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影子在月亮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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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彩色的边镇(5)

想起小宇部被录用的事,她感到很不公平,想写个信,推荐小宇到设计部门。正要动笔,又改变主意。心想可以从另一个途径使这些昏庸的老爷们清醒过来。其实,她不知道这内里的事比她想的要复杂得多。

她给婆婆说了,今天请小宇来讨论她的论文。老人家疑惑地点了点头,又忙别的去了。难得孙女儿回来一趟,孙女说出来的事她老人家当然答应。她一个人住在老家也怪孤寂的。唉,什么高楼深院,什么美国欧洲,都比不上她的小镇。龙床不如狗窝嘛!世界这么大,就是家乡好。对小宇,老人家挺开通,事情讲明白了,既然是孙女自己定了的,你就不要去管。女大女世界呀!何况小宇是个好孩子。

他来了。白运动衣,白长裤,一身洁净,朝气勃勃,婆婆给他开门,请他到楼上坐,还斟了杯奶红茶。他受宠若惊,连声称谢。

老人家慈祥宽容的笑,消除了他心中不少疑虑。他认为老人家对自己的宽容不过是对孙女儿的疼爱。

他坐在靠窗的绒沙发上,背后是淡绿的纱窗帘。外面是蔚蓝的天空。空调机的微响仿若使清凉的空气跟随着他的心房一起波动。他是头一回到她书房来的。

她瞧着他他微笑。她很欣赏他的勃勃英姿和朴实的美。

也看完了她列出的公式和演算结果,惊讶得喊道:“了不起,简直是天才。”高兴得忘情地一下予抱起她来。她倚偎着他,轻轻地吻他的脸颊。他心里一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急忙地放开手,睑上飞红。

“你看还可以简化点吗?”她落落大方地问。

他想了一会。摇了摇头。看得出来,她的演算理论基础是深厚的。可以设想,她的博士论文一定写得很精彩。看着她那优闲自在的样儿,他若有所思地问:“你不是要答辩博士论文吗,不准备准备?”

她瞧着他笑,眼睛里充满深情:“你不是替我准备了吗?”她扬着那张写着质疑问题的稿纸说。

“你还是从前那样!”

“是吗?”

小时候,学校每逢考试她也是这样优哉游哉,到发榜时总是名列前茅。

“你返美国答辩么?”他有点担心地问。

“不返,怎么样?”她笑了。

“爷爷把你宠坏了!”

“爷爷对我可严哩!”她还在笑。

“听说老人家把遗产留给你!

“有可能。”她满不在乎说:“我爸爸没出息,他同一个比自己长五岁的女人同居。听说女的漂亮,也很有钱,就是这么一回事。爷爷对他已经完全失望了。”

“这么大的家业,你管得了吗?”他很天真,替她担心起来。

她诧异地眨闪着眼睛:“为什么管不了呢?我可以聘请有才能的经理。没本事的,把他辞掉。我还有一个能干的蚂妈。”说着,她眼睛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叹道:“一个人要这末多的钱财干什么呢?我有这样一个好妈妈已经眼足够了。”

“你的幸运还因为你有一个好爷爷。”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理解他夙愿未偿的惋惜心情,便说:“要是你有我这样的境遇,也许,你的才能会得多到更充分的发挥。”

这时,婆婆捧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有两个瓷盅儿北芪炖水鸭,香喷喷的。她边走边笑道:“有话吃了再讲!”

她嘻嘻地笑着招呼他动筷匙。她很感激婆婆,老人家很体谅孙女儿哩!

婆婆看着他俩亲亲热热地吃着,自言自语道:“家里多个人就热闹啦!”

他们继续谈论还未谈完的事情。

“你愿意去美国吗?”她深表同情。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的意思是……”她问。

“一场伟大的改革势在必行!”

她默默地在思索,自己对祖国历史上的那场灾难抱怨过、失望过。然而他没有抱怨,也没有哀伤,却把历史的过失放上自己的肩头,他想得比自己深,比自己远。对比起来,自己反而显得渺小了。她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一旦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历史责任,她会勇往直前,显出自己的力址。

“小宇,我们应该走出一条路来。”她说:“开发沙鱼湾!”

