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私吗?那只是因为好心的怜悯。”她说,“慈心的农夫是不应该去怜悯那条将要被冻僵的毒蛇。”她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软弱,自己是不该过多地瞻前顾后的。还是孩子们勇敢,开朗,他们喜欢彩色的今天,更喜看那彩色的明天啊!自己呢?自己是较多地想着昨天。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是他在给自己敲响警钟!她严厉地,而又温厚地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那一度凶狠地直视着自己的眼光。他们相互对视着,只这么短暂地对视着,仅仅是短暂的一秒钟“现在我可以对你说,我很高兴看到小宇同筱莹的相好!你愿意祝贺他们的幸福吗?”她异常平和宽厚地说道。她依旧盯住他的眼睛,平静地盯着,一直到他眼睛的瞳孔里的光慢慢地黯淡下来。他终于垂下了眼睑……
“我们不谈这些好了!”他终于被迫着回避开了,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从精神上摧垮对方,他象赌徒一样,当孤注一掷的拼搏失败之后,便胆怯得一蹶不振,并迫使他清醒地估量自己的对手。然而,他又非常痛惜自己失去了的一切。
“命运对我们两个人是苛刻了,但毕竟是公平的!你以为怎样。”她微微一笑,对他们之间的那一段历史下了这样的结论。
“这仅仅是你自己说的。”他说。
“让该过去的过去好了。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谁也没有权利要他们承受上辈人造成的不幸。世界是他们的。世界决不是那些老朽了的,死去了的人的。”
他没再说话了……
她礼貌地送他到校门口,在N大学的光亮的牌子下面,他的脸色更青白了,白得泛起了淡淡的青黑色,就象是皮下瘀血似的。
“我希望这是最后的一次会面!”她连我们两个字也不愿意说了。
十三
她从香港给他来了电话。
“你等我,在家里等我!”他嘭的一下便放下了话筒。
小宇很高兴。他反复地想过,为了祝贺她获得了博士学位,自己是应该去见她的,当面祝贺她的成功。
他向领导请个假,便可以动身走了。他有香港身份证,且又不是国家职工,来往自由方便得很。他爸爸上次过境是作为私人来往的,还得按手续办个“往港通行证”。他急忙收拾好那份建设开发沙鱼湾的规划图纸,到了香港,他俩还得花个时间详细讨论方案。图纸绘制得还顺刊,除了他熟悉情况,具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之外,还多亏罗老师的帮忙。老头子高兴地晃动着满头银发对小宇说:“我的专业终算没有自学。孩子,我很高兴。在自己的晚年能给你当个助手,看着你使劲地干!我也在替你使劲呢!”难怪这些天,小宇他整日笑口微微,如虎添翼,浑身是劲呢!
她在花园的铁栅大门口来回踱步。她在等着他,在焦急地等着。
今天她穿着素洁得很,美极了。白薄绒长裙,米黄皮高跟鞋,腰束一根细黑皮带子,显露出一种独有的、纯朴、晶莹、而又温情脉脉的美。给人一种外秀内慧的愉悦感觉。只有看见过蓝天上飞翔着的白天鹅,才可以真切地感受这种素净的美!她踱着步,不时地望了望门外平滑洁净的山道。大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来回地走着,除了自己心房的跳动声,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未有到来。
妈妈也在替女儿焦急了。她在楼上的卧室里坐等了好久。靠南的那个银白色的合金铝窗门,正对着花园的铁栅大门。她倚着窗子,透过淡紫色的窗纱,望着女儿焦急、而又坦率地在门口伫立着,她悄悄地笑了。她羡慕女儿,暗自替她高兴。女儿是幸福的。至于她自己呢!她未尝过爱情的幸福,也未领受过爱情的甜蜜,感到的只是一种无边的苦涩。说真的,她年轻时的感情、心思,除了用在自己的事业上之外,几乎全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今天,她看到女儿脸上光彩绯红,满心喜悦的动人风采,怎能不欢喜呢!奇怪得很,每当她想着女儿,想着女儿美满的爱情,她就感到心情轻松,仿佛自己变得年青了。然而,心里那个淡淡的阴影还是未能抹去,总是感觉有一种淡淡的哀愁笼罩着自己。她明白,自己是需要见见小宇,亲自同这孩子谈谈的。母亲的心永远是这么慈祥、体贴,而又细腻的啊!
又过去了半小时,他还是没有来。筱莹看了看手表,脸上却没一点儿埋怨情绪,反而暗自对自己笑了。从沙鱼镇到坚道,汽车少说也要跑近两个小时,倘使塞车那就不堪设想了。何况他又没有私家车呢?她今天是不会生气的,因为她很高兴。她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地改变主意,答应立刻来见她。使她更加高兴的是妈妈今天兴致好得很,很想见小宇,说不定妈妈会喜欢他的。她知道陈业伟来找过妈妈,且谈了好久。但她不敢问妈妈,担怕又会惹起她的伤感。只是从妈妈含笑的眼睛里,那充满着青春气息的神情里,她确信妈妈已经在精神上压倒了对方。是的,妈妈胜利了。一向柔弱的母亲竟成了个强者,这难道不可以说是历史的功勋吗?爷爷也见过陈业伟,老人家对这位政治系毕业生的评价是两个字:浅薄。这倒是词简意深.入木三分。不过,随之而来的是爷爷对开发沙鱼湾的事反而有点迟疑了。妈妈还是那个不紧不慢样子,满腹狐疑。嘿,他们上了年纪的人对政治性的问题特别敏感,有着说不完的忧虑似的。这又何必啊!她才不去想这些事。对了,下个月爷爷生日还得请他来家里玩,一块儿祝爷爷长寿。当然,还有自己的喜庆——获得博士学位。她又看看手表,哦,他也该到了。
一辆“的士”停在门口。车门还未打开,她已在高声喊道:“小宇!”
