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影子在月亮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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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彩色的边镇(4)

他理解她的心意,话也说得深刻。但他觉得她并未有了解自己。她是得意的,也许是值得满足的。年纪轻轻已经享有这样大的声誉,拥有这样巨大的财富,有着这样高的学位。这无疑是好命运啊!然而,正是这种满足使他感到不愉快,觉得这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不知怎的,这种得意的满足没有引起他的羡慕,反而使他感到有点反感。他觉着这毕竟也是一种浅薄。是的,生活是充满了色彩。但这是我们追求的一种彩色吗?我们满足这样一种彩色吗?这种满足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也难免,他们分别已经这么久了啊!他很平静地瞧着她说:

“筱莹,在祖国土地上出现这个缺陷,我是有责庄的。”他的声音那么深沉,仿如一下一重锤沉沉地震撼着那平静的心弦,只觉着全身一阵猛烈的震动。

“是这样……”她猛然地陷入沉思中去了。

夜里,她还在深思,一直的合不上眼,直到天亮。

祖国啊!我是有责任的……

她早晨起来,独自坐在窗前默默地望着大海,象是满怀心事。

“筱莹,你哪儿不舒服?”婆婆瞧着孙女关切地问。

她忽地睁大眼睛,“婆婆,你说这海有多深?”

“这海么?很深、很深。记得打日本仔那年驶过来一艘大火船。”

“这海湾有多大?”

“少说方圆有十几里地。”婆婆有点奇怪地望着孙女。

“有十三点六平方公里。”孙女说:“这地方好,水陆同香港九龙相通!”

婆婆心里孤疑。孙女一会儿静,一会儿又动。现时的年青人心里藏有一团火。孙女儿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你知她在想什么呢?婆婆问道:“看你疯疯癫癫的,敢情这沙鱼湾埋藏有金银珠宝不成?”

“啊呀,婆婆你说得多好,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宝地疗。”她高兴得地笑了起来。她回味着小宇说的那句话,也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说的翠玉仙女的故事。自己该为弥补这个祖国土地上的“缺陷”尽点什么责任呢?

“是个宝地方又怎样?众人门楼!”

“我叫爷爷下点本钱呀!”

“真的?”婆婆高兴了,“好好丑丑也是自己家乡嘛!好,我说好。”她以为孙女儿要给自家盖幢新房子。

“那我就回来,同婆婆一起住。”她搂着婆婆,亲了亲地满是皱纹的脸。

婆婆听了才恍悟过来:“昨夜闹了一宵你就是看这个么?”昨天她同小宇坐汽车走遍了沙鱼湾。回来之后,她就伏在桌前翻看着一大叠材料,有图有字。还听说镇上领导请她去谈谈,说是什么洽谈。想起这些衙门官道,婆婆心里又冷了半截,说:“好是好,我只担怕事情办不好,黄瓜打狗,去了一截。”这些年,做事情多是雷声大,雨点小,一阵风的过去了,可没有个结果。虽说近来有了改正,上头也再三申明不准车大地,拍马屁。可那人浮于事.官多于兵的情况不翻转过来,你能办得好事情么?

她又记起那件吃鲜花生的事来了。煮热了的新鲜带壳花生又香又甜又软,牙齿不全的也能尝出味道。街这边的人好些年未尝过。小镇那边的社员花生种得满岭满地的,只要挑过来卖就可得个好价钱。可是偏要等上头批准才挑过境来。等着等着,待批下公文,花生早晒干得卟卟响了。你道冤枉不冤枉?倘若是办大事,你说该误多少事哩!唉,当官的人多口多,嘴轻手重,说变就变,都吃的公家粮,亏不了自己。可亲家爷爷掏的是自家荷包的钱,口口到肉,当然得审慎了。不过,自己的家乡自己不去建设,那还靠谁去?婆婆又为难起来。

“先试试水的深浅妥当点。”

她笑了笑,瞪大眼珠儿说:“众人都有振兴中华的心愿,事情会好起来的。”

婆婆狡黠地瞪她一眼:“你眼睛里只看着小宇。”

“他不好吗?”她故意惊讶问道。

“我没说他不好。”老人家窥测着孙女儿的心事:“可他好象怕上我们家来!”