“这要用多少钱啊!”他惊愕地问。

“你知道,我向来喜欢做力所能及的事!”

“我明白。”

他邀才觉察到她是那么美,妩媚的脸上神采奕奕,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青春朝气。

她来到小宇家里。只有一个人在家。爸爸到市里开会未回来。筱莹回小镇之后,他没有捎信把这消息告诉父亲。

她出于尊敬和好奇,渴望谒见罗老师。罗老是个有学问的人。因为他辅导出两个非常出色的学生。在那以“交白卷”、“喝粥水”为荣的年代里,这须要多幺顽强的毅力和多么坚定的信仰啊!这是一个奇迹。辽阔的中国本来就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国家。

他答应约个时间陪她去。因为罗老师在中学里上课。学校座落在朝北的梧桐山脚下,离这儿不远。

小宇家位于靠北面海边的一间公寓里,三楼,朝南的窗门,正对着筱莹婆婆家的骑楼。这里原先是镇上上的一流宿舍,现在当然谈不上了。这两年政策开放,居民入息倍增,尤其是渔民,活鲜在香港很值价钱。收入很多,大都盖了新楼。北边街上全换上了新房,一幢幢两层或三层的石米墙的庭院别墅,雅洁整齐,宽敞舒适。新近动工的时兴贴瓷片墙,更见古雅大方。屋里的摆设更不必说了,彩电、冰箱、音响组合,一一俱备。花瓷砖地板,塑胶暗花纸贴墙,轻纱窗幔薄似蝉翼。房子的宽绰和陈设的雅洁,已经超过街对面了。要说不足大概就是欠个电话。至于空调机,不是买不起,而是不少人家嫌有嗓音,电费也多了些。因此,装空调的人家不多。

小字房间的窗口正对着她家的阳台,靠窗放了张宽阔的书桌。桌上摆满书本、图纸和手稿,很象个学者的书房。夜里,她常常望见这里的灯光和他那熟悉的身影。

她翻看着桌上的书本,专业的、基础理论的、史料的都有。看来他在准备写什么专著,才用得着这么多方面的材料。她偶然看见书堆里夹着一篇论文:《建筑的美态》,就是他应试的那一篇。她饶有兴趣地拿起来看,禁不住吃了一惊。这不是《建筑学报》上刊登过吗?虽然经过改头换面,但那论点、公式、甚而材料全部是一模一样的。

“卑鄙,科学界的败类!”她愤懑得很。剽窃抄袭太可耻了。

“这种人见得还少吗?”他淡然道。

“你该揭发他。”

“何必呢?他能全都剽窃去么?”他说:“人家手里有权,谁相信你呢!”

“就这样算了?”她替他不平。

“我本来是写给自己看的,他发表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也好。”他淡淡一笑。

“你气度不凡!”他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使她很生气。

他笑道:“这气度是要有的。曹操写的兵书给张松看了,张松过目不忘,当场背诵如流,笑曹抄袭别人。曹操当即把书撕毁了。我看曹操敢这样做,是因为他有真才实学。”

“那只好等抄袭者自己揭发自己了!”

“会有这一天的。”

她折服了。一个职位低微的人竟有如此伟岸的气度,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气度,不就是我们民族的美德和灵魂么!她感觉到自己失落了的正是这些!她心里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佩!

看见她在沉思,他掀了几页桌上的手稿,上面草拟了几个“碗形基础结构”的计算公式,说:“筱莹,我们有多少事情要做啊!”

她顺眼看去,纸页下面有一封信。

“我可以看吗?”

“珍妮的信。”他脸上显出不易被人察觉的红晕。

她很感激珍妮。信上珍妮说了他俩的事,鼓励他不要顾忌这个“悬殊”。她看到信末尾惊喜地问道:

“那书稿呢?”

“乱写的。”他的脸红了。

“可以让我看吗?”

