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抛弃他的小宇妈,心里一阵颤栗。在这开放的火热年头,她出乎意料地给他来了信。这是一封印着火热的红唇的信,甜言蜜意,炽热情肠,每句话都能拨动起旧情。她含着泪水哀求他的宽恕,希望破镜重圆……一个女人,她昨天能抛开自己去拥抱另一个男人,今日她也可以抛开了别一个男人回来拥抱另一个人,还可以再拥抱一百个男人。他考虑过这个“破镜”的价值:她父亲已经离休了,失去了那个显赫的权位。读完那封信,他心里反复推敲过:她追求的是什么呢?是他这个人么?不是!她追求这个小镇的特殊的自由,特殊的享受,冀求着一个特殊的世界。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看到这个女人不值一文钱!晚了,负心的女人!他是需要“重圆”的,但“重圆”的对象不是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宇妈,而是筱莹的妈。她爱情上的荒地需要自己翻犁、开垦,他应该赶快去见筱莹妈妈。这个“重回”的价值才是巨大的啊!
“筱莹要我到她家里玩,见她妈妈,也见老爷爷。”儿子还摸不准父亲的心思,瞪着他的脸儿说。
“筱莹这孩子很重感情。”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你喜欢她吗?”
“喜欢!”他愣了一下说:“她小时候我就很喜欢她了,她是个不简单的孩子。你们很要好?”
“爸爸,你说呢?”
“筱莹是个好姑娘,她这一趟回来也许是为着看你呢!我看是有这个意思。”他想了想,问,“你喜欢她吗?”
“喜欢。”他点点头。他想知道爸爸的态度。
父亲想了想说:“当然咯,她是个讨人爱的姑娘。唉,我是担心太悬殊了……”
“既然是爱情就无所谓什么悬殊。”
“你终有一天会后悔的。”儿子的话象一根刺戳在他的心上。他克制着自己。他明白孩子俩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很要好。不过好强的儿子这一回竟然什么也不考虑,倒使他感到奇怪,弄不明白他心里怎个想。本来,作为父亲他是应该为儿子高兴的。可是,他此刻却很焦躁。从心里涌出一种妒恨的情绪,他憎恨他们的相恋。这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憎恨。
“后悔?”他对父亲的冷酷感到惊讶。他本来以为父亲会说出更充分的理由。也许他同自己想的一样,不愿意令筱莹妈感到难受。然而,父亲那憎厌的眼光说明他只是为了自己。无论怎样他还是往好处想,希望父亲能反省自己,承认自己在爱情上的过错。然而,他看不出父亲有半点儿自疚的表情。你看,他眼睛里竞流露出两股阴狠的目光,摆出一副严父的架子。想起他灵魂的肮脏,儿子禁不住愤怒起来,他冷冷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对生活,对爱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那么你的看法呢?”他被儿子这种态度激怒了,感到受了侮辱,可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训斥,只好克制着自己。
“后悔比违心好!”他已经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伪善。本来他想给父亲说清楚,为了不使筱莹妈伤感,他已经拒绝了她的爱。尽管自己是那么的爱她,但甘愿忍受这盼痛苦。此刻他却什么也不想说了,变得出奇的冷静,看看父亲还对他说些什么话。
“你很自信?”
“这么说你是反对的了!”儿子冷漠地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高攀呢?”父亲有意地奚落他说。
“爸爸,你太荒唐了……”他气得浑身颤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他无法理解父亲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多么庸俗、卑劣的感情!他感到伤心,他从小失去了母亲。在童年的岁月里,他只知道有父亲!自从认识了筱莹,到她家里玩,他才明白世间还有这样好的妈妈。他羡慕她有个好妈妈,可是没有想念过自己的妈,也恨自己的妈妈无情无义地抛弃了他。但他觉得还算幸运,有一个好爸爸。后来长大了,知道了父亲过去的一些事,也看不惯父亲那趋炎附势的媚态。可是,他还是同情他的不幸,体谅他的处境,原谅他的过错。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啊!最近,他知道妈妈来了信,说要回来看看丈夫,探望儿子。爸爸没有对他说过,他自己也从不过问。在他心里,母亲只是象一个过路的陌生人一样,他无须去过问他们的事,也无须去数落他们的过失。何况历史的荒唐已经给了自己足够的苦痛。然而,从这里面他认识到感情的可贵。十分珍惜她那份纯真的爱情。正因为珍贵它,才忍心地拒绝她。他以为父亲知道他这样做会高兴的,可是,他错了,父亲投来的竟是充满妒恨、厌恶、冷酷的眼光!这是为什么?!