“他怕高攀不上!”

“你真的喜欢他?”老人家心里一惊。

她脸上晕红,垂下眼睑道:“我也是在这小镇出生的,只多念了几年书。”

“唉,”婆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过去都是人家嫌弃我们。可今天,兴许是报应了哩!”稍停,又自言自语道:“话说回来,这孩子可是个好后生!”

老人家想了想,伤感地望着孙女:“你妈知道了会伤心的。”

“妈妈很疼小字。”

“唉,你还未明白。”婆婆一声长叹,慢慢地给孙女说了两家人的事。她这才清楚妈妈早年的伤心事。难怪小宇住医院时,妈妈见小宇爸爸进来,掉头就走了。

筱莹听婆婆说完,难过得哭了。这些事过去她略有所闻,可从未有今天这么详尽。她悲愤,恨这个陈业伟。他原来是个伪善、卑鄙无耻耻的家伙。他口口声声资产阶级,仿若世界上只数他是神圣了。可他的所作所为又是个什么样的阶级呢?这时候,她才明白妈妈为什幺生活得这末冷静,专心致志地著书立说,以自己的刻苦和辛劳,使生命放出了一种特异的光彩。然而,也只有今天,她才看见这光彩里带着一股寒冷的灰暗颜色。她想不到经历了这么多人生坎坷的妈妈会表现得如此安静。这二十年是不容易度过的啊!怎么办啊?她不能再让妈妈伤心了,哪怕是终生独身也在所不惜。可小宇呢……她心情非常矛盾,从未有过这样的复杂苦涩,这样的惘然若失啦!她该怎么办才好?!

婆婆见她难受,便劝慰道:“孩子,你妈是个心清如镜的人,你该给她说明白。”她给孙女抹去脸上的泪痕:“你是个很重感情的该子,就似你妈小时候一样。出洋过海这许多年,你还是念旧哩!你表哥很疼你,人家也是个博士,挺和气的。可你不喜欢。婆婆明白,你同小宇是青梅竹马……

“唉,你回来了,我不想多说。这些恩恩怨怨何时才得了结呢!世界这么大,过洋跨海的偏生又要在这小镇相遇,前生注定了的吧!现在你全知晓了,该蒸该晒的,你自家也好定夺。我只是怕伤了你妈的心。”

她睁着泪眼紧紧地搂着婆婆。她知道老人家把心掏了出来,这是一颗慈祥善良的心!丈夫的去世,女儿的不幸,象一根根沉重的铁拄戳穿了她的心。她日夜担心孙女会不会陷入这个可悲的漩涡里?眼前果真出现了,她心里挺苦痛。可是,她不忍心伤了孙女的心,只好把自己的苦痛掩盖住。难怪这几天老人家既满心欢喜,又分外忧愁。她的心,在聆听着他俩漫步街头的脚步声哩!

“孩子,你自己好好地想想。”婆婆亲切地嘱咐道。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默默地伫立在窗前。

“小宇!”她猛一抬头,惊讶地喊了一声。婆孙俩诧异地瞧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显得出乎意外的镇静,脸上微微流露出一种惭愧内疚的神色:“婆婆,我都听见了!”他刚才在窗前沉思了好久。他很做重老人家善良的心意,也非常尊敬筱莹妈妈。然而,只有今天他才了解她,一个坚强的卓有识见的女人。

“我是应该嫌弃自己的。历史的报应已经足够了,确实是足够了。我想,我自己该把这历史,连同它的报应一起嫌弃掉!”说完.他难过地走出门外去了。

“小宇!”她望着他魁梧的背影,眼睛流露出一种难言的神情……

夏夜是喧闹的。小镇的夏夜却却宁静。

她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目,久久不能入睡。她在想着日间的事。

她手掌上放着一颗精良剔透的紫红色海贝,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这是十三年前他在海边抬回来送给她的。她很喜欢这颗海贝,喜欢它的晶莹喝紫红的彩色。十几个冬春过去了,她一直珍贵地放出身边。长大了,她才明白自己喜欢这紫红的色彩,是因为这色彩热烈得深沉。看到这个彩贝,她脑海里便浮现出他那圆圆的笑脸……

