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鲁迅有过交往而后来客死台湾省的作家不止一位,而台静农就是其中的一个。
台静农的散杂文十分好,没有一点点废话和骄矝,且以写小说的方法描物状人,所以十分生动。台静农毕生只出版过薄薄一小本随笔集《龙坡杂文》,其中所收文章凡四十四篇,篇篇鲜活好看,写张大千的那篇题名为《伤逝》的文字可以说在众多关于张大千的文字里最好,写张大千在那里作画,许多人围着看,他照画不误,而且越画兴致越高,而且要边画边和客人笑谈,丝毫不影响行笔着色,而且,在场每每人得一幅。每当过生日,台静农照例都要为张大千画一幅梅花以祝寿,张大千对台静农说:“你的梅花好啊!”及至后来我看画册,台静农的梅花果然不错,有骨格和风致在里边,圈圈点点中无俗尘气。台静农不单梅花好,字也写得好,而且好像是来者不拒,直到后来也烦了,写过一篇文字,里边说“我是越写越烦!”到这地步,可见登门求字者有多少。中国作家就书法而言,是当代文学时期的作家大不如现代文学时期,文学素养整体下滑,当代作家的字能够拿得出去的是没几个,而现代文学时期的作家说到书法几乎是个个都好,周氏兄弟两个,郁达夫和茅盾,再如冰心,字都好,郭沫若的字我个人不喜欢,但也好。我读鲁迅日记,最喜欢读他的手稿本,小字写的笔画省略而能让人字字都认识,作为小楷,实属不易。台静农的书法风范是不疾不徐,行书居多,至今我还没有见过他的草书。台静农先生的杂文中,让我最感动的是《辽东行》和《记银论一书》。《辽东行》从一块造像碑的发愿文说起,这铺造像主像已失,只存残座,座上存三十多字的发愿文,我在我的散文集《杂七杂八》里已经提到过这个发愿文,发愿文很简单,只三十多字:“咸享元年四月八日弟子刘玄母樊为夫征辽愿一切行人平安早得归过敬造弥陀像二铺。”《辽东行》这篇文章很短,内容却特别的丰富,从有唐一代的征辽,到写到民间的“百姓困穷,财力俱竭”的种种苦难,再到民间的反战情绪--《无向辽东浪死歌》。特别感人的是文章从碑座发愿文说起,十分情深的“愿一切行人平安早得归”,而真实的情况是许多人已浪死辽东,已白骨露于野。我读这篇文章中所录的“发愿文”,一次次领悟到什么是哀婉动人,这边在祝愿远行的人回来,而那边征辽东的战士们却早已可能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里的区别只是不是无定河而已。“可怜无定河边骨”的“无定河”改做“辽河”也许恰好。台静农不愧是文章老手,文章的好处都不在文面上,是那丰沛的情绪感染着你。而另一篇《论〈银论〉一书》却完全可以说是一篇读起来让人兴趣盎然的学术文章。《银论》一书用现在的话说也可以是《钱币论》,是讲清代钱币的,是书把清代银币作伪的几种常见的而我们现在不可能知道的方法讲得十分清楚,如“坐铅”即币的中间一部分为铅,还有所谓“订心”者,即在币之中心订入三角形或方或圆的铜,又有所谓“白心”者,即中心为银,周围则非铅即铜,又讲当时作伪精妙者以苏州工匠为最。读台静农的这篇文章,让人想象其学人风范!读过这篇《论〈银论〉一书》,好像是,倒不必再读那本银论,对于一般读者,确实如此。《龙坡杂文》一书所收录文字,多与从大陆去台湾省的知识分子有关,行文之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怀念故园的淡淡的伤感,是挥之不去的一种情绪。《记张雪老》《粹然儒者》突出一个酒字,文人之与酒,似乎是互相亲切,但台静农怀人的篇目里所表达的却是一种供酒浇愁!愁既不可浇,倒让人读他的文章感到伤感。他在《记张雪老》这篇文章中说是介绍张雪老的诗,不如说是在表达自己的胸中惆怅,这首《书闷》:“极目云天天自垂,无边风雨自丝丝,人前饮酒歌当哭,未尽胸中一片痴!”
台静农是早期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关于他的小说不是一言两语可概括得了,我个人,对他的小说仅仅是看一下,我看小说是要看出小说的好处来,也就是,读的时候能让我学到些什么?能让我学到些什么就是它的好处。台先生是写小说的,而我却在他的杂文和所画梅花学到一二好处。台静农先生本人,怎么说呢?好有一比,简直就是现代文学时期移到台湾省的一树“文学老梅”,著花虽已不多,但其珍贵处,真正一如周瘦鹃曾经养过的一盆宋梅,人们珍重它的意思原也不要它开出几万朵的梅花!
存在着便是宝贵,更何况他梅花画得那样好,文章写得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