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衣食亦有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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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读画说大小

今年夏天冒着很大的雨看了一回画展。

那天从三联书店一出来雨就骤然而至,正好走到美术馆的前边,便湿漉漉钻到美术馆的展厅里。因为是刚刚从画家胡石的家里出来,还见到了正在画鸭子的清瘦的周亚鸣,所以说这天真是与画有缘。外边既下着大雨,展厅里人既少,正好细细看画,所以这一次看画看得居然十分认真。

人的兴趣总是时时在变,近几年,我忽然开始喜欢起人物画来。尤其是面对古典人物画,总想知道古时候的人穿些什么?吃些什么?用些什么?在那里做些什么?尤其是读了作家沈从文的那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才知道沈从文先生治学态度之严谨,有什么才说什么,就文物而说事情,有根有据,从不臆造。又比如王世襄老先生研究明清家具,也离不开古代的绘画。什么椅子?什么桌子?紫檀花梨,鸡翅铁力,“霸王枨”和“矮老”怎么用场?都是根据画上画的再结合实物搞得清清楚楚。早先看画真还不知道画会有这样大的好处。

中国古典的人物画存在一个问题,就是画面上的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往往大小悬殊。比如阎立本的《步辇图》,图中唐太宗的头部几乎要比抬辇的宫女的头大一倍还多。比如孙位的《高逸图》,卷中贴近主人正给主人殷勤献酒的奴仆的头部要比主人小几乎三分之一,其他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也均如此,大小根本不合透视比例。中国画的写意性与人物之间大小不合比例往往让外国学者目瞪口呆不得要领。传统笔墨竟然会如此:为了突出主要人物,其他人物一概都可以大大地缩小。就像上次外出,车在高速公路上行到一半,公路忽然被封闭起来,所有的车子只好都原地不动被堵在那里。原以为是公路上出了什么问题,比如有了重大车祸,想不到却是有重要人物路过,所以要封闭高速。当时心里还有些不平之气,现在想想也就想通了。为了突出主要人物,其他人完全可以一律缩小,在大人物面前,一切其他人物都应该像古典人物画上的次要人物一样缩小到最小程度,一如芥子,或者完全不必存在。

因为躲雨,意外地看了一次画展,有了新的进步和认识。第一点,古时候的人物画往往不是画家在那里画着玩玩儿,而是认真的、受雇的、挣了银子的,所以一定要把主要人物画大,让人家高兴。第二点,那些次要人物又算是什么东西?只是道具而已,所以尽可能地画小,越小越好的道理在于要让主要人物看了高兴,但绝不能小到没有,没有了就没了衬托。1875年,也就是清代的光绪元年,申浦两宜轩为皇室制作礼品专门送外国使者,这礼品是地图,做扇面形,既是地图而又要做扇面形,不合理却美观。这图便叫《大清一统廿三省地舆全图》,此图遵照上边的意思把日本、朝鲜画得格外大,大到格外不成比例。但这是上边的意思。上边的意思是:这扇形的地图既然是送给外国人的,所以要把他们的地盘画得大一些好让他们高兴,即使人家不高兴,起码也不敢惹人家生气。

看画展的时候外边雨下个不停,这正好让人思考许多问题。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什么是比例,原不只是一个尺寸问题,也无关审美。就好像高速公路上那样多的车辆,会忽然一下子被忽视,被堵在那里不许动!不知道美国有没有这样的怪事?在埃及的绘画里,小人物一例也小,小小的跪在那里衬托着那些伟大的人物。历史是什么?历史只是一条不断延伸的线,这条线太长,需要用时间来丈量它的长度。时间过去了几千年,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到今日还真让人不好说。想一想那些被封闭在高速公路上绵沿十几里的车辆,再想想古典画面上那些比主要人物要小到好几倍的次要人物,心气竟然也能渐渐平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