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是亲人生病。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有点怒气。怒的是他为什么要陷我于如此可怕的境地,明明他该是百毒不侵的铁金刚,如日头光明如花新鲜,如果两人里要有一个处于病弱的位置,那应该是我!为什么要在假象下面隐藏一个并不结实的身体?骗子!
他呆坐在床边,看我走来走去收拾东西,身份证,病历,医保卡。我给他拿衣服,又蹲下给他系鞋带。特意不停地开玩笑,假装一切跟往日并没太大差别:哎要不要带一本杂志,候诊的时候看?……你这头型太……
到了医院,挂号,排队。门诊大夫问了问,轻描淡写地说,哪位是家属?去办住院手续吧。我的心咚地沉了下去。
我根本没想到“住院”这件事会跟他联系起来。他不是很健康吗?
窗口里飘出一张表格纸,病人姓名,家属姓名,与病人关系,住址电话,我每一格都填错,涂了好几个黑疙瘩。填了表送进去,交上钱,被指示到住院部大楼去。
仍要办手续。我弯腰看着他的脸,低声说,给你倒杯热水好不好?那张脸上有一层我陌生的东西,不太正常的红晕,还有看上去不祥的疲倦虚弱。他有点歪斜地坐着,头靠在墙上,笑一笑说,好。
可是等候区没有饮水机和杯子。我问咨询台,护士说,外边没有水喝,等办好住院手续进去,就有了。
其实一杯热水不是观音净瓶里的甘露,又不能让他喝了就霍然而愈,可我总是不甘心,又溜进某个办公室去讨,这次讨到了,珍惜地捧着跑下楼,放到他手里。
然后再上楼下楼跑着给他办手续,有时还要从住院部跑到主楼去。我没法让自己平心静气地走路,一概用最快的速度大步冲刺,跑得气喘吁吁,就像后面有人在追赶,又像电影中的红发罗拉,只要跑得够快,就有救下情人的希望。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为什么慢慢走就不行呢?仿佛是痛恨生病的不是自己,于是要把自己也折磨一番,最好折磨得面无人色、精疲力竭,心里才能痛快一点。
……三十多岁的短发女医生在表上写道,病因:肠梗阻。其实事后想起来,根本不是肠梗阻,没有一条症状是肠梗阻。而之后医院也只是给他断食断水,输消炎药和氨基酸。
说,先住一个星期吧。
我遂跟在护士身后,送他去了病房。
……之后的事情,如今我竟然什么也不记得了,就像磁带里有一块被抹掉,成了空白。我是怎么度过那一星期的呢?问他,他便给我讲,不记得了吗?第二天我就几乎全好啦,可是大夫死活不让出院,晚上也不让回家睡,你还跟大夫争起来……后来咱们到医院废弃的空楼楼顶去探险……每天中午你骑车给我送饭。第三天我就跟你偷偷骑车回家……
我听得恍恍惚惚,像听别人讲自己的梦境。据说大脑会有一种保护机制,会在潜意识中删除掉不愉快的记忆。这种遗忘,大概就是自我保护吧?
3
去年夏天,他吃西瓜和雪糕伤到肠胃,有慢性胃炎的迹象。吃西药,似乎是治标不治本。总觉得心中不安,我建议,要不要再吃一段中药?
于是,到附近的社区医院去碰运气,挂“专家号”。
负责专家门诊的医生姓陈,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略有谢顶,但剩下来的头发都根根黑亮,尽职地表示主人的健康。医生这行当不像理发师,理发师的发型糟糕,只能说明他同事手艺不佳,而如果医生自己脸色灰暗头发枯黄,还怎么好意思给病人开方子(他们大概也知道,病人进来后会下意识地打量他们的面孔气色)?多老的老中医,都该是鹤发童颜的才对,他们的身体脸蛋就是自己的广告牌。
--不过,话也不能说死了。古龙小说里有“病大夫”,美剧里有瘸腿还嗑药成瘾的豪斯医生。都是不够健康的神医。
陈大夫的办公桌上有一大盆瑞香,占了半个桌子的面积。花盆里堆积着厚厚一层茶叶梗。叶片茂盛,枝丫横生竖立,可谓粗头乱服,不具国色。看叶子的边沿是“金边瑞香”,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剩茶浇多了,金边黄得发焦,成了隔夜茶水色。每次他要打喷嚏的时候,就赶紧起身开窗,把喷嚏打到窗外去,然后再双手扶腰,拇指朝前,虎口卡在腰眼上,看一会儿瑞香叶子。
小薛第一次去看病,陈大夫切脉切了一阵,看他一眼,说,唉,你的脸可真黑啊。
这叫什么话?小薛支吾答道,我天生皮肤黑……大夫却已经收回手,慢悠悠地开始在电脑上开方子,说,没事,小病,这是胃寒的症状,吃几副药,把脸吃白了,就好啦。
回家之后,我问他,“脸吃白了”是什么意思?吃到多白算是白?是牙膏那么白还是墙皮那么白?……
第二次再去,他颇自豪地说,看,脸变白了吧!
