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中国十大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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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韩愈传(5)

元和八年(813)三月,韩愈被调任比部郎中兼史馆修撰。六月九日,韩愈在给秀才刘轲的信中,讨论关于作史官的问题,表示不愿作史官。因为他觉得作史必有褒贬,容易得罪人。自古以来如孔子、齐太史兄弟、左丘明、司马迁、班固等史家,都不但没有因作史官而“身贵”,却反而“不有人祸,则有天刑”(《答刘秀才论史书》)。柳宗元获读此书后,“私心甚不喜”。为此,在翌年(814)正月二十一日,便给韩愈写了一封长信,严厉地批评他那种想法的错误。他说,如果因为作史官有“褒贬”,就“恐惧不敢为”,那末作御史中丞大夫或宰相,对人的“褒贬成败”、“生杀”、“升黜”更加直接,又怎么去作御史中丞大夫或宰相呢?他认为,作史官的既然“居其位”,就应该“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他劝韩愈“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与韩愈论史官书》)。柳宗元的批评,虽言辞尖锐,而态度则恳切坦诚。他批评韩愈,又给韩愈作史以具体帮助,《段太尉逸事状》一文,就是柳宗元给韩愈所提供的史料。看来韩愈当时接受了柳宗元的意见。他在这年十二月虽擢任考功郎中知制诰,但仍继续坚持修撰《顺宗实录》。元和十年(815)夏,《实录》五卷修成,他在《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中,就特意强调他的修史原则是“忠良奸佞,莫不备书;苟关于时,无所不录”。今读韩愈《实录》,亦可见其说不诬。

对天人关系的看法,韩、柳之间因为观点不同,也曾发生过论辩。参加论辩的,还有他们的朋友刘禹锡。

这次论辩是从韩愈对柳宗元谈对天人关系的看法开始的。据柳宗元在《天说》中所转述,韩愈把本来属于个人对集体的“功”、“祸”概念,说成是人对于“天”的关系,认为是功是祸应以“天”的意志或损益为标准。所以他把人类征服自然、从事生产活动,无论是开垦土地,斫伐森林,或者是疏浚河流,修建房屋,采矿冶炼,烧制陶器,都看成是对“元气阴阳”的直接破坏。如果有人护佑人类,使之“繁而息之”,则为“天地之雠”,当受天罚;反之,如果残杀人类,使元气阴阳少受戕害,则为“有功于天地”,当受天赏。韩愈以此来解释其“残民者昌,佑民者殃”之说。韩愈把“天”当作能够“赏功罚祸”的人格神,断言“有功者受赏必大”,“祸焉者受罚亦必大”。因而认为“残民者昌,佑民者殃”是合乎天意的。

柳宗元针对韩愈的上述观点,首先肯定他是有激而发,是在看到现实社会中存在的某些“残民者昌,佑民者殃”等不平现象之后所发的牢骚话。但对他错误的观点,也进行了有力的批评。他作《天说》,以朴素唯物主义的观点解说“天人之际”即天和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他认为,宇宙间客观存在的一切现象,形态上虽千变万化,不尽相同,而实质上则同为自然范畴的物质。他肯定天地、元气、阴阳也是无意识的自然物,因为自然物质上没有人格神,因而也就决没有能“赏功而罚祸”的意志。“功”、“祸”观念只属于人与人关系的范畴,人与天之间不存在什么“功”、“祸”的关系。他强调指出,人类“功者自功,祸者自祸”,与天无关,认为天能“赏功而罚祸”的说法是非常错误的。刘禹锡在读过韩、柳二人的文章后,认为他们皆有所偏,作《天论》三篇,提出了“天人交相胜”的观点,认为“天之能,人固不能”,“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天之能在生长万物,人之能在制定礼法制度。礼法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善必罚”,与天无关。刘禹锡的说法,实际上与柳宗元“功者自功,祸者自祸”的说法并没有多大差别。所以当柳宗元读过刘禹锡的《天论》后,认为刘禹锡的理论不过是他《天说》的注疏而已。但他对刘禹锡提出“‘无形’为‘无常形’”之说,还是表示非常赞赏的(见柳宗元《答刘禹锡天论书》)。

