸好教室里还亮着一灯光。可是却见她不着。我这才抬腕看看表,糟啦!已经是九时五十分了!
一
大街十字路口。南面矗立着一座大厦,正对着林木葱翠的公园,荷花池水里立着一位白石雕塑的凌波女神,默默地凝望着躺在碧水上的红睡莲。
大厦的地下是一间雅致的画廊。紫红大理石镶墙,明净如镜。墨晶透明的玻璃大门,端庄严肃。门墙上四个贴金大字:蒲屋画廊。笔势雄劲,而又秀丽洒脱,看得出是名画家吴作人的手笔。画廊里,书画满墙,有名家真笔,也有荣宝斋的复制,维肖维妙。真是一个迷人的书画世界。
洁文是蒲屋画廊的售货员,她管书画组,每天要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宾客。这些客人对中国书画兴趣浓厚,好些人还颇有研究。他们询问徐渭、朱耷、原济,李鱓和吴昌硕的画。也很熟悉齐白石、徐悲鸿的名作。对广东的关良、林墉的人物画尤感兴趣。洁文说过,她想不到外国朋友竟这样了解熟悉中国的文化和历史。
她来到画廊之后,埋头在古书堆里。文学、书画、历史、文物样样涉猎,对一些古典作品还颇具心得。隔天就往图书馆里跑。她的英语不错,是画廊名副其实的翻译。只是因为市总工会英语班的三位教师与众不同,她才登门请教。她们是香港大学的一位教师和两位学生,自愿义务过来上课。每周轮流抽空坐火车来。她们献身祖国建设的行为是很感人的。且对中国文学艺术的研究颇有造诣。因此.难怪洁文惜时似金了。有几回,我见她过于拼命,人也消瘦了。劝她几句,她笑了笑说:“你不看见人家还要坐火车来哩!风雨不改。”我还能说什么呢?
人的生活要有个目的。可是,生活又很复杂。有时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却令你好些年也同答不了。在中学读书时,洁文已是个勤奋好学的人。那时天下大乱,还说“乱得好”!砸烂玻璃窗是英雄行动;交白卷的上光荣榜;拿把锄头就可以登上世界科学的顶峰了。她似乎全不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寂寂无闻地在看自己的书。起初我以为她厌倦这革命的无聊,或者是讨厌这无聊的革命。有时怕她因此吃亏,劝她少看点书本。她睁着乌亮的眼睛问道:“生活的目的呢?”天啊!那还用问么?我们天天在革命行动。可我一时竟又回答不上,桌子掉腿、门窗破烂、满地纸屑、四处粪便,难道这是神圣的革命?
我思虑着这个简单丽又复杂的问题。有一回在课室里,她给我扔过来一本数学课本,说:“你看,连例题也算错了!”我看不懂便随口答道:“也许是印错了数字。”她瞪着眼珠儿,显得异常愤慨:“不,是算错了。”然后长长叹了一声:“唉!这是交白卷的课本,丢人!”那阵子批孔夫子很热火,她却冷若冰霜,埋头看书。等到看完那位名家的批儒文章之后,她竟然笑了,对我说:“篡改历史,太堕落了!”我茫然。到我看完了她给我的那一捆历史资料,我才觉着自己愚笨得可笑。当我把资料送还给她时,姑娘笑道:“有收获吗?”我凝望着她说:“我认识了你。”“我怎么样?”我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尊敬她、羡慕她、非常的爱她……可我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个回答。她看着我飞红着脸,才笑眯眯说:“我是站在土地上生活啊!”她这微笑,她这一句话久久地萦绕在我心上。我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魅力,这不仅仅是她的美丽,而是一种令人奋发向上的生活的魅力!
我决心象她那样,对生活中的问题,力求做出自己的、简单而又明确的回答。可是,我慢慢感觉到,这是不容易的。
你能说我不了解她吗?同学里就数我同她要好。可是,说老实话,我真正了解她还是后来的事。
高中毕业了,我们面临着严峻的考验。我父亲是县里的局长,在他的庇荫下,儿子大可以留在城里。为了照顾影响,他还是让我下去当知青。其实,父亲早盘算好,下去装个样子就上来。我对她当然毫不保留的全说了。她听了默不做声,脸色惨白,睁着一双泪眼久久地望着我。我知道她决不会害怕下乡的,不似有些女同学那样一心迷恋城市。眼前她却是忧愁得很,满腹心事。好久才悄声对我说:“我不想下去。”“我同爸爸说说!”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自己家境困难,弟弟才上初中。父亲去世之后,妈妈一个人挑了担子。她想留在城里找份工作,帮补家用。可母亲顾忌身边只留一个的政策,想让弟弟留下。唉,再过三、四年,谁又晓得政策怎么个变。还是脚踏实地好,见一步行一步。妈妈还是顾虑重重,总是想把这个唯一的指标留下给弟弟。她对妈说:“下乡当知青也许还要用家里的钱?!”那时候,农村里的劳动日才值几分钱哩!说来也惭愧,搞了二十几年的社会主义,竟还靠老母鸡下蛋来交孩子的学费?!