他一个人漫步在海边,凝望着蔚蓝的海水沉思着。默默地沉思管。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浪汹涌,却又显得那末的宁静“小宇!”一个热悉的声音在呼唤。
她来了……不,她已经走了啊!
陈业伟居然过街上筱莹婆婆家来了。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去的。今早,他向领导汇报林祥财团的孙女回乡和投资的事,上头很重视。由于他同她家的特殊关系,他本人又自告奋勇,愿意亲自出马,领导便让他过街去了。
“哦,是陈镇长!”大门上香烟盒大的方孔里探着一只眼睛,望了望,又缩回去。然后,大门吱呀的一响打开了。
“筱莹婆婆,你老人家好!”陈业伟一时不知怎个称呼恰当。
“镇长光临寒台,太屈尊了!”
“晚辈来拜望你老人家。”
“家世寒门,达官贵人早是绝迹了的。不知什么风把镇长吹来了?”老婆婆言里声里是气愤愤的。对方的突然降临也使她心里孤疑。
“哦!我是来看看筱莹,也顺带谈谈她要投资家乡的事。”他搪塞着说。
“你千万不要听人闲言,她一个女孩子哪有这个本事,况且也实在欠缺名声和本钱哩!”老人家故意把名声两字说得好响。
他听出话里有话,本该起身告辞。可是为了心里的事,只好硬着头皮讨好地说:
“筱莹是一片孝心,她学业成功,回来光耀家乡也是理所当然。如今考取个博士学位,好比旧时中了状元,也许比中状元还难呢!你老人家有福,女儿、孙女都坐上了博士这把交椅。这也是沙鱼镇的光彩。”几句话,说得老婆婆气儿顺了些。
“唉,虽说是有这个心意,可现在要办成一件事也是困难得很。办不好还得蚀了本钱哩!”老人家说出了心里话。她也指望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看见家乡门面光鲜,事业兴旺发达。她稍停又说:
“筱莹她妈又不回来,多个人商量也好呀!”
“她离开家有好些年了,也该回来看望你老人家。她身体好吗?”
“不回来也好,免得伤气。”她想起过去的事又气上心头。
“唉,这都怪‘四人帮’造的孽。”他看不出有一点儿内疚,颇为轻松地说道。
老婆婆听了心里很不是味道,便问道:“小宇妈敢情回来了!”
他骤然吓了一跳,以为她真的知道她要回来。稍微定了神,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你家里反右派那年发生的事都是他们“四人”做的么?他避开话头:“她自家泼出去的水,不会再回来了。”他瞧了婆婆一眼,说:“还是予敏有本事,自己创了业,女儿也出人头地。她回家一趟,当面谈谈就好多了。我是很想她叫来一趟的。”
“你很想见予敏吗?”老婆婆这才恍悟他上门来的意思。
“我们也有好些年不见面了。”
“哎,又何必当初呢!”老人家又感叹起老。
“当初是违心的啊!”