她回故乡来了。从踏上旅途的第一步,直到漫步在小镇的街头,都认为自已是熟悉他,了解他的。可是现在,她明白这只是自己的想象。他比她所想象的要探沉得多!他有理想抱负,默默无闻地从事着自己的事业,那张英俊的脸焕发着朝气,充满奋发向上的精神。她承认自己未真正理解他深沉的感情。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另一个世界的角度上看自己的故土的。想着想着,她发觉自己竟是以个富裕的满足者的眼光看待故土的伤痕,看待自己的朋友的。这种满足意味着什么呢……

她感到羞愧,心怦怦地跳。

他给珍妮去了信,告诉她筱莹回来了。

他坦率地给她说,他喜欢筱莹,可惜他们之间太悬殊了。情绪是低沉的。她是他最可信赖的人,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对她说呢!她含着泪读完了他的信,给他写了回信。

她在信上充满感情地写道:

“……悬殊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微小的砝码,对于爱情是毫不重要的。何况悬殊从来就是相对的,悬殊又不悬殊。你何须妄自菲薄,你的学问已经足够当个研究生了。只要把那部手稿拿去发表,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这个‘悬殊’,也可以得到你要选择的东西。然而,我知道你不愿意这样做,你还要不断修改手稿.因为你是以科学的态度去对待科学的。这种对事业的忠诚使我深深地羡慕你和尊敬你。你应该鼓起勇气,这点‘悬殊’完全可以很快地抹去的……”

他心上一热,眼睛湿润了,有谁象她这样的了解自己呢!他看过她留给筱莹的信,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可以看出她那善良透亮的心!

他们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天地是广阔的。他们持有香港身份证。两人都是在街那边医院出生的,有香港出生证。他们是道地的“香港”人。凭这个身份证,他们可以自由到世界各地去的。然而,他们没有这样做。这些年,他们当过下乡知青,在街上做过短工,也在家里待业过。在乡下挑大粪,汗流浃背,吃不饱饭,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同农民共甘苦,改天换地。到了晚上,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心上又燃着了另一个信念:社会主义要靠科学技术建设起来。那荒乱的年头,每天的目见耳闻,从街两边看得很清楚:两个世界的差距在拉开来了。他们怀疑、惶恐,眼见着社会主义给资本主义比下去了!?这是个什么社会主义,连小街那边也比不上?有人过街去了,他们却不这样。他们想:小街两边都是轩辕皇帝的子孙,又没有闲过双手,为什么比不上呢?为什么要跑过去呢?我们就是不相信!

他们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罗老师的悉心辅导下,他俩勤奋地学习,努力掌握建设社会主义需要的科学技术。小街那边变成了一面镜子,他们从镜子里照见自己。

小街毕竟是一条小街。这面镜子也只是一面小镜。当他见着筱莹之后,才看到他们间的差距这末悬殊。世界竟是这样宽广。他惶恐、悲痛!感到愚昧的可笑,也感到受辱者的悲哀。慢慢地他心情又平静下来,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选择了一条自强不息的探索者之路。这条道路支撑着他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他从不满足,而生活也从未有给过他满足的东西。在坎坷的生活的途程中,他们结伴而行,珍妮对他的友情纯净了他的心灵,他感激她,由衷的感激!

筱莹回来,在他心里荡起了阵阵感情的波澜,啊!朋友,亲人,真情与伪善,浅薄与深沉,各种各样的面孔都在他的心头掠过。生活,有时象旋转着的万花筒……

他说陪她到外面玩玩,没想到她竟拒绝了。他说到香密湖渡假村,笔山银湖,小梅沙海滨假日屋,或者上梧桐山看吊钟花,她都摇头,好象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清晨,她房间向东的窗门紧闭着。她一早就外出了。

她到哪儿去了呢?

在朝霞辉映的海边,一个穿着紫红裙子的姑娘伫立着,宛如一朵彩云轻盈地落在金色的沙滩上。她凝望着遥远的天边,脚下是一个个圆顶的沙堆,朝海那面开着几个精致的小门,象一顶顶金绒毡的帐篷。

她在眺望什么呢……

“筱莹。”他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已经来了。”

“这海湾真美,美极了!”她踏着细碎的浪花,笑道。这儿是他们童稚时的海啊!