后来,我们还是一起到农村去了。
知青生活的苦况一言难尽。农民还饿着肚子,你却来分薄人家碗里的稀饭?忍心吗?只要了解这一点,你就会了解中国农民的纯朴可爱,你也就会了解知青生活的可悲!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这不仅是指生活,而是说精神,精神的苦痛。我还比她好些,可以依靠家里。她呢?妈妈才四十岁,已经衰老得背项伛偻了。过了没多久,陆陆续续有人过河到香港去。边界河就在村边,一眼望见。夜里,望着河对岸的灯光,听着村边的狗吠声,我们默默地心算着,谁又过河去了。他们当中有些很快就来了信,只简单的几个字,平安到达。这是喜悦,还是悲哀呢?我们想,值得庆幸的只是他们还活着。这又是一个简单丽复杂的问题。我当时确实面临这个问题.我有点茫然若失。我大可以走后门回城里去,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留下来吗?我看不见自己的前途。我憧憬过将来,也憧憬过共产主义的美好。然而,这似乎是那么遥远,那么模糊。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走过的路,怀疑自己的一切。还有一条路很简单地摆在我面前,只消我趟水过河去!然而,在深夜的狗吠声里,在那耀眼的、似一把把雪亮刺刀的探照灯光里,在那被锁捆着的外逃犯冷漠的眼睛里……我看到些什?罪恶、不幸、悲哀还是生存的希望?难道这是我所说的生活的目的吗?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是的,我依然是茫然……
那夜,下着毛毛细雨。天空低沉,阴凉凉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田埂,默默地走着,心情沉重得很。来到黑牛背的瓜地里,身上给细雨淋湿了。我们躲在瓜棚里,两人紧挤着坐。瓜棚很小,是两块稻草夹子斜搭着的,象人字形,只有紧靠着身体,两个人才坐得下来。门口向着深圳河,没遮拦。湿霉的南风迎面吹来,闷得人喘不过气。她依偎着我的胸脯,湿雨的黑发贴在我的脸上,凉飕飕的。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庞,只感到她双手冰凉,全身在微微颤抖着。短促的呼吸,使我感觉到她心房的剧烈跳动。,我的心弦给绷紧了,连呼吸也困难。我们默默地坐着,手捏着手,注视着前面那一道静静的边界河。低矮潮湿的瓜棚里,只听见我们自己的短促的呼吸声。唉,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中午时分,枚玲悄悄地走来向她辞行,低声说了一句:再见!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天才黑下来,她便要求我陪着她来到黑牛背瓜地里。这儿地势较高,可以清楚看见前边的小河。然而,今晚天地是一片黑沉。她同枚玲很要好,我们都是同学。枚玲家里没有人了,只剩下一个妹妹。无须劝告,我们全都明白她要过河去的原因。也许就是我所想的选择吧!我们凝神地注视着前方,眼睛只看到一片漆黑。黑暗里又似乎看见那个瘦削的身影,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们在静待着什么呢?祈祷、失望、还是无穷的悲哀?有谁知道此刻我们心灵的痛楚呢?是的,父母大人们可以责备我们,痛骂我们,甚至是殴打我们。可我们呢?为什么不可以指责他们的荒唐呢?国不以国,家不象家。难道也是我们的过错吗?我们苦痛得浑身颤抖,手脚冰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住了。
我们坐着望。周围死似的寂静。眼前一片墨黑,分不清对岸的山,河边的树。只见黑糊糊的一大片。没一声狗吠,也没一声鸡啼,只有毛毛细雨,沙沙地落在野草山花上,落在宽阔的瓜叶上。世问上的一切似乎就在这沉寂的黑暗里死亡,又似乎在这沉寂的黑暗里复苏。东方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张开了眼睛:翠绿的瓜叶上盛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闪动着朝阳的光辉。啊!枚玲又平安到达了吧!
你经历过这种特殊的痛苦吗?这是生活的蹂躏,这是历史的惩罚,这又是多么的荒唐啊!我的心濒临着一种茫然的枯萎。这时候,我看见她那苍白失神的脸上,慢慢地回复了红晕,那双乌亮的眼睛依然这样美丽。她竟又望着我微笑着,微笑着……
“你在选择?”她问。我点点头。“为什么不说话?”“你也在选择?”“要让我选择,我就选择在这里,我的故乡!”她的眼睛充满着希望。故乡!我还能说什么呢?
她从不失望,看见了明天。我眷恋着她,深深地眷恋着,又怎能不眷恋着啊!
我赶到她家里。她浑身湿透了,冻得口唇发白。才换过衣裳,我便进门来了。
“你真是!才过了十分钟!”我怕她着凉,焦急地说了一句。
“啊呀,真不讲理。”她笑道。然后又安慰我:“近日你很忙。”最近我们公司实行定额管理。我那台“丰田”牌小汽车试行责任制,工作是忙了许多。但这个月的收入却增多了好几十元。说着,她又忙着翻阅那本《纲鉴易知录》。
“你过分的克己了。”
“你心里有事?”她看出我心里不高兴,便放下了书本。这些日子,我们都忙着自己的事,见面少了些。
我摇摇头。
“别瞒我了。”她说,“埋怨我把心思都用在书本上!”