“这……可以!”他拉开拍屉,拿出了那份手稿。

她翻开书页,念道:《建筑的美态学》。一门时新的学问。

当晚,她一口气把手稿读完。鸡啼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晨雾濛濛,天还未大亮。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披上件天蓝色的风衣.出门找他去了。

他在海边马路上跑步,额上涔出细细的汗珠儿。

“小宇,祝贺你!”她高兴地说,“你写了一本非常出色的书。”

“哦,你过誉了!”他笑了笑。

“一篇优秀的博士论文。”她认为这是一本独创性的,不可多得的论著。它会使建筑成为一种美的力学,一种美的结构,和一种美的艺术享受。

“我是写给自己看的。”

“你应该拿去发表!”她说:“有几个地方可以商椎。”接着,她详细地谈了自己的修改意见。

“很中肯!”他心里佩服对方专业理论基础的扎实、深厚。

“一旦发表出来,抄袭剽窃者就原形毕露了。”

“科学本身就是一种创造,而剽窃只不过是小偷的伎俩!”

她笑着问:“人家要是把书稿偷去了呢?”

“我一定再写两三本比这更好的书稿。”他笑道。

“这是因为你有真才实学。”她模仿他刚才的语气说。

“你这个人会记小帐。”他指着她微微翘起的鼻子说。

他俩说说笑笑地谈得很融和、亲切,相互间已经不感到什么隔阂了。

“我不理解,象你这样的条件怎么写得出这样出色的论著呢?”是的,参考书籍、资料、设备都是很差的。

“哦,有罗老师的具体指导。”他坦率地说。

“他多大岁数了?”

“快七十岁。”

“还教中学,这不可惜么?”

“同我的命运一样。”他指的是自己应试落选。

“这是为什么呢?”她难以理解。

“他是一块金子,被人看作是石头,丢在路边烂泥坑里,埋没了二十年。”他不胜感慨地说。

整整的二十个春冬过去了……

那年,小宇下乡当知青,正碰上反“右倾翻案风”。入村,吵吵闹闹的批斗会刚散场。地上躺着一个老头子,白发斑斑,闭上眼睛微微喘着气。一位工作队员朝着地下唾了一口唾沫,骂道:“装死,谁也不要管他!”说完便扬长而去。

夕阳西照,老头子还躺着不动。一阵风来,细细的榕树叶儿飘落在他衣衫槛褛的身上。

小字不忍心,便背他回茅草屋里。他想得很简单,这个右派老头子二十年也不跑到对面街去,甘心在这儿挨斗,这不说明人家心地光明磊落么?因此,他不避嫌疑,把老头救活过来。

他给老头子喂粥水,抹跌打酒,还添加了点营养。老头渐渐康复起来。

“孩子,感谢你救命之恩。你不要上门来了,会连累你的。”老人家泪眼迷蒙地说。

“有错就改,有病要医,有伤得养嘛!”他冷静地说。他经过了解,知道老头子叫罗名伦,原先是中央设计院的专家,因为说了句错话被划了右派。后来摘帽,回到家乡。他的儿女都在美国,催促着他出洋团聚。可他有自己的想法,摘帽还是个右派嘛!摘帽右派。他相信自己对祖国、对人民是忠诚的。他不愿意不明不白地离开自己的国家,更甭说是悄悄地跑到街对面去了。

小宇发觉老头子是很有性格的人,他很少哼声,每天放养好两条牛,回到茅草屋,就着手研究学问。写了不少手稿,仿佛把生命都倾注在这些手稿里。他的一些学生和知己,不敢署名,却悄悄地捎寄来好些专业书籍。他就这样把自己封闭在这种孤独而又充实的世界里。

“你这样劳累,用得上吗?”小宇见他累得背也佝偻了,禁不住怜悯地问。

“用得上的。也可以留给你们用!”他异常自信。

这是屈辱、清苦而漫长的生活。望着老人家斑白的鬓发、偻曲的背项、瘦长的手指、苍老的脸颊,他心里感到难受。这位凄苦的老人坐在这低矮的茅屋里,寒冬腊月,北风一吹,满头草屑,木板桌上铺盖了厚厚的一层草碎。谁会相信在这块粗糙不平的简陋木板上,写出了这些论著呢?他在忖度: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这样顽强地活下去呢?