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个穿着讲究,绅士派头的年青人。她有点失望地招呼道:
“表哥!”
“筱莹!”他热情地喊道。
“妈妈在楼上。我在等陈小宇!”她冷淡地说。然后又失神似地在踱步。
他耸耸肩膀笑了笑,便迈步朝屋里走去。老实说,直至今天他还弄不明白,才华横溢,美貌出众的表妹竟迷恋上一个临时工?他不愿意过早地非议别人的长短,也不愿意使自己堕入市侩之见,只是不明白自己有哪些地方比不上对方。他是自信的,自信不会比别人差多少。也许正是这一点自信,使他的眼睛变得细小了,看到的只是自己,或者说是过多看到自己。因而失去了她的爱。他很爱筱莹,从美国跟回香港。说实在的,象他这样有学位、有身价,而又年轻的人,不缺漂亮姑娘的追求。可是,他却一心一意地爱她。使他惊讶的是,听说陈小宇竟拒绝了她的爱,而且再三推托不愿到她家里来。也许是出于愤慨,也许是出于好奇,他很想认识小宇,看看他有哪些值得她迷恋的地方。现在,她真诚地站在门口等候他到来。他竟然来了?难道他改变了主意么?
小宇沿着斜斜的山道点数着蓝底白字的门牌号数。他停在铁橱门口时,已是满头大汗了。他是从小镇坐“巴士”来到九龙,之后又换车到大港。然后下了车,边走边问路人,一直由皇后大道走到坚道上来。
“小宇,你怎不坐车来呢?”筱莹给他揩着额头上的汗珠,带着埋怨的口吻说。
“这要花去几十元。”他微笑着。
“好!我看整个世界都会装在你口袋里了。”
“有这么严重?”
两人不由得又哈哈地笑了起米。多年来这儿还没有响过这种令人振奋的欢乐笑声。
“敏姨!”他礼貌地鞠躬。
“哦,小宇。长得这么高大了。”她端详着他好半天。小字长大了,成了须眉男子,身体魁梧,眉宇间透着秀气。“来,这是筱莹表哥!”
“表哥!”小宇落落大方地握着对方的手。
“很高兴能认识你!”他很得体地答。
筱莹妈望着他两人,微微一笑。然后,朝着小宇说道;“你还认得敏姨?”
“在这里认得。要是在街上就不敢说了。”他说,“可在我心里是记得很清楚的。”
“是这样吗?”筱莹妈很感兴趣。
“你送给我一本书,一本有趣的书。”
“对啦!是《天方夜谭》?”
“书里说了许多故事,有一千零一个。这些故事给我说了一个道理:人是善良的,魔鬼是凶恶的。世间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是这样么?”筱莹妈侧着头望了望筱莹表哥。
“这是一本孩子们看的有趣味的书。”他理智地答。真的,他还来不及弄清楚,阿姨这样有身份的人,为什么对这样的一本书如此感必趣。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都在追求着的一个美好愿望。只因为世间上还共存着人和魔鬼!”小宇瞧着筱莹表哥说。他察觉出这个表哥的自信,可又明显地感到这种自信的浅薄。
“是追求吗?”筱莹妈问。
“准确点说是存探索。已经在探索!”筱莹有点得意地答。她很高兴,小宇同妈妈见面就说出了这样动听、亲切而又深刻的话来。
“敏姨,你早已经在探索着了。而我们现在才真正地开始。你送的书给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有时简直是糊里糊涂的思索过。”他说。
“很有趣。你说,你说下去!”她动了感情,孩子的话把她一下带回到年轻的岁月里去。她为自己能生活在孩子们中间,能不被他们年轻人所遗忘感到高兴。这些年来,她从未有感受到达种带着童稚感情的欢乐。
“后来我才明白,翠玉仙女为什么不唱歌了。我也就不糊涂了。”小宇说,“敏姨,那时候你对我们说过:你们还年小啊!我用了十年,整整的十年,才明白了你这句话的意思哩!”
“哦,没想到你竟是这样认真……”她陷入沉思里,也许在回味着自己说过的话,寻找着这话里伸延出来的感情的丝网。人的感情是容易共鸣的,短暂的几句话,她们两代之问相隔了好些年的感情,刹那同又融合在一块儿了。
“敏姨,梧桐山上的溪水还流着哩!”小宇望着她笑,“翠玉仙女可没掉眼泪。这水是天上下来的,还夹杂东江引来的清澈的河水。”
“这溪水还是一样的清澄澄的么?”筱莹妈忽地象个孩子似的天真,“那碧清的河水上面飘荡着些什么呢?”
“翠玉仙女悦耳的歌声!”筱莹和小宇两人几乎是齐声喊了起来。
妈妈高兴得把他俩紧紧地搂抱着,滚热的泪珠从脸颊上流下来……
筱莹表哥也给眼前的动人情景感动了。他象是才认识人的感情原来是这么的纯朴、真实和深厚。他们间的感情已融熔铸在一块儿了,再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把他们分开。他感到心灵的孤独,意识到自己是在多余的位置上,该走了!他悄悄地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