“头一回是违心,那第二回、笫三回又算是什么呢?”婆婆两眼盯住他那张白皙的脸庞。
“这,这算是有心了。”他讷讷地而又讨好地说。老人寡曲话虽短,却使他感到咄咄迫人。
“这就说出个鼻眼来了,也分开个黑白嘛!人是有个心肝的。人心本来不会那么坏,只是世上繁华,人心不古,争权夺利的人太多,才做出许多违心的事来。”老人家耳塞眼蒙,但还不致糊涂到看不出陈业伟是个怎样的人,说他“违心”,已经够给面子了。
陈业伟不是傻子,老婆婆一句一个刺,他不会听不出来,但是男人大丈夫无须和这家庭妇女议长论短,他敷衍地说:“反正大有大难,小有小难,各怀打算就是了。”
岂料老婆婆这一趟竟是认真得很,一本正经道:“再难也不可以丢掉了人的本性!”说完,她把眼光转向台前那座观音娘娘。观音娘娘座前垂着两道红丝线帘,晃闪晃闪,上面悬亮着一盏小小的红灯,光芒四射。桌子右旁的彩色电视机还一直在开着,只是关掉了音响,成了无声电视。
这话说得重,陈业弗如果识趣,也该告辞才是。可我们的副镇长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不说假话固然是办不成大事,没有耐性也同样办不成大事。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太婆,在行将就木之年,坐在彩色电视机旁,居然对观音娘娘还如此虔诚尊敬,真诚信仰,倒引起了他的诧异。他想,观音娘娘有什么值得人们的敬重呢?是她漂亮的美人睑蛋,还是她那飘逸洒脱的身姿?也许是观音娘娘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精神观念使她们感动了吧!人们是尊崇善良的。世界上许多伟大显赫的人物,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被人们忘却了,或者在记忆里淡薄了……可是,在街这边,几乎家家都设了观音娘娘的尊座,不仅是老婆婆,好些青年男女对观音娘娘也是一片虔诚,相信她的慈悲为怀的观世音会降福于他们。只要世间上仍然有悲欢离合,宗教信仰就会在悲欢离合里永生的。从这个小镇人们的精神生活里能得到些什么启示呢?陈业伟似乎有点醒悟,觉得自己是有点过错的,无穷无尽的斗争,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好象有点儿内疚,说:
“我是对不起予敏的……”
“都过去了,儿女都长大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老人家看出他的心思,也觉得感慨,难得他也知错,心肠软了下来。
“她过得好吗?经常捎信回来么?”他异常关切地问。
“你真是想见她么?”老婆婆问。她觉着有点滑稽,二十年了,他头一回来到。进门来竟对着自己这个老太婆,诉说着思念她女儿的话。这使她想起大戏舞台上浪子回头的情景,觉得他象是在做戏!谁不知晓,近年来,在街这边,港元、侨汇和海外亲属全都是吃香的,更何况是今日她的女儿予敏呢?昨日被咒骂的,仿若麻风上脸似的可怕东西,今天一下子又成为称颂的,无限依恋的东西了。在这小镇里,不但价廉物美的外国东西要用港元买。就是国内生产的价钱便宜的高档商品,也要港元才有交易。
陈业伟默然坐着,仿若浸沉在无限的思念里。他想,她还是在想念着他的。这些年,她不也是一个人在生活着吗?“重圆”的意念在他脑子里似乎比前又更浓烈了。他觉着眼前悬挂着希望。
“你还是不要见地好!”老人家异常冷漠地说。
“有不方便的地方吗?”
“你不要装糊涂了,我女儿是不会见你的。”老人家终于把话说个明白。
“哦,我只是想林老先生投资建设沙鱼湾的事。这方面,我可以帮个忙。”他老练地说。
“那你找林老先生谈谈!”
“当然要找的。”他瞥了老人家一眼说,“不过这些事多少还是要经过予敏母女。嘿,公事公办啊!”
看见他说得认真,又是有关建设家乡的大事。何况人家大小是个副镇长,不看人面看佛面。老人家叹了口气道:“你想怎个样呢?”
“劳烦你老人家给我拨个电话!”