“哦,”他看见脚下的沙堆儿,笑道,“海的建筑师!”

“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忘记自己的童年的。”她有点感慨地说。

他望着远处的山峦,心潮荡漾。

她蹲下来,用手抚摸着沙堆圆圆的顶盖,充满感情地说:“那时候,我在这里用沙堆造房子,也是这样挖了个门口。记得吗?你在门上镶上一只海贝,说是颗红星。你指着大海说:长大了,我要造一条大船,很大很大的船,到海那边给你拣回来最美丽的贝壳。我说:我起一间大屋等你回来。嘻嘻,一霎眼我们都长大了。”

“说对了。你盖了高楼,可我却不会造船!”他捧起一点洁净得可爱的白沙,在手里摆弄着。

她没想到这些回忆会惹起他的伤感,便说:“你已经给了我一颗最美丽的海贝了。”

“在哪儿?”

“在心上呀!”她深情地凝望着他。

说着,她掏出那颗紫红色的海贝,放在手掌上:“我一直把它放在心上。”

“那毕竟是过去了的。”

“我今天才明白这才是最可珍贵的。”

他出奇地冷淡:“贝壳是贝壳,不是金刚钻石!”

“名贵并不就是美啊!”她含嗔地瞧了他一眼。

他望着她,微微一笑:“你闭上眼睛。”

她闭上眼,默默地等待着,长长的眼睫毛在颤动着。他不动声息,把一颗圆亮的东西放在她的手心里:

“给你,连同我最美好的心愿!”

“哦,美极了!”她惊叫道,凝望着手上那一颗天蓝色的镶着雪白边儿的海贝。这是一颗罕见的美丽的贝壳。

他说:“那年,我在这儿拾到了两颗美丽的海贝。那颗紫红的给了你,这一颗我留下来……”

“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收下吧,结束这十三年的思念。”

“小宇。”她难过得说不出话……

他俩默默地走着,海浪迭涌上来.轻轻地舔着他们的双脚。那背后留下的脚印忽的一下给浪花抹平了。她感到茫然,她们间的感情,真的象沙滩上的脚印一下子给冲掉了吗?

“你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她说。

“我是为你好。”

“你很好心!”她生气了,“你是要我同表哥好吗?他是个好人,但只能是别人的丈夫,明白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难道钱财、士学位都是我的过错吗?倘若你不喜欢,我可蹦丢掉!”

“你牺牲这一切么?”他心情非常复杂。

“既然是爱情就说不上是牺牲。我只是想把我们问的障碍都铲除掉。”

“筱莹,原谅我。”他感动了,“这是你应得的,我只会替你高兴。我们追求的都不是这些东西。”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只是不想给你家里人带来难堪。我不想给敏姨心里落下一点儿的沙尘!你知道,我很敬重她。”

“小宇,妈妈会体谅的。”

“我相信。”他说:“但是这种体谅是痛苦的!”

“我们不要再把历史的不幸老当成包袱背着,你说对吗?”

“可是,你妈妈心灵的创伤太深了。我们有责任使她感到宽慰,没有权利添加她的不幸。”他难过得声调儿都有点交了。

她深情地瞥了他一眼。她看见了一颗纯洁得透明的心。她知道他爱她,也很疼爱妈妈。他愿意自己去忍受不幸而使人家得到宽慰。可是他想过没有,这种宽慰对她来说是一种最大的不幸!她相信,妈妈是喜欢他的.这才是她的宽慰啊!他为什么不这样想呢?

她冷静下来,用手梳理一下乌黑的长发;“我们不谈这些。”她挽着他的手,“你看,这金色的山、金色的海湾、一个金色的世界,多美啊!”

野菊花在山边迎风挺立,黄灿灿的,把整个山壁染成了金色。

今早,她哪儿也没去,躲在房间里演算。她将小宇对“碗形结构”的几个质疑,反复思考,整理成一个基本公式,把这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很简明地计算出来。

当她反复地验算之后,才弄清楚这质疑的重要。这是要具有相当高的水平才能提出的问题。她叹服了。这不是理科,能自学到这样的水平是不可思议的。她很想认识罗老师,是他老人家指导小宇进行研究的,她想当面向他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