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乡下演出,化好装,简单地吃几口垫一下肚子,接下来就要走一走台,是各走各的,都要走一走,是要知道台子的大小,心里有分寸,到时候不会一步迈错。乡下的草台班子戏与芭蕾舞不同,比较随便,可以临时改动,台子大了有台子大的方法,台子小了有台子小的方法,出台前和乐队打个招呼就可以。如是小台子,我就想不来芭蕾舞临时怎么改?但小戏就可以,原是可以伸缩的。台子大了,走两个过门,台子小了,是一个,或更小,就换一种方式。我直到现在都认为,东北的“二人转”和北方的“二人台”都是民歌。只不过这民歌有了叙事的成分,有了人物的穿插,拉长了,但还是民歌。说实话,我是喜欢民歌的,民歌是植物的气息,唱的虽都是人心人性人情,却干净,让人觉得人的欲望性爱原来会这样明白爽利。山西作协有所谓的会歌,现在喜欢唱这个歌的朋友们都渐渐英雄老去,也没那种酒后豪情的场面了。这首歌只唱一个小女子下河去洗衣裳,被小伙子看到,一对一地唱。在山西,把心里爱怜的人叫“小亲亲”,再进一步,叫“亲圪蛋”,这歌一开口就是“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圪膝跪在那石头上,呀,小亲圪蛋……”是怜爱。下一句是“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搓一搓衣裳把小辫甩,呀,小亲圪蛋”,又是怜爱。“小亲亲呀,小爱爱,你把那好脸掉过来,呀,小亲圪蛋。”最后一句是大胆勇敢而肯定,是小女子的唱:“你说掉过就掉过,好脸要嫁好小伙,呀,小亲圪蛋。”在山西,民歌多如牛毛。而最短的一首却恰恰像是远古的民谣,是奇短,不能再短,虽然短,却发人想象:“哥拉你的手,哥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哥领你往旮旯里走。”相信这是世界上最短的民歌,但意韵却不短,这民歌干净透亮,是“思无邪”,虽然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可能去做什么去了,但仍然是三个字“思无邪”,民歌就是这样坦率明白,白石上边流清泉。
“二人转”也是民歌,但现在的“二人转”却是互相谩骂和嘲笑,我不喜欢,虽然我是东北人。但“二人转”也有好的歌让人听,比如《丢戒指》,就真是好,亦是干净爽利坦率明白。我要我的母亲给我唱这支民歌,我的母亲离开东北许多年,但一唱这支歌便是满宫满调的乡音。从我记事起,我的母亲衣着十分朴素,街道开会贴裁成长条的那种红红绿绿的标语,防空往玻璃上贴十字交叉的纸条她都会去。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吃了一惊,那时候我还小,母亲的照片,一张一张真是时髦,但那是过去的时髦,让人想到上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月份牌儿,都被取出来给放灶里烧了,还有母亲的“玻璃丝长筒手套”“细皮子绊扣高跟鞋”,还有别的,都被烧的烧扔的扔,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个时代的人有着什么样的青春?我父亲的一张照片,我现在还记着,英俊,烫发,大眼睛,头发上还别着发卡,发卡上是一串英文。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这种装束?让人有远若尘烟的猜测,却总还是猜测不明白。但那时候的民歌我们现在还能听到。民歌有一种力量,就是穿越时空。民歌其实是和我们的生活情感或者生命搅和在一起的。那一年,我第一次离家,是出外学习,长达半年之久,真是想家。记着是秋天,我沿着一道很高的红墙走,红墙边是正在落叶的梧桐,走过红墙,眼前忽然开阔,说开阔,是因为一切都在眼前了,是民居,两边都是民居。往左走,商店前边的空地上正在演出,挤挤挨挨地围着一圈人,是民间的演出,民间的锣鼓和民间的吹打。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那民歌的演唱,已经永远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里来挂红灯。
啊,红灯,啊,挂在,啊,那大门口。
单等我那哥哥,呀哥哥,呀哥哥,他上门来--”
这句子,也只有在民歌里听到,在昆曲里,是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