“你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呢?”小宇望着那些厚厚的手稿,禁不住问。老头子很久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声音颤抖地说:“会有用的。我心里想着明天。”

“明天?”他感到老头子的话有点虚无飘渺。明天是什么?他没有很好地想过,很缈茫。

“是的,明天!一个人心里没有明天就活不下去。我不相信我们的国家会永远是这样,我坚信社会主义需要靠科学,需要文明。”老人家的声调很自信。

“坚信!”这是说,曾经有人否定他这个信念。他因为一再说这话才被划为右派的。

“你没有失望过吗?”他诧异地问。

老人家坦率地说:“失望过。我甚至哭过。但当我想起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心胸就开朗些了,我对我们的民族是自信的。她既然能在自强不息中站了起来,也一定能够在自强不息中迈开脚步前进的。我相信明天!”

小宇深受感动。他在这震天价响的莫名其妙的口号声里,竟然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完全不同的一种声音。他被这个声音吸引过去了。“一个人心里没有明天就活不去。”老人的话叩响了他的心扉。他的明天在哪里?他应该为明天做些什么?这聪明的青年人在苦苦地思索这个问题……后来,他成了老罗的高足。

筱莹来到梧桐山脚下的一间小平房,谒见了罗老师。他早从小字口里听说过筱莹的名,见了面彼此就很熟落了。

也许是职业的习惯,她进屋里总爱看看书桌上的书本、手稿。

“罗名伦!”她惊喊了起来。她在美国读书时,老师就介绍了几本罗名伦的专著要学生看。在美国,罗名伦是颇有名气的。

“是我,我叫罗名伦。”老头子平静地管道。他的几本专著是儿子拿去在美国出版的。

“你认识绍伦罗吗?他是我的导师。”

他点点头:“罗绍伦吗?戴眼镜的高瘦个子,他是我儿子。”他咧着嘴笑,用铅笔敲了敲自己的手指。

“哦!”她惊讶地叹了一声。

她凝望着巍峨的梧桐山,峦峰迭起,林木葱茏。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轻盈地停在山峰尖上。她仿佛头一回认识这个热悉的小镇,小镇竟是这么的深广!

临别时,老罗送她出门口。

“问你爷爷好!”

老人家含笑地目送着一对年轻人,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青翠葱茏的树林里。

陈业伟从市里开会回来,急忙找儿子打探筱莹的事。他很不满意儿子没给他捎个信。

“筱莹来过我们家么?”他关切地问。

“嗯。”

“留她吃饭了!”

他摇摇头。

“太不象样了,你们是老同学嘛!”他有点烦躁地问,“她说了些什么?”

“说了……”他瞪着眼睛望着父亲,想了想才说:“她回来探望婆婆,看看家乡。还有她在美国考过博士学位。”

“有出息。”他眉飞色舞地问,“她没说过投资的事吗?”

“没说。”

“为什么?”

“不知道。”他觉得父亲问得有点奇怪。

“嘿,她家里很有钱。我们特区正需要外面来投资,这事很重要嘛!”

“我是个司机。”他听出父亲话里有话,想起筱莹婆婆说过的话,很不耐烦地答道。

他盯了儿子一眼,稍停,脸上又变得平和起来,问:“她妈妈身体好么?不回来看看!”

“她妈妈埋头写书,人家现在是电子学博士,高级讲师。筱莹要她一起回来,她说不回来了。”儿子耐着性子答道。

他沉默着,自忖:她不回来,这么说她还在想着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啊!不知怎的,此刻他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思绪,他觉得现在他很需要她,也很爱她。他本来就是爱她啊!现在他更爱她了。他可以毫无拘束地爱她了。

他看见父亲缄默不言,试探着说:“筱莹说她妈妈经常提起我,还说我应该到外面走走,自己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你怎个想呢?”

“还是在家乡好。”

“现在情况不同了,眼光可以放远些,放大些。”他心里想:她关心着小宇,这是为什么呢?也许她心里还旧情未断,想念着自己。想到这里,他心里升腾起一种希望。这几年,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开放了许多。思想越是开放,他就越想念她,觉得在她的身上可以获得一切。有时,他也有一丝儿的负疚,觉得对不起她。可是,这点负疚很快地又消失了。他认为这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那条错误路线的过错,何况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呢!他又心安理得,想着重温旧梦,再结丝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