柳宗元和韩愈虽有过多次论辩,但他对韩愈还是非常敬佩和推崇的。例如柳宗元在《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中便说:若退之之才,过仆数等。……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独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之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他自谦才能不如韩愈,把韩愈的成就比作司马迁;认为韩愈虽也敬重扬雄,而实际上“文过扬雄远甚”,韩文“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都为扬雄所不及。

又如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柳宗元对韩愈在师道衰微的时代环境中,敢于“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抗颜而为师”,表示由衷的敬佩;斥责那些攻击韩愈“好为人师”、“聚骂”韩愈“为狂人”的人,是“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清楚地可以看出,这是柳宗元在古文运动中当韩愈遭到攻击时的卫护。

再如韩愈写了一篇带有童话性质的传奇文《毛颖传》,文中暗示毛颖(即毛笔)的先世是兔,说他见秦始皇时因为脱帽被发现已经秃发,又因为他所记载的事情不能为秦始皇所满意,因而终于被秦始皇冷淡了。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争言论自由的积极意义。但是作品写成后,便遭到不少人的非难和攻击。甚至连他的朋友张籍,也写信批评他不该写这种“驳杂无实之说”(《上韩昌黎书》);裴度也反对他“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与李翱书》)。但柳宗元读后,却“甚奇其书”,写了《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对《毛颖传》作了很高的评价,说他“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他批评那些“模拟窜窃”之辈,由于不懂得《毛颖传》的写作笔法及其真正含义,因而“其大笑固宜”。柳宗元写这篇题记,通过对《毛颖传》的正确评价,给了那些讥笑者们一个有力的回击,同时也是对韩愈在文学上敢于创新的重要支持。

韩愈和柳宗元相交二十年,但在一起相聚的时间,总共大约只有半年多。他们之间的交往,主要是通过文字往来。文字交往中,诗歌唱和不多,现在可见的仅韩愈《答柳柳州食虾蟆》一诗而已。论辩性的书函在他们文字交往中占有较大比重,这些论辩虽有时颇为激烈,但通过论辩,加深了理解,建立了情谊。柳宗元在元和十四年(819)十月病死于柳州前夕,把两个年幼的儿子交托给韩愈等友人去抚养照料;韩愈在《祭柳子厚文》中也表示决不辜负亡友的托付,足见他们的情谊并非一般。

韩愈对柳宗元也是颇为敬佩和推崇的。他在《赠别元十八协律》诗中,就称颂“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韦珩要拜韩愈为师,向他学写作,韩愈就推荐他向柳宗元求教,对韦珩盛赞柳宗元的文学成就。柳宗元死后,韩愈写了《祭柳子厚文》、《柳子厚墓志铭》、《柳州罗池庙碑》。这些文章都饱含着诚挚的感情,来痛悼亡友。在《墓志铭》中,他以生动的笔调深情地叙写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称颂他早年初露头角时便“俊杰廉悍”,写文章“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因而“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称颂他贬官之后仍不忘关心民瘼,改革弊政,化民成俗,指导后学,以至“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柳、刘同遭贬官,柳宗元请求以条件略好的柳州更换刘禹锡更加偏远的播州,韩愈也盛赞柳宗元品格之高尚。在祭文中,韩愈对柳宗元的为人和文学贡献,也作了很高的评价和赞颂,对他的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韩愈记述并称颂柳宗元的这些文字材料,后来大多被写入新、旧《唐书》的《柳宗元传》中,说明修史者们对韩愈记载的重视。