“有这点意思。”我知道瞒不过她的眼睛。我们彼此很了解。
“原谅我,这是我的工作。你知道,我懂得太少了。勤能补拙啊!”
“人家呢?可不象你那样废寝忘餐!”我知道近来自己心情烦躁。关心她,还是埋怨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她还是从前那样,勤奋好学,有自学天才,也有毅力。样样都可以学到手。她自学英语比我好,现在更进步了。她依然那样文静端淑,样子俊俏,穿着朴素、整齐、落落大方。窈窕的身姿显现出一种纯朴的、自然的美,体现出一种高尚的、美的情操、美的风度。可是近日来,我似乎感到她身上缺少一种东西,一种我自己也说不出的东西。因此使我心情有点烦躁。我们这个城市,随着政策的开放,人们的思想也跟着开朗了,穿着也时兴漂亮了许多,生活的享受也渐趋“现代化”。这该说是生活的进步吧!生活一刹那间呈现出五光十色,抹上了浓烈的色彩,令人不禁眼花练乱。在一阵眩晕之后,我似乎有点欣赏这些颜色和闪光。感到这些浓烈色彩给自己搬来一种清新的快感,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可她呢?她还是从前那样的埋头在书堆里面。我发觉,她依然在欣赏着自己的朴实、索净,而对那时髦的浓烈色彩只置之一笑,难道这就是我感到她身上缺少的那一种东西吗?
“我感觉到在生活的认识和感受上,我们间似乎有点差距!”我有点茫然地说。
“是吗?”她望着我。
“我觉着你身上缺少一种东西。”
“哦!”她有点惊讶。
“我自己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一种西方色彩,对吗?”
我愣住了。她一句话就把我近日来的烦杂心清清楚地说了出来。
“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她深情地凝望着我。
“你的画廊!”
“还有呢?”
我默不做声。
“我在想着枚玲。”
“她不是来了信?”
她点点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她从没有谈到自己。我们曾经关心过她的选择。这选择的结果呢?你想过吗?”
“那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了。”我确实没去想过。
“岁月是过去了,可选择还在。你能说你现在还不是在选择吗?”
“哦……”我这才恍悟。
“你说过我们间的差距,我想,我们曾经紧靠着肩,在凄风冷雨的瓜棚里去看那个世界。眼下,我们又是在哪儿看那个世界呢?”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使实实在在地说:“也许是你精神的东西想多了些,我实际的东西想多了些!”
“你想得怎样,满足了吗?”她说得尖刻,我感到恼怒,她从未用过这样轻蔑的态度对我。然而,我还是忍住性子说:
“你看呢?”
“大概还要个录像机就齐全了。”她说:“一旦满足了,你还需要什么呢?”
“结婚,需要结婚!”我忿懑地答。这一切还不是为了我们结婚的准备!
她一点也不动气,依然平和地笑道:“一凡,你送给我的应该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啊!”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充满感情,久久地凝视着我。
“洁文!”我感到难受。我伤了她的心!
“记得吗?在漆黑的瓜棚里,我们一起在思索着明天。真的,那天晚上我真正地爱上了你。因为我在你身上找着了我最心爱的东西。我感到幸福,爱上了我最心爱的人。”
她说得深刻,感情深沉。我想起在那黑暗混乱的日子里,我们彷徨、苦恼、悲伤、愤怒,可从来没有失望过。因为我们看到了明天。我们就是这样相互支持、信任,抱着一个共同的心愿,走过了这一段不算漫长,但也不是短促的黑暗的路啊!在友情上,在生活里,也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走着,这该是最心爱的,最值得珍贵的东西!
“我是多想了自己!”我感到脸上一阵火热。
“我们不能只看到眼前。人往往一旦达到目的,他便会失去了力量,只看到自己。”她说,“我努力使自己不致于这样,你得帮助我啊!象从前在雨天,你拖着我的手,走过那条又窄又滑的小田埂一样。”
“谢谢你,我明白……”我知道她还是象从前一样的爱我。回城不久,我便当上了小汽车司机,入息优厚。最近,领导上照顾我们要结婚,分了一套房间。经过一番苦心经营,人们称之电气化的几大件,我都有了。彩电、冰箱、音响组台、洗衣机、风扇……都是一式的“乐声牌”。可是,这些一旦满足之后,我又需要些什么呢?我发现自己的热情低落了,对周围的一切也比较冷淡了,感到了一种满足,一种生活的满足。因此,我歇住脚欣赏自已的艰苦创业,尝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的快乐。这种快乐的满足使我看不惯她那种过分的克己,于是我认为她身上缺少一种东西,这是我所需要满足的一种东西!啊,我分明是把她也当作自己生活的需要,一份自己生活所需要的西方色彩!我终于明白了。我看到自己精神的空虚。
“生活有趣得很。”她眼睛里饱含着乐观和稚气的神情,“有些过去模糊的东西,现在看得很清楚;有些过去很清楚的东西,现在又似乎模糊。其实,过去的清楚实在并不清楚。因为如果过去真是清楚了的,现在应该是更清楚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