老太婆心软,便转身给他拨电话去了。
十一
她从美国来了电话,告诉小宇学院已经通过了她的博士论文,获得了博士学衔。他替她高兴。电话里,她说很快便回香港,请他到她家里玩。他不想去,担心她妈妈触景伤情,便推搪道:“改日再来!”她竟焦急起来,提高嗓子说:“我妈妈请你!明白吗?”一句话说得他不敢再哼声了。
放下电话,他又感到为难,见面时该说些什么呢?从心里说是很想见见筱莹妈,可自从知道父亲的事情之后,却又害怕见她。理智上他是明白的,这不关他们下一代的事。然而,感情上却感到内疚,为大人们的荒唐承受了不幸。正因为这样,他越发同情和尊敬她了。想了一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索性把那张沙鱼湾的总体规划图绘写好。这是她临走时,两人商量过的。
林祥老先生很高兴。这是他林家第二个博士,而且还是个建筑工程博士。他从事房地产业一辈子了,这个历史,老人家是十分珍重的。他要在林祥大厦第七十层的顶层上设宴,替自己的孙女洗尘。大厦的最顶层是香港有名的旋转餐厅,大厦的设计者是林筱莹,这意义更非同一般。林老先生高兴得很。
这件事轰动了香港实业界。可是,筱莹却要把宴会推后,推到下个月同爷爷的寿辰一起庆贺。老人家不答允,非大办酒宴不可。孙女儿不慌不忙地问爷爷:“爷爷,你不是要为我祝贺吗?”“那还用说么,爷爷很高兴。”“我把这喜庆作为送给爷爷的一份寿礼,您高兴吗?”“哦!高兴高兴!”“那就等到您生日那天一起庆贺多好!”爷爷竟呵呵地大笑起来,说:“这丫头聪明!”她几句话说得爷爷心甜了。妈妈也承认女儿的确聪明。她知道女儿同自己一样,不喜欢抛头露面。
“你表哥来了几回,他替你高兴。等一会你去见见他。”爷爷兴致勃勃地说。
她默不作声。
“你去过他家没有?”
“我不去!”
“这不好。亲戚上头嘛!礼貌上也该回访人家才好。”
她心里不想去,她知道表哥对自己有意思,他有学问,有地位,也很有钱,可她就是不喜欢他。尤其不喜欢他那殷勤顺从的样子。他两人在美国时是同学,尽管他邀请了许多回,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到过他家。有时她也感到不好意思。最后还是没有去。
“筱莹,你应该去一趟啊!”妈妈温柔地说。她看出女儿的心,可她还是劝女儿上表哥家里,彼此谈谈也好。
“妈!”女儿有点惊讶地望着母亲。她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难道妈妈知道了这事,难道妈妈喜欢表哥,难道她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去吧!孩子。回来妈有话对你说。”妈妈亲切地劝道。
她不愿伤妈妈的心,勉为其难地去了表哥家一趟。回到家里,母亲的卧室还亮着灯光。淡绿色的落地座灯灯罩透出柔和的光。房间里分外和谐安静。
“看了那幅大海的画吗?”母亲笑道。
她点点头。表哥书房里挂了一幅国画,画的是一个少女站在大海边凝望。筱莹看出那个少女画的正是自己。她默默地在猜想妈妈话里的意思。
“你喜欢那幅画,对吗?”
“你什么都清楚!”她这才恍悟,表哥是同妈交谈过才画的。
“我看他是了解你的。”妈妈依然安静地说。
“看来是这样。”她盯了母亲一眼,“他有学问,有才能,也很有些文化素养。可惜得很,那个少女凝思的不是他这样的人。”
“是这样吗?”
“我没有说错吧,妈妈。”
“那么,你凝思的是什么呢?能给妈妈说么?”母亲依然安静的说。
“你叫我该怎么说好呢?”她娇嗔道。她感到为难,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她担心触动起母亲往昔的哀伤。
妈妈默默地望着女儿,她在凝思着些什么呢?从她那安详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心思是平静的,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
“妈知道,你心里牵挂着小宇!”
“妈,你什么都清楚。”她细心地端详着妈妈那双美丽的眼睛。很多熟悉的人都说她漂亮,是因为她长有象妈妈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妈妈的眼睛眨闪着安详的目光,宛若她什么都看清楚了似的。然而,饱经沧桑的人会从她那过分安详的眼神里,看出掩藏在心底里的哀伤,一种异常沉重的哀伤!
“好些年不见小宇了,他长得高大了?”
“结实得似一头公牛。”
“他找你了?”
“听说我要回来,他上婆婆家问了好几回。婆婆不大理睬,可他还是上门来。见面时,他头一句话是说,我对不起你!他心里记挂着放弹弓叉打电视机的事,内疚了十几年啊!真难为他了。这件事他不提起的话,我都忘记了。”
“他怎个说?”妈妈听来饶有趣味。
“他说,这是大人们的荒唐,也有他孩子的过错。他不该做这样的事。我说,这是时代的缺憾,我们是无能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