韩愈和孟郊,同为“韩、孟诗派”的创始人,诗歌主张和风格比较相近,而且交往较多,情谊深厚。

孟郊比韩愈大十七岁,比韩愈早死十年。彼此相交二十二年,自始至终,关系一直非常亲密。

韩愈于贞元八年(792)二十五岁在长安考进士时开始结识孟郊,当时孟郊已四十二岁。韩愈四次考进士,这一年才榜上有名。孟郊虽然也经过多次考试,但这年仍名落孙山。孟郊落榜后,心里当然非常难受,写了一首题为《长安羁旅行》的诗,抒发其怨愤之情,中有四句云:

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

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

另一首《长安道》,写他落榜后流落长安街头的见闻:

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

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

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

高阁何人家,笙篁正喧吸。

他甚至在《赠李观》一诗中对这次中榜进士李观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谁言形影亲,灯灭影去身;谁言鱼水欢,水竭鱼枯鳞。昔为同恨客,今为独笑人;舍予在泥辙,飘迹上云津。

就在孟郊落榜后遭到冷落、心情极度烦闷的情况下,韩愈来看望孟郊,并写了一首诗安尉孟郊:长安交游者,贫富各有徒;亲朋相过时,亦各有以娱。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悴,且欲分贤愚。

——《长安交游者赠孟郊》

韩愈虽然自己在这次考试中登第,但他完全理解穷书生在落第后寂寞孤愤的复杂心情。因而他安慰和勉励孟郊,辞意真挚而恳切。他们之间的结交,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同年,孟郊离长安东归,韩愈虽然还没有一官半职,但他热情地推荐孟郊去徐州拜访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他写了《孟生诗》,向张建封介绍孟郊的才干和遭遇,希望能得到他的录用。为此,孟郊离长安时作诗《答韩愈李观别因献张徐州》,又作《下第东归留别长安知己》。尽管孟郊在献诗中也对张建封表示歌颂,但最终仍未能得到他的引拔。

贞元九年(793),孟郊又到长安参加进士科考试。李观为他写了《上梁补阙(肃)书》,向主考官梁肃推荐;孟郊也作《古意赠梁肃补阙》诗,乞为推举,结果还是没有考取。他从长安至朔方(今陕西靖边),再游楚湘,后来到汝州(今河南临汝)依靠刺史陆长源。韩愈从这年开始,自己忙着应博学宏辞科考试,连续三年考三次,都没有考中;三上宰相书,也全都未获答复。由于这两三年来韩愈和孟郊各自都皇皇奔波,无暇相聚交游,亦未见有诗歌酬答。

贞元十二年(796),四十六岁的孟郊终于考中了进士。这年汴州(今河南开封)军乱,朝廷以董晋为宣武军节度使,去汴州平乱。韩愈谒见董晋,要求从军,晋任韩愈为观察推官。这是韩愈第一次开始做官,年已二十九岁。七月,韩愈随董晋赴汴州,当时尚滞留长安的孟郊,作诗《送韩愈从军》,和他在“旗鼓前”“笑别”。此后,孟郊从长安去吴(今苏州),道经和州(今安徽和县),与张籍相会。翌年,孟郊来到汴州,依行军司马陆长源,和韩愈会面,向韩愈推荐张籍。同年十月,张籍便从和州到汴州,从韩愈学文。贞元十四年(798),李翱也来到汴州。他们朝夕相处,情谊比以往更加深厚。

孟郊稽留汴州,前后约一年半。这期间,他和韩愈一起作诗,互相争胜斗奇。著名的《远游联句》诗,便是他们在贞元十四年冬孟郊打算南归时所作。此诗三百八十言(一本三百九十言,“野蔬拾新柔”下多“独含凄凄别,中结郁郁愁”二句),三十八韵,其中除李翱有二句外,均为韩愈和孟郊争胜斗奇之作。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曾说:“昌黎本好为奇崛皇,而东野盘空硬语,妥帖排,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这个说法,大体上是符合他们的实际情况的。