后来发现这句是他的口头禅,就像他独门武功的起手式一样,几乎跟每个病人都说这一句:把脸吃白了,就好啦。若刚好有小薛等在诊室里,他还会一指,说,瞧那个小伙子,刚来的时候脸可黑了,现在这不白多了吗?
另一个独门招式是:少喝水。
他有一个理论,好多病都是喝水过多造成的。曰:现在我坐诊一天,十有八九的人,是没管住嘴,这里面又有一半的人是没管住水。水喝多了就得病了,本来有病的就加重了,口腔溃疡,皮肤病,肠胃病,激素过剩,肾病,心脑血管疾病……电视上号召什么一天八杯水,胡说八道!
有个病人说自己莫名其妙得了高血压、心脏病,他便激昂起来,说道,这就是水喝多了闹的!人体嘛,像一辆汽车,血液就是汽油,不断地往油箱里加水,你看熄火不熄火!等那人走了,他向室内其余病人说,这人现在虽然还没大碍,再走几公里,有可能真会熄火。言讫摇头,大有扁鹊叹蔡桓公之态。
陈大夫特别爱听病人们说别的医院和医生的坏话。比如,有几个病人议论大医院的疗效其实比社区医院强不了多少,除了药费贵。他一边开方子,一边注意听着,最后补充说,没错,他们也就挣点仪器钱嘛,全是机器在给人看病。
小薛投其所好,说自己只是着凉肚子疼,医院一定说是肠梗阻,硬按着住了一周医院,花掉了五六千块钱。老陈笑声朗朗,道,没错,他们也就是要挣住院费嘛,你那时要是到我这里来看,两服药下去,什么事儿也没有。
有个老太太诉苦说,去看西医,治了很久,不见好。他面露一种“那就对了”的笑意,说,没错,你这个病不是西医能看好的。
--有很多病他都这么说,带状疱疹,各种慢性病,各种皮肤病,都是西医无能为力的。
据候诊的退休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们说,她们每年医保报销上限是两万块,用不完就废了。因此一到年末,陈大夫的诊室人满为患,最后两个月不得不限制挂号,一天只出70个号,上午挂上的号,要排队到下午才能看得上。每天忙得无暇喝水,不过他始终不急。老太太们也不急,像在沙龙里一样惬意,大家聊得热火朝天。到底是来看什么病呢?大夫啊,我腰疼,膝盖疼,头有点晕……总之,剩余的医保钱不能不用完啊。
而春节过来,小薛再去看病,发现医院就像要倒闭似的,挂号大厅空无一人,诊室门可罗雀。陈大夫以手托腮,正专心打电脑游戏,“植物大战僵尸”。说,稍等一下,我把这一关打完。又问,你在家玩这个么?我有一种阵形,可厉害了,每关都是一次过。说到年前病人太多,他嘿嘿一笑,都是没病来看病的,北京人太娇贵。
他是山西人。不晓得怎么迁来北京的。他父亲也是老中医,在同仁堂当专家坐诊。某日,一个中年男人上门来,说是陈大夫的父亲要他来,那边不能用医保报销,老大夫便让他拿着方子到这个社区医院来找自己的儿子抓药。给病人想法省钱,也算“医者父母心”的表现吧。不久后,小薛又遇到了那位中年人几次,他不再去同仁堂,彻底“皈依”了小陈,大概觉得老子不如儿子。父亲的生意被儿子抢了。
说到“父母心”,陈确实是个心眼很好的大夫,遇到病重的病人,他会叮嘱,不要让医院代煎,拿回去自己煎,医院煎不好的。有的老太太来晚了,挂不上号,他这样教她,你去楼上办公室让他们给加号,就说你是东北来的,专程坐飞机来看病,如果看不上就要再多住一个周末。老太太照此办理,果然得到了一个加号。她很感激,说,大夫,下回我从老家给你带点特产来。老陈不抬头地说,嗯,以后再说。
遇到忧心忡忡的病人,老陈会祭出一个更重的病例来安慰他。有一位得了皮肤病的,他安慰道,我上大学的时候,暑假社会实践,跟着我父亲坐诊,有一个人得了皮肤病,满头都起了包,还在流脓,一个头肿到两个头那么大,最后还不是治好了。你这比那位还差得远,吃几服药就好了!
连一位自称患了抑郁症的病人也来他这里看,诉说心情郁闷,浑身不适,他说,你这不算严重啦,有的抑郁病人一来了就连哭带喊,说地球要毁灭了又不知道怎么逃跑。他那都能治,你就安心吃药吧!
他也有严厉的时候。某个病人没带够钱,老陈说,我给你少开一服。病人说,懒得再跑来一天了,要不,每服药少开几味吧。他冷笑道,你以为我开的是八宝粥?想少一味就少一味?
他时或有古怪言论。比如说到自己的身体,他跟小薛说他肚皮上长了一块白癜风:我给自己开了一个月药,就治得差不多了,不过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呢?可能因为那天我在街边吃了一次麻辣烫,中毒了。麻辣烫那么好吃,我就觉得它里面肯定有问题!……
如是半年多。
终于还是在“似乎完全痊愈了”的情况下,不再去见陈大夫。
我多次严肃命令他:以后再也、再也不要让我跟医生和医院发生关系,听到没有?你必须像铁杠铃一样结实,只有我有生病的资格,只有我,听到没有!
他眨眼,再眨眼:跟医生发生关系,也并不坏呀,你看陈大夫给咱的生活增添多少欢乐!如果你承认,其实看医生也是一种乐趣……
嘘
嘘,别出声。原谅我的目光像游标卡尺似的年复一年量度你。别说话,说话你就没有那么美了。吻我,持续不断地吻我就足够了。像夜晚搂抱大地一样抱住我,直到所有小麦和葡萄融化成酒浆。让亲吻像夏夜暴雨一样把我淋得湿透,渗透肉体的经纬。别说话,别说那些游絮落英一样的话,就让它们留在舌尖。把喉管借给云雀和远方的海岸。只要指尖轻轻触摸身子,就像八音盒的梳齿碰着滚轴,音乐自己会潺潺流动出来。嗓音和言语必须与脸肌的调度,眼波的顾盼绝对一致,不然就毁了--这太难,我们做不到。所以别说话,吻我就行了。
改歌词
我小时候哇,特别聪明。某个晚上,我这么跟他说。好多歌词,我当时虽然年纪小,但一听就觉得有问题,比如说那首“一把火”: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
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
火光,照亮了我!
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仿佛天上星最亮的一颗!
他:这首歌怎么了?
你看--你的大眼睛,就像天上星最亮的一颗。可是人明明有两只眼睛啊!按照费公所唱,他的这个心上人的长相,有三种可能。
我随手拿张纸画给他看:
第一种,这姑娘只有一个眼睛像星星,另一个,也就是普通人眼。
第二种,这姑娘有一个眼睛坏掉了。海盗范儿。
第三种,这姑娘只有一个眼睛。跟奥德修斯遇到的独眼巨人是一伙的。
他看着我的画作,被这几个姑娘吓住了,小声道,那么……你小时有没有想过怎么改歌词?
我得意洋洋道,当然!如果说“最明亮的两颗”,不好听。如果改成“最明亮的一双”,跟“明亮又闪烁”又不押韵了。幼年的我认为应该改成这样:你的大眼睛,汪着两泡水,仿佛天上星,最亮的一对!……
他沉吟半晌,断然道,还是独眼那个歌词好一些!
忽醒
那天夜里,蓦然醒来。大概是凌晨三四点钟。
眼睛张开了,人还没醒彻底。窗外微弱的光透过帘子渗进来。一只手,他的手,正抚在我的脸颊上。掌心托住下巴,五指齐并,轻轻地,缓缓地摩蹭。
借着那点光望去,他脸庞还隐在黑暗里,只有一对眼,晶亮如星,定定地凝视。没有笑意,不是戏谑。
我身子还在沉睡,魇住似的,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只是努力睁着眼看他,看清他眼中从未有过的神思、眷恋和怜惜。
这太不像平日那个他。好像是久已失落了记忆,又乍相逢,很多情思纠缠,一时俱想不起,又割舍不下。然又觉得似乎结发至今,两鬓霜雪,已是数十载光阴与共,三千里山河相随。
那只手,捧住我腮与颊的手,曾是剪烛西窗下,曾是簪花入云鬓,曾是涉江采芙蓉,是打碎两处泥胎又和水塑起,每条纹理都摸索背熟,没料到它可以这样无限无限,温柔温柔,心头心头。
一时迷离惝恍,此身不知究在何处。不是五湖舟中范蠡与夷光,不是沈园春色唐氏和陆郎。来日并非大难,暂别虽近在眉睫,重聚却亦可期。为什么平凡的这一个夜里,会忽然这样抚颊相看,缱绻悱恻。
不知道跟他对望了多久,我又一动不动地,昏沉沉掉回梦里。
早晨起床,一切如旧,打开窗户,晨光迎人。叠被子洗漱吃早饭读书,没人提起那一幕。依旧是不停斗嘴、佯怒、笑嗔……
两天之后我才忽然想起,问他:前两天夜里是不是你醒了,然后……
他淡淡说道,是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就像不知该如何讲出漫漶了的一个梦。
半晌才问,我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说,一点声音也没有,很可爱,就像一只小白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