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王时敏的一幅画,画面上重山叠嶂,林木相当幽深,当然还有细细亮亮的泉水从山上一级一级很有耐心地跌落。林木之中有小屋数椽,有一眉清目秀书生模样的人正在里边捧着书读。那山,那水,那画中的幽气真是让人想在世间找这么一处好地方,也好让人能在那里听听泉,读读书,写写字,看看帖,寻寻涧边细如发丝的幽草,访访世上大如车轮的旷世奇花,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但世上没有这样的好地方,这样的地方也只有在画中才能找到,我想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喜欢绘画,才会喜欢倪云林和龚贤。
文人们的书屋大多也都建筑在纸上,所以我们把这些房子只能叫做是纸上的房间。文人们也只好在纸上建筑他们的房间,一是文人总是穷;二是文人总是有很多的想法而无法一砖一瓦地真正实现起来。一旦实现起来又总是多灾多难,一如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给先生善良的心灵带来多少打击和创伤。什么是文人?文人大多是耽于幻想的人,神经总好像多多少少有些毛病,但这种毛病在某种时候又是好事,能安慰文人们纤细而敏感的心灵,比如没有房子可住,他却可以给自己取一个“万亩园”的堂号。比如他住的只是一间小小矮矮的老平房,他却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听风摘月楼”,文人是什么样的人?文人是可以苦中取乐的人,如果他不可以苦中取乐,他又有那么多知识,那他的痛苦就一定要比别人来得更多。我的一个朋友,住着一套糟糕的楼房,楼上总是往他的家中漏水,小区又总是不好好给修,水就那么一年四季涓涓不止,后来他干脆给漏水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小的水道,用塑料管子把水接到阳台上,阳台上就经常那么“飞流直下三千尺”,我的朋友居然安之若素,并给自己的书屋取名为“听泉书屋”。
文人活在自己的精神田园里,文人的精神田园空前漂亮而且是要什么有什么,梅花、竹子、兰草、太湖石样样都有,如果他别出奇想,连原子弹和轰炸机他都能拥有。还是那句话,什么最丰富,想象最最丰富,只要饿不死,一个人就可以想象,就可以在想象中得到无边的乐趣。
还是说纸上的房间吧。
我的好友书法家殷宪的书房叫“持志斋”,因为他的北方口音,便让人听成了“吃纸斋”。什么才吃纸?我和他开玩笑说老鼠才吃纸,光吃纸行吗?还不饿坏,不如到“黍庵”讨些黍子吃为好。殷宪先生便又和我开玩笑,写一横披,上边写“黍庵”二大字,其左并有小字题跋,这题跋便是书生面目,竟有些学问的味道在里边,说什么“黍乃一种北方农作物,我们北方人吃黄糕离不开黍,黍一旦剥了皮子便叫‘黄米’,黄米何物也,俚语便意之为妓”。
调笑归调笑,文人的气节不能丢,穷虽穷,文人的面皮却要比千金都重。我的另一个诗人朋友力高才,其书屋取名为“耕烟堂”。这堂号取得让人胆战心惊,不是在云里耕,在云里耕还能耕出些雨来,他是在烟里耕,烟熏火燎且不说,从烟里掉下来可怎么好?我说他的堂号是无理取闹,即使理解为一边大抽其烟一边笔耕不辍也不好。青年书法家李渊涛的书屋名字是“清吟书屋”,吟分清浊可见其志向果然不同凡响,但不知他在他的小小屋子里怎么清吟,或者他自己觉得太冷清,取这么个堂号,希望别人去和他管弦和之?我的朋友武怀义的画室叫“大真禅房”,怎么大?怎么真?怎么禅?也让人说不来,我给他的禅房送了一幅对子,上联是“横涂竖抹俱入画”,下联是“吃饭穿衣亦为禅”。老百姓的禅是什么?便是穿衣吃饭。
中国的文人们习惯给自己的小小住所起堂号,那都是些建筑在纸上的房间,纸上的房间总是能给人更多的想象,而想象可以使一个人生活得更浪漫一些。这是文人们给自己落实住房政策的一种方法,倒不必考虑是否超了平方米。如果考虑平方米面积,我的朋友米来德的书屋的名字直要把一些人吓死,他书屋的名字是“万山排闼入窗共乐居”。这让人想到了地震,想到山摇地动,但他喜欢山,你也没有办法。我们现在的住房能看到山吗?站在阳台之上,我想能看到的也只是下边灰灰的平房屋顶和左左右右遮得连太阳都让人晒不到的楼房。你无法在城市的地面上建筑你心想要的房子,所以,你最好在纸上建筑你美丽的房子。
纸上的房子最